《尘封档案》系列——221.寻凶记(3)

第七章:爱与被爱

每年的三四月份,是中国南方最好的季节,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但在漠南市,虽然满街的树也抽了绿芽,但依然是一年中最糟糕的季节,动辄会有突然而至的风沙扬尘席卷整个儿城市,所有人只能束手待毙。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漠南市在腾格里沙漠之南,它的一个县区就在沙漠的边缘。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青春过早地被沙尘掩埋,个个皮肤干燥,嘴唇皴裂。每到春天,我都会一边吃着沙子一边后悔为什么要回到这座城市来。

更让我焦虑的,是毫无进展的系列杀人案。专案组将嫌疑范围无限扩大到漠南市的所有人群,动用了大量警力直接或间接地排查,始终一无所获。我们寄予希望的第二现场,也一直没有找到。

方远山一直坚持着受害人—凶手—现场的铁律,从几名受害者入手寻找联系。他的侦破思路与我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和陆树斌探讨的思路是一致的,凶手和受害人,就像买主和商品,肯定有着某种联系。方远山始终认为,凶手和死者是熟人,至少有过一定的交往。因此,他将大量的精力放在了对受害人的研究上。让我非常感激的是,他虽然对我不是特别友善,但在做这些调查时,始终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我和我的家人。

这期间,我和吴迪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我的心情像恶劣的天气一样沉郁暗淡,同时,迫于在同组工作时必须要有的回避,我对吴迪多少有些疏离。他也无可奈何,对我的关心和牵挂只能停留在眼神之间。我们不时会有一些小摩擦——我们彼此都像笼中的困兽,被停滞不前的侦破工作和隐秘的恩怨困扰,烦躁绝望,找不到出口。

工作之余,我会和董菲逛逛街。但我和董菲的关系也因为谢长顺的存在总是有分歧。董菲可能觉得我有些排斥谢长顺,有意不让我和他见面。我有时想跟她解释,我并不是反感谢长顺这个人,而是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违背父母的意愿同居,但想想还是算了,这种事,可能越解释越麻烦。现在,董菲一心一意和谢长顺做生意,虽然辛苦,收入还算过得去,至少比我这个拿死工资的强多了。不过,她的性格却越来越泼辣,动不动在电话里和谢长顺大吵,为车辆的事,为蔬菜质量的事,为各种各样的事,和街头的女菜贩子无异。但我也听说,许多同学因为没有工作,深陷传销旋涡无法自拔。每念及此,我又会感到欣慰,毕竟董菲是靠自己的辛苦赚钱。

江谦和秦红经常约我和吴迪去他们那里聚聚。他在我妈妈当教导主任的学校里担任语文老师,头几节课便受到学生的拥戴,妈妈经常在我跟前提到他,说这个年轻人很不错。但我心里从没有排除对他的疑惑——不是怀疑,是疑惑。

4月的一天,江谦又打我的传呼,说他和同事要去十公里外的黄河边钓鱼,问我和吴迪去不去。那会儿我俩刚参加完专案组的例会,由于案情毫无进展,会议气氛沉重。于是我对吴迪说:“不如我们请个假和江谦一起去钓鱼吧,散散心。”

吴迪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去不去啊?”

“汪小童!”吴迪突然停住脚步,怒气冲冲地转向我,“为什么江谦这小子总是找你?他有什么目的?他难道不清楚他自己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排除?我还当他是杀人恶魔呢,他反过来竟然天天粘着你,是追你还是另有目的?”

我愕然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这种无名火:“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干吗老是和他有说有笑的?你看不出来他是故意找机会接近你吗?”说罢,吴迪竟然不管不顾,撇下我扬长而去。

这是我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吵架的原因竟然是那个毫不相干的江谦。我独自在大街上站了十分钟,满肚子的火却无处发泄。十分钟后,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江谦,说我要和他们一起去钓鱼。江谦在电话那头问:“吴迪呢?”

我说:“他在单位忙呢。”

一小时后,我和江谦、秦红以及他的另两个朋友会合,他的朋友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那两个朋友,一个是和江谦合租房屋的王斌,我们见过几次,另一个是王斌的同事,叫黄剑涛。我们在车上很快熟络起来,王斌很健谈,一路都在讲笑话。而我在欢笑之际,总是忍不住要想起吴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是因为案子,或是其他什么?江谦也有些心事重重。他就坐在我旁边,穿着已经起球的黑色毛衣,那双破旧的皮鞋依旧穿在脚上,边上已经补了两三次。

我们穿过一个叫水湾的村子,来到了黄河边上,黄河对面就是省城的地界了。正是沙枣花盛开的季节,黄河边的湾道和池塘边钓鱼的人很多。秦红是第一次钓鱼,很是兴奋。黄剑涛则兴致勃勃地教秦红如何做饵,如何甩线。江谦钓鱼很专业,自己拿了一根鱼竿,甩下线,将一顶草帽戴到头上,安静地坐在池塘边。

因为渔具不够,我拿了一个马扎坐到江谦旁边看他钓鱼。江谦从头上取下草帽,戴到了我的头上。我盯着不时有小鱼蹦起来的水面,问:“江谦,你喜欢秦红吗?”

江谦侧脸看了我一眼,有些惊奇,但似乎又很平静:“我们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一起上学。她从家乡跟我到城里来,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小妹妹。我们一起吃过苦,算是患难兄妹吧。”

我抬头看看池塘对岸,黄剑涛正教秦红如何摆弄鱼竿。“秦红很喜欢你,按说你们应该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关系啊。”

江谦没做声。

“那……你喜欢我吗?”我问江谦。

江谦猝然转头,他的眼中有一丝慌乱……和惊讶。我们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江谦咬了一下嘴唇,避开我的目光:“我当然喜欢你啊,你这么漂亮这么善良……”

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我伸手搭到他握着鱼竿的手上:“我来钓一会儿好吗?”

“好!”他慌乱地松开手,鱼竿险些掉到池塘里。

到下午四点多,我们总共钓到了六条鲤鱼和草鱼。黄剑涛提议说,这家池塘的主人是开农家乐的,不如就在农家乐吃了晚饭再回。收了竿,我们把钓到的鱼送到农家乐去做,等吃饭的工夫,就在黄河边溜达。

黄剑涛似乎非常喜欢跟秦红在一起,一直跟在她身后粘着。而王斌则说,他担心农家乐做鱼弄不干净,要在旁边看着。这样一来,我和江谦,黄剑涛和秦红,我们四个人就分成两拨在黄河边散步。

传呼响了,我根本没看,肯定是吴迪。钓鱼期间,他已经呼过我无数次了。江谦看着我:“是吴迪吧?他是不是有急事找你,要不我们回去吧?”

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拉着他坐到前面一块长条石头上:“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过了一会儿,江谦才说:“大学的时候有过一次,但没结果。是我的大学同学,不同年级,当时她大二,我大一,因为都喜欢看书,经常会在图书馆里遇见,就认识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江谦的目光看着远方,就像看着遥远的过去,眼神里竟散发着笑意,“不过,说到恋爱,这应该不算。直到她毕业离校,都不知道我喜欢她。这场恋爱应该只是属于我的,跟她没关系。”

“哦,是暗恋。现在还联系吗?”

江谦的神情又黯淡了:“她在其他城市工作,早就失去联系了。”

秦红和黄剑涛挽起裤脚在浅滩处嬉水,老远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王斌在岸堤上喊我们,鱼好了。饥肠辘辘的四个人立刻往回奔。等坐到桌边时,四条鱼和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已经上桌。真正的农家风味,我们立刻抄起筷子大快朵颐。

就在我吃完第一碗面的时候,门帘掀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是吴迪。我和江谦怔在那里。吴迪站在门口直直地看着我,神情复杂。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吴迪的声音低沉压抑。

江谦出神地盯着他,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秦红则欢快地把黄剑涛介绍给吴迪:“吴大哥,你今天干吗去了,也不跟我们一起玩,真可惜……不过这会儿正好,都是我们钓的鱼,可好吃了。”

吴迪在我身边坐下,拿过筷子就吃,不再说一句话。我也只有沉默。这顿饭的后半截气氛沉闷,似乎谁都没话说了。

饭后,天色已晚,我们准备打道回府。吴迪是开着局里一辆没有警用标志的车来的。我上了吴迪的车,吴迪喊江谦也上他的车。江谦很听话。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了河滩,沿着一条破旧的乡级公路往市里走。一路上,一会儿是麦浪翻卷的小村落,一会儿是荒凉的山丘。吴迪将车开得很快,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沉默。江谦坐在后面,也沉默。

不经意间,车窗外已是夜色浓重,王斌的面包车应该被吴迪甩得很远了。行驶到一处只有庄稼地、没有人家的地方时,吴迪猛打方向盘,冲到一片玉米地旁停住。我预感到要出事。不容我多想,吴迪已经从车上下来,打开后车门,把江谦从车上拽了下来。

“吴迪,你要干吗?”我冲过去阻拦,可来不及了。他一个左勾拳狠狠地打在江谦的下巴上。我扑上去拉吴迪的胳膊,却被他甩开了。也许,我的阻拦更加激怒了他,他越发暴怒,又一脚踹在了江谦的身上。江谦倒在玉米地的田埂上,轻轻哼了一声,但自始至终没有还手,也没说什么。

吴迪终于住手,站在江谦的旁边大口喘气。我被他这种疯狂的举动吓懵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发火或者沉默?僵持了有十多分钟,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面包车终于赶上来了。王斌、黄剑涛和秦红从车上跳下来,惊讶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谦已经踉跄着爬了起来,一身的泥水。秦红赶紧将他扶上车。关车门前,他还回头冲我和吴迪笑笑:“我们先走了,你们也快点儿回吧,别怄气了。”

面包车开走了,留下我和吴迪像两个傻子一样,一个站着,一个蹲着,还有沉默。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回到了漠南市。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繁星满天。我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到家里坐一会儿,喝口水。”

吴迪转脸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小童,你……还这么沉得住气?你真的喜欢上那个家伙了?他有可能是变态杀手!”

“应该不会!”我回答,“请你理解我,我正在求证这件事,请你……不要有除了案件之外的任何想法。我们都是专案组成员,都不应该有附加的任何想法,不是吗?”

“专案组成员就更不应该和涉案嫌疑人产生感情纠葛!”

“我没有!”这句话嗓门儿太大了,说完我都吓了一跳。只是,这个吴迪,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他的智商都跑哪儿去了?他居然以为我喜欢江谦?他的脑袋被门夹了?但我没再解释。他现在情绪激动,我说什么都没用,除非低声下气求他原谅。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错的又不是我。我只有沉默。

我们沉默着上楼。到了家门口,他刚要敲门,爸爸已经把门打开了。

“汪叔叔!”吴迪尽量挤出笑容,“今天下班后我带小童出去玩了一会儿,回来晚了。”一边说,他一边把我推进屋,冲爸爸说了声再见,转身走了。

爸爸狐疑地打量我:“吵架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们只是同事,有什么可吵的?他发神经,你不要管他。”

回到卧室,因为疲惫,我很快睡着了。我梦见了吴迪,也梦见了江谦。梦见江谦时,他的脸始终模糊,我努力想要看清他,却惊悚地发现,他竟然和我曾经画过的那个“厕所旁边的人”融为一体。

我在惊叫中醒来……

第二天,我上班迟到,但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有方远山例行公事般安排了新一天的工作——继续查看案件资料,继续安排各个辖区派出所注意可疑人员动向。我没见到吴迪,没人告诉我他的去向,我也不好问。

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定,临近中午,周局长突然走进了专案组办公室。“我来宣布一件事!”他阴沉着脸,不看任何人,“市局今天接到投诉,吴迪在休息期间寻衅打人,暂时调离专案组,等候调查。”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周副局长。我的脑子轰的一声……

中午休息时,我逃离了议论纷纷的专案办公室,到街上给江谦打电话,让他马上到大十字路口来见我。

十几分钟后,我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江谦。他看见我,满脸堆笑,而我已经是怒气冲天:“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大家只是有点儿误会,为什么要投诉吴迪?”

江谦一愣,笑容还挂在脸上:“谁投诉吴迪了?”

“不是你吗?他已经被调离专案组了,你现在高兴了吧,解恨了吧?”

江谦收起笑容。一分钟后,他拉着我来到就近的电话亭,打电话挨个儿质问,到底是谁投诉吴迪了。从通话里我猜到,应该是王斌或黄剑涛向公安局告了状,他们和吴迪不熟,再加上平时对警察的误解和反感,倒也能够理解。打完电话,江谦无奈地看着我:“有什么办法能挽回吗?让这两个家伙再打电话给你们领导,就说这是误会,朋友间开玩笑?”

我叹了口气:“打电话估计没用,得去一趟公安局,就说都是朋友,喝了点儿酒,有点儿冲动,酒醒了就没事了。这样吴迪大概能免予处分。不过,想回专案组……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了。这件事,吴迪有错,我也有错,要说受连累的是你,真的很抱歉。”

江谦立刻给王斌和黄剑涛打电话,强调事情的严重性,让他们下午就到公安局去说明情况。挂了电话,他沮丧地摇摇头:“昨天就不应该出去,没想到闹成这样……”

“没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这真的不怪你。”

江谦依旧皱着眉头:“给吴迪打个电话吧,他这会儿肯定很难受,把他叫出来,我给他解释一下。”

“别解释了,吴迪已经误会了,这个时候打电话适得其反。”

“为什么要误会呢?”江谦想不通。

我安慰他:“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们领导了解吴迪,肯定知道他不是无事生非的那种人,会帮他说话的,再说,吴迪这么冲动,也该接受点儿教训。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去吃砂锅。”

吃饭的时候,我把锅里的排骨夹给江谦,江谦一个劲儿推让,脸也红了。我冲他笑:“你多吃肉,看你瘦的。”

我相信,小店里的人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儿。吃完饭,我和江谦并肩走在街上。我离他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劣质烟草的味道,就像乡间的泥土,他的神情也似乎永远凝结着一种乡愁。这些都和吴迪完全不同。吴迪身上永远有一股洗衣粉的味道,那也是都市人共有的味道吧。

我抬头看着天际的流云:“江谦,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我?”这个问题又让江谦为难了,说话有点儿结结巴巴,“什么样的……都行吧。”

我笑:“不会吧,什么样的都行?那你为什么不喜欢秦红?”

江谦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秦红?”

“我看得出来。”

江谦摇摇头:“我准备再存点儿钱就跟她结婚。我们认识五六年了,她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辜负她。”

“可是,如果没有爱,结婚后会幸福吗?”

“婚姻也是责任——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光有爱是不够的。”

“没有爱更不行!”我反驳他。

这会儿,江谦已经渐渐放松下来了,他语气平淡地说:“你们城市长大的人都是这样,吴迪也是这样。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吃过很多苦。我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是叔叔婶婶他们供我上的大学,对我来说,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不光是为我自己生活,也是为他们。我想我的婚姻也应该是这样。”

我不以为然:“结婚都是为了要寻求幸福,不然还不如一个人过。”

江谦不置可否地笑着,也像我一样看着天际的流云。


盛夏来临,即使是干旱的西北小城也有一城的绿意,当然还有酷热。这一年,湖南台的《还珠格格》红遍全国,几乎全中国的人都在关注着小燕子的命运。漠南的人们也不例外,每天晚上都要准时收看这部美女帅哥云集的电视剧。与此同时,央视的《新闻联播》也在天天播放长江和淮河流域洪灾的新闻。有着小知识分子情怀的爸爸妈妈每天忙完工作,就坐在电视前,先是揪心着洪灾的救援情况,随后又跟着小燕子和紫薇的命运悲悲喜喜。小燕子我也是喜欢的,但是对于凶案的关注冲淡了我对这部言情剧的兴趣。我每天都在期望破案有新的进展。

令我意外的是,因为王斌和黄剑涛的及时解释,吴迪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可系列凶杀案的侦破一直停滞不前,整个儿专案组一直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吴迪家不在漠南,按照政策规定,他每年都有探亲假。6月底,他便向局里申请,回省城休假去了。莫名的分离让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落寞单调,每天和专案组的同事们做着相同的工作,查看资料、冥思苦想、讨论,却没有任何用处。

这期间,董菲和谢长顺也去外地贩瓜果了,我很难见到她。只是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是在北京给我买了条裙子。我来到单位院子门口,看见她穿着短裤和吊带,染成黄色的头发扎在头顶,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这次见面匆匆忙忙,只来得及聊几句。

我问她:“你还是和谢长顺在一起,没有回家?”

“不跟他在一起怎么办?我没工作,没本事,谁会要我?”

我无言地望着她。

董菲摸摸我的脸:“离开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你们已经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说完,她丢下我走了。

我叹口气,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条白色带暗花的真丝连衣裙。第二天我穿上这条裙子上班,全单位的人都猛夸漂亮。但是过了一天瘾之后,我就不再穿了,我是专案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任务,所以照旧牛仔T恤。

案子毫无进展之际,我也给梁彦东教授打过电话,想请他指点指点。但校方告知他去美国做学术交流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只有江谦经常来找我,他并没有因为此前发生的不愉快疏远我,他的淡定平静,我永远望尘莫及。

可能是怕再有误会,他每次来找我的时候都会带上秦红。江谦也很关心吴迪,曾表露出想去省城看看吴迪的意思。我也想去看吴迪,非常想,但我不想表露我的这份想念。江谦说:“吴迪在省城一定非常孤单。”

我说:“有什么孤单的?回家了,肯定和狐朋狗友玩得不亦乐乎,他那么色,说不定还有美女陪着呢。”

江谦微笑:“你知道他不会的,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也非常想你。”

在我的感觉里,江谦是一个非常重情义的人,和那个凶残变态的杀手根本不挨边儿。但吴迪怀疑他,这种怀疑是不是掺杂了个人情绪,我不得而知。

7月7日,一年一度的高考开始,局里的民警都被抽调去各个考点维持秩序,我们专案组反倒清闲下来。作为教导主任的妈妈被迫放下了她热爱的小燕子,每天忙到晚上十二点才回家。清闲的爸爸除了看小燕子,剩下的心思全部放到了妈妈身上,每天接送做饭,像照顾高考生一样照顾着她。随着年龄的增长,爸爸妈妈的感情越来越好,相濡以沫,令人羡慕。

7月8日,我下班回家,看见厨房里有做好的凉面和败火的鸡蛋芹菜汤,爸爸妈妈都不在。我知道爸爸又给妈妈送饭去了,便草草吃了几口,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视机前,等待小燕子的出现。电话响了,我以为是爸爸打电话叮嘱我吃饭。却不是,一声“喂”后,我已经听出来了,是吴迪。

“小童……”

我握着话筒,愣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就在你家楼下……我想见你。”

挂了电话,关了电视,我满屋子找,找出董菲从北京给我买来的连衣裙套上,登上细高跟的凉鞋便跑出家门。关上门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忘了拿包和钥匙。

吴迪穿着短袖衬衣、牛仔裤,短短的头发,脸好像瘦了一点儿。看见我的这身新打扮,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穿裙子真漂亮!”

我们进了公园,避开行人,在一座假山后面,我们默默相拥。我靠在他身上,他身上有微微的汗味儿,却如此令人沉醉。许久之后,吴迪松开我:“小童,我们叫上江谦一起去喝啤酒怎么样?”

原来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这样矛盾。他戒备江谦,又不想让我看出他的戒备。爱情,也会让人变得口是心非。我再次环住他的腰:“不好,就我们俩,一个熟人我都不想见。”

“那就去省城我们家,我爸妈都不在,家里只有我妹妹。我们带她去玩一个晚上,明天就回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冲动和幼稚,居然毫不犹豫地跟吴迪上了去往省城的班车。


在我看来,省城是一座典型的西北都城,是一个中原和西域文化交汇的城市。满大街都是西域特征明显的回族同胞,即使是汉人的长相也带有鲜明的西北特征,不论男人女人,都是浓眉大眼,男人直爽,女人勤俭。仅一个小时车程的漠南市则完全不同。漠南的特色就是完全没有特色,带着现代工业文明的浓重气息,全城都是没有归属感的人们,人们初次相见时都要问:你老家哪里的?

已经是晚上九点,省城的街头人流如织,这里,比漠南要繁华很多。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好像远离了漠南,便远离了所有的重压。此时,我愿意自己没有任何思想,只想被吴迪拉着,去任何一个地方,做任何一件事。

我们在省城的农民巷吃了冰凉甜腻的灰豆汤,吃了麻辣烫,又买了大筒的冰激凌拿在手里。我们游荡在省城的街头,谁也没提起要去吴迪家里的话。直到晚上十点,我的传呼机不停地响,我才想起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我向父母撒了谎,说单位临时让我到省城递交案件材料,晚上赶不回来了。

我们牵着手穿过中山铁桥。黄河从这个城市的中间穿过,闷热的夏天,这里聚集了纳凉的人们,更多的,是像我和吴迪这样的男女……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忙忙赶回漠南,到局里时,只迟到了十分钟。没有人在意我迟到。我躲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无所事事。方远山忽然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小汪,最近恋爱了?”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方远山冲我诡异一笑:“今天早上我接到省厅的电话,说公安部的专家最近可能要来漠南。省厅的同志还特意提到了你,因为公安部的专家问到了你。看来,你和陆树斌的北京之行很有成果!”

方远山的语气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是赞许?不是;是揶揄?也不是。我只能微笑。方远山出了办公室,看着他的背影,我一时茫然。为什么省厅的电话不是打给周副局长,而是打给他?是因为他是专案组的骨干吗?或者,就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方支队长在上面有极硬的背景?

莫名掺杂进来的与凶案无关的一些因素,让我感觉有点儿小小的沮丧。一个上午就这样晃了过去。临近中午,我的传呼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显示的姓名是秦红。我用办公室的电话回过去,拨号的时候心中惴惴,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是喜事。秦红欣喜地告诉我:“小童姐,我要和江谦订婚了!”

我自然是一连串的祝贺。秦红说,希望我和吴迪能去和他们一起庆贺,这也是江谦的意思。

中午回到家,爸爸妈妈竟然都在,饭菜也已经做好。我很奇怪妈妈今天怎么没有在学校。妈妈用埋怨的口气说:“我不能为了学生把自己的女儿弄丢了。”

原来,爸爸妈妈是因为我昨晚没有回家而着急。我小声抗议:“我怎么可能丢呢?”

陪爸爸妈妈吃了中午饭,妈妈才放心地去学校,走时叮嘱我,下班没事就早早回家,陪陪爸爸,不要出去乱跑。我奇怪:“妈,我是警察,你怎么一直当我是小姑娘?”

“不是姑娘,难道你还是男孩子吗?你是警察就可以夜不归宿?”

我无语。妈妈转身命令式地对爸爸说:“你要看好小童,不要让她晚上再出去。”

爸爸笑着答应:“知道啦,你赶快去看你的考生吧,万一出不了高考状元,你又该长吁短叹了。”

一个下午依然是平淡无奇。快下班的时候,秦红又打来电话,说她和江谦在家里做了饭,让我过去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下班,我买了一大袋子水果,坐公交去了文化路江谦租住的房子。敲开门,江谦和秦红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子菜。他的室友王斌也在。

我突然想起:“江谦,这两天高考,你怎么这么清闲?”

江谦解下腰里的围裙,搓着沾了菜叶的手掌:“我今年代的是初三的班主任,要准备高考以后的中考,不忙高考的事。”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有点儿像女孩儿的手。我想起吴迪的手,吴迪的手是骨感的,坚硬而有力。

秦红从身后偎过来,搂着江谦的腰,幸福浸透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我也感觉到了她的幸福,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孩儿的幸福。江谦的室友王斌宣布开饭。我们集体举杯,祝江谦和秦红有情人终成眷属。

江谦的手艺见长,清炖排骨是主菜,剩下的凉拌菜都是清淡爽口的,刚好适合我的口味。天气很热,我平常不喝酒的,但是也忍不住喝了几杯冰凉的啤酒。王斌是喜欢喝酒的人,用大杯倒了白酒,和江谦推杯换盏。秦红则坐在一边,电视里正放着《还珠格格》,她的眼睛都快扎进去了。

小燕子赵薇的眼睛是我见过的女孩儿里最大的,此时正和一帮漂亮的男生女生在皇宫里玩得不亦乐乎。王斌指着电视里一个清朝帅哥说:“这个演员我认识,是我们公司的子弟。”

秦红立即回过头,瞪大眼睛:“真的?”

王斌说:“真的!他是从漠南出去的。”

“不会吧,漠南怎么可能出这么帅的明星?”秦红半信半疑,转过头看我和江谦,似乎想得到我们的回应。

江谦大概对《还珠格格》没多少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桌上的饭菜,并不回答秦红的话。我想他小时候是不是挨过饿,吃起饭来永远那么专注。吃饱了饭,王斌又打开啤酒,我们就着剩下的菜开喝。《还珠格格》一集演完了,中间插播广告。等待的过程中,秦红也加入进来。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儿,不停地和王斌划拳,输的酒自己喝,喝不了就让江谦替。

我们都喝多了。江谦脸色潮红,说话也没了条理。我是最清醒的一个,但也感觉晕晕乎乎的。江谦颤颤巍巍把一个鸡爪子夹到我的盘子里:“小童,再吃点儿,吴迪不在,我们要把你照顾好……”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的忧伤一如既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些人,当你看他的眼睛时,你就知道他把他的人生装在了眼睛里。而有些人,即使他的人生有故事,他的眼神也是空洞的,因为他的故事已经被他遗忘。

小燕子的片尾曲唱完,江谦站起身,摇晃着走到我身边,他的头垂到我的眼前:“小童,你不懂我这个人……你们谁都不懂我这个人,我自己更不懂……”

“你喝多了!”我说。

江谦轻轻点着头,我感觉他快要趴到我怀里了。他继续说:“我可能真喝多了,头晕……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好多时候我不知道该跟谁说话,也没有人跟我说话……小童,你当我是好朋友吗?”

我突然感到一种悲悯,眼前这个男人,就好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弟弟。我说:“当然是……”

江谦终于将脸枕到我的腿上,就像一个孩子太累太困了,将脸枕到母亲的腿上一样。我穿着牛仔裤,但我依然感觉到他的眼泪渗到我的腿上。“你为什么哭?”

“不知道。”他呜咽着,“我只是心里难受……想念许多人,许多事……”

夜色阑珊。王斌在他的房间里鼾声如雷。秦红斜躺在沙发上,脸红如霞,醉态可掬。而江谦则枕在我的腿上,哭泣。我头晕目眩,恍如在梦中,不知道我身边的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在想什么,都在做什么……


狭长而昏暗的楼道,公用洗浴间里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在静夜中刺人耳膜,每一声都让人头皮发紧。走廊灯照在肮脏的墙壁上,投出无数阴影。暗夜的风卷着走廊两侧每一扇门上半垂着的五颜六色的门帘,像群魔乱舞。

我走进一扇无声无息打开的门,房子里一片漆黑。可瞬间,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我的眼前一片白晃晃。接着,我看见了……

凌乱的床,蜿蜒流淌的黑红色粘稠的血液,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我窒息。床上是一具同样白晃晃的女人的身体,上面布满了刀痕。我身不由己,似乎是被人牵引着走近她,我看见了她大睁的眼睛,空洞的眼睛里有鲜血在流淌……

我喘不上气来……

“小童,醒醒……”有人在叫我,使劲摇晃我的身体。

我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屋子里的灯黑着,但电视屏幕还亮着。江谦拍着我的肩膀:“对不起,我压住你的腿睡着了,让你做了噩梦。”

我伸直被压麻的腿,隐约回忆起刚才做过的噩梦,又一阵头晕目眩。转脸看见秦红还在沙发的另一头酣睡,像一只懵懂的小粉猪。

“怎么我们都成醉鬼了!”我笑着说。看看时间,竟然十一点了。我吓了一跳,“这么晚了,我妈要打断我的腿了!”

“我送你回家。”江谦给秦红身上盖了一件衣服,我们俩轻手轻脚出了门。

漠南的夏日,白天虽然酷热,晚上却比较清凉,毕竟是西北的气候。我和江谦并排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江谦问我:“这些天去看过吴迪吗?”

我迟疑一下:“看过。他舒服着呢,天天睡大觉,不用为案子操心。”

“你们的案子……有进展了吗?”江谦小心地问,随后又说,“你不用告诉我啊,算我没问。”

我摇摇头:“告诉你也没关系,因为……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只怪我们无能……”想起案子,我又没了情绪。

“不是这样。”江谦很肯定地说,“这个凶手非同一般,我能感觉得到。”

“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他内心的凶残,他把杀人当成一种……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总之,他是故意去杀人给自己看,或者给别人看。”

“这话怎么说?”

“自从上次亲眼见到赵青被……弄成那个样子,我就想,凶手应该是个疯子,他把杀人当成一种享受,或者游戏——当然,我不懂破案方面的事,乱说的,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今晚喝得太多了……”

“继续说。”我鼓励他,“毕竟你见过最原始的现场。”

江谦摇摇头:“其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我一直怀疑我在厕所旁边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凶手,但他就像一个……一个梦,只在我眼前出现了那么一下,现在连我都怀疑当时是不是真的看到那么一个人了。”

是啊,就像一个梦。多希望这个残酷的连环凶案就是我做过的一个梦,梦醒了,一切如故。

“小童,为什么你要回漠南呢?你原本可以留在北京,或者去其他大城市。”江谦突然问我。我想了一下:“为什么?因为漠南有我爱的人吧。”

“吴迪?”

“哦,不是,我是上班后才认识吴迪的。”

就在这时,一辆飞驰的摩托车呼啸着从我身旁掠过,我下意识地往江谦那边靠,江谦一把拽住我,把我拉到他的身后。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一声尖利的叫喊——

“江谦!”

我们俩同时回头,看见了满脸泪水的秦红。秦红先是死死瞪着我,突然,她冲到江谦跟前,用拳头打他:“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你喜欢她是吗?你……你为什么不直说……”

我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原来,她一直在猜疑我们,就像吴迪猜疑我和江谦一样。我们四个人,为什么不知不觉间就陷入这样的感情纠葛里了?

“秦红,你听我解释,我和江谦只是朋友而已。”

秦红回头瞪着我不说话,目光里全是怨尤。也许从一开始,她跟我就有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我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任何共通的地方,只是因为江谦才认识。她对我,大概一直就是防备的吧,只是我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身旁突然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都是在外面乘凉的。我赶紧对江谦说:“你回去跟她解释一下吧,我先走了。”

转身正准备离开,一抬头,我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方远山。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小汪,你们这是……”方远山的目光移到正拉着秦红离开的江谦身上,“这人……怎么看着眼熟?”紧接着,他一副恍然的样子,“这不是‘1·19案件的那个报案人吗?怎么,你们……”

“哦……他是我妈妈学校新来的老师。”我恨不得脚下有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方远山不再继续问,转身走到那辆白色的警用面包车前:“上车,我送你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我慌乱地钻进那辆警车。

一路上,方远山什么都没问,只是在送我到家门口时才说了一句:“以后在外面要多注意一点儿,你是个警察,更是个女孩儿。”


第八章:第五起凶案

7月30日,星期四。

凌晨六点,我从噩梦中被摇醒,看见妈妈站在我的床前。

“小童,又做噩梦了?几年前的毛病,今年怎么老犯?”妈妈无比忧心地帮我擦干额头上的汗水。

“没事。”我坐起来,看看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我不想让妈妈担心,赶紧起床洗漱,换上宽松的运动服出门,传呼机装在运动服的口袋里。

距离上班时间还早,我在家门口的马路上跑了一圈,又进了街心公园,绕着公园的花园慢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出了公园往公安局溜达。走到公安局一侧那条小巷的拐角处,正好遇到瘸腿的小伙子出摊,看见我,老远他就笑了。他的眼睛很细,笑的时候给人感觉就像一朵小花在盛放。我第一次主动跟他招呼:“这么早就出摊啊?”

他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是啊,这个月份,经常有人一早就来买水果。”

我停下脚步,在他的水果摊上挑了几个桃子放到秤上。

他看了一眼秤:“五毛。”

我想想:“不对啊,现在市场上的桃子不都六毛一斤吗?我买的这几个,好歹有两斤吧,怎么就五毛钱?你要是这样,那我可不买了啊。”

小伙儿急了,把桃子装进口袋塞到我手里:“那给八毛吧,八毛!”

我拿出一块钱放到他的摊子上:“谢谢你了,不过下次再这样,我可不敢来你这儿买水果了。”

他灿烂地笑着:“不会不会,以后一定要常来。”

我拿上桃子往单位走,忍不住回头,小伙子依然看着我,脸红红的,笑得灿烂而幸福。我不禁想起了吴迪。我们初相识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就像这小伙子一样,像一朵盛放的花。

我在想念中走进单位大院。在外面晃荡了这么久,除了门卫和晚上值班的同志,我依然是第一个到单位的人。我打开办公室的门,收拾屋子,又打了水,然后坐到桌前发了一会儿呆。忍不住,我给吴迪打了传呼。

吴迪的电话马上就到了:“小童,这么早就上班了?是不是又有什么情况?”

“没事,我起早了,就过来了。”听到吴迪的声音,我反倒没话说了,半天才问,“你在家吗?”

“没有,我也在街上乱转,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正在上班的路上。”吴迪说,“正好,我想跟你说件事。你听了别生气,我只是和你商量。”

“什么事?”

“你能不能离开漠南,到省城来工作?”

“什么意思?”我确实很吃惊。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如果你有这个想法……如果没有,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心头疑惑:“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绝对没有!如果你在漠南工作,我肯定也会在漠南。”

“可你刚才还说要我到省城上班……”

身后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李磊。他没头没脑地问:“谁到省城上班?”

我忙捂住话筒:“哦,我们北京的同学,他以为我在省城上班呢。他们都不知道西北有个漠南市。”然后对吴迪说,“回头再聊。”

挂了电话,李磊一边沏茶一边说:“也是啊,你是名牌大学毕业,同学们肯定想不到你会来漠南这个小地方,最差也该是省城啊。”

我笑笑:“哪能呢,同学闲聊而已,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我一毕业就能进公安局,好多同学都羡慕得不得了呢。”

这时候,同事们都陆续来上班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关于系列杀人案所有能做的工作,我感觉都已经做完了,再要做什么呢?但是,抛却私事,想到工作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不安的感觉。那种不安是什么,我隐隐知道,却又无法准确表达。似乎是在等待,而且,我相信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我一个——专案组的所有人都在等待。

我无百聊赖,很想给吴迪打电话,问清楚他早上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怕被进进出出的同事们听见,再引起误会。好不容易熬过十一点,总算快下班了。我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渴望下班,想赶快回家或者到外面去给吴迪打电话。可能是情绪主导了行为,我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李磊看看我:“烦躁啊……”

我“嗯”了一声。

李磊叹口气:“其实我也烦……”

我们都沉默下来。就在这时,李磊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他的脸色就变了,人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在哪儿……也是吗?”

我虽然不知道电话那头在说什么,但肯定是出了大事……我们大家都在等待的事。

李磊重重地挂断电话,回头对我说:“又一起!”

我的脑袋轻轻地嗡了一声。

我和李磊直奔周副局长的办公室。周局正拿着话筒,紧蹙眉头,不时地嗯嗯着,最后说:“关市长,您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尽快破案!”

他在接市长的电话?应该是关市长,漠南市政府的一把手。市长打电话关心的案子意味着什么?

挂掉电话,周副局长看着我和李磊:“方远山他们已经到现场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对了,小汪,给吴迪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

警车驶往漠南市长途汽车站方向。我的心抽搐了一下,那是我姐姐遇害的地方,是我走路也想绕开的地方。

依然是一处平房,破旧的砖铺巷道里浮着一层夏日的灰尘,巷道一头是恶臭的公共旱厕,在酷热的中午散发着呛人的味道。巷道中的第三个门前围了一大堆人,辖区民警在平房的大门四周用白灰画警戒线,一边大声喝斥着让围观的人后退,但收效甚微,人们依然固执地围在那里——白天淡化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我们挤开人群走进去。那一刻,我听见一个粗鲁的男人大声骂出一句脏话:“警察都是吃屎的吗?”然后人声嘈杂,全是对系列凶案的议论和对公安的指责。

我咬着牙,走在周副局长身后。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出他那张铁青的脸。


走进院子的一刹那,我突然看见了江谦。他站在院子中央,像一只垂死的鸟,失魂落魄,面无人色,对我们视而不见。周副局长大步走到江谦面前停住,转头问院子里的民警:“这个人是……”

“他是死者的未婚夫。”

“什么?”我惊骇地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江谦。他从垂死状态中缓了过来,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恰似看见了亲人一样,突然间失声痛哭。他一边哭一边慢慢走向我,伸出瘦长的双臂,仿佛在等待我的拥抱。他的手掌上有血迹。

我情不自禁迎上去,却被身边的方远山一把拉住:“汪小童,不要走近他!”然后,他走到周副局长身边耳语了几句。

周副局长诧异的目光从我和江谦身上扫过。我知道自己刚才又失态了。再看江谦,方远山那一声呵斥后,他的痛哭变成了抽泣,准备靠近我的身子瞬间萎缩。

“这个人……”周副局长指了指江谦,“他应该是上次凶案的报案人。汪小童,你和他是在办案过程中熟悉的吗?”

我无言地看着周副局长。事态的发展早已超出我的控制范围,让我陷入了无法自圆其说的境地。但此刻,这对我来说还是次要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秦红出事了。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又是我熟悉的人?这难道仅仅是巧合?我的脑中一片混沌。

“汪小童!”周副局长狠狠瞪了我一眼,快步进了现场。

“哦……”我如梦方醒,赶紧跟在他后面。

简陋的平房里,即使在阳光炽烈的夏天也显得有些阴潮。依然是我熟悉的结构,两间套房。现场应该是左边的屋子,浓烈的血腥味从那里扩散出来,像隐形的魔鬼在空气中飘荡。

吴迪还没到,我们现在进入现场,也只是进行一个大概的了解。陆树斌从他的大包里拿出几双鞋套分给我们。周副局长对我说:“先拍照吧,等吴迪勘查完痕迹再拍一次。”

进了那间屋子,我一眼就看见了秦红——赤身裸体的、已经死去的秦红。屋外的阳光透过紫红色的窗帘缝隙投射进来,宛如一把明晃晃的刀横在她身上。她的脖子上有被利器深深划过的伤口,粘稠的血液顺着脖子流到身上,流到床上,流到地上,就像一条绛紫色的缎带。这是我曾经熟悉的秦红,她的身体匀称而健康,即使已经死去,皮肤也像藕一样润泽。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她的身子搭在床沿上,浑身鲜血淋漓,两条腿夸张地大张着……

除了陆树斌,周副局长和方远山他们也都不禁转过了头。陆树斌对我说:“小汪,拍一下尸体,然后盖一下吧。”

我咬住牙,举起相机,先用短焦连续拍摄秦红的整个儿身体,然后从旁边破旧的沙发上拣了一件衣服,轻轻盖在秦红身上。就在我看见秦红大睁着的双眼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喷涌而出。

“小汪?”陆树斌看着我,那目光中有疑惑,也有一丝关怀。

方远山叹息:“小汪,你认识她,对吧?”

我点点头,抽咽着说不出话。

周副局长说:“好了,把相机给老陆,你先出去吧。”在我要出门时,他又叫住我,“到外面别闲着,抓紧把那个江谦的笔录做了,现场直接控制吧。”

院子大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两名民警站在江谦身旁,江谦依然像垂死的鸟一样蹲在地上。看见我走出来,他抬起头,面如死灰,嘴唇颤抖:“小童,是秦红……”

我身旁站着一位警戒现场的民警,我不认识,应该是辖区派出所的。他走过来,把江谦推到院子角落里,又找了一把积满尘土的小板凳,拍了拍,示意我坐。我坐到板凳上,揉一下太阳穴,稳住心神,对那位民警说:“我们给他录个口供吧。”

辖区民警严肃地对江谦说:“我们现在要对你进行一个初步询问,好好配合。先说你的名字、职业。”

江谦哽咽着报了自己的姓名、职业、年龄、和受害人的关系,辖区民警记录完毕,我对江谦说:“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昨天晚上……”江谦艰难地开了口,“秦红在文化街我的住处待到十点,我送她回来的。和她同室的女孩子不在,听说回老家去了。我在秦红这儿坐了会儿,大概二十分钟吧。这中间我和她商量什么时候陪她回去一趟,看看她父母,还要定结婚的日子。然后我就回家了。今天早上我正常到学校上课,学校发了西瓜。因为我早上只有两节课,就早早出来,想把西瓜带给秦红。我大概十点四十从学校出来的,坐三轮车。我一进来,就看到……”江谦声音沙哑,“和上次看到的一样,满地是血……可是,小童……”江谦抬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无助,“为什么……是秦红?”

我无法回答。旁边的辖区民警问:“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江谦伸出双手看了一眼,双手微微颤抖:“我摸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上还有一点儿热度。”

我看着他手上的血。那是秦红的血啊!那个一脸红扑扑的女孩儿,虽然有点儿小心眼,有点儿小脾气,但一直都是善良的、美丽的。我想起她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现在,她冰冷地躺在我旁边的屋子里,像一只被上帝遗弃的羔羊,死了,而且死得惨不忍睹。

“你昨天晚上回住处是几点?”我问江谦。

“十一点多吧。”

“只有你一个人吗?”

“王斌上大夜班,今天早上六点才回来。”

“你们照面了吗?”

“没有。我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那时候我还没起。”

“早上到学校后,直到你去找秦红前,没离开过学校吗?”

“带学生跑操算离开学校吗?”江谦有点儿迟疑,“就是早操的时候带学生出去跑了一圈,接着的头两节课是我的,上完课后我才离开。”

我的问话到这儿就结束了,但辖区民警还有疑问。他问江谦:“受害人是你的未婚妻,但你们并没有住在一起?”

“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农村都是这规矩,而且订婚的事还没跟家里说。”

“你们认识几年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我们是老乡。后来我来到漠南,她也来漠南打工。”

“你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还喜欢她吗?你不嫌弃她是农村女孩儿,没有文化?”

辖区民警的问题个个切中要害,我只有默默不语。江谦回答:“没有,我从来没有嫌弃过她,我只是觉得我配不上她……”

“配不上?你们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你还说你配不上她?”辖区民警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说老实话,如果不是我早就认识江谦,我的反应估计和那民警也差不多。

方远山从里面出来了,对江谦说:“按规定,你要跟我们回局里接受询问。”

两个民警一左一右,架着江谦往警车的方向走。江谦突然挣扎了一下,拼力靠向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个动作让江谦猛地停住脚步。他咬着嘴唇,但不再挣扎,任由两名警察把他推上警车。上车前,他回过头冲我喊:“帮我去看看我爸妈,帮我……”

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吴迪是下午一点半赶到凶案现场的,他从省城包了出租,用了最快的速度。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眼泪又忍不住了。“吴迪,是秦红……”

“什么?”吴迪同样震惊,“那江谦呢?”

“被带到局里去了。”

吴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吴迪的到来,意味着正式的现场勘查开始了。没有人要求我再进去,我也没有这个勇气,只有站在院子里发呆。

这里的环境和上次凶案发生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杂色的砖和石板铺地,五六平方米的院子中堆放着各种杂物,呈“7”字形的两间平房,原主人应该早已搬离,房子出租给秦红这样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人居住。

坚硬干燥的砖石地上没有明显的脚印,只有在门口的地方有几滴血迹。是凶手留下的呢,还是江谦从屋里出来时,身上沾了血迹?或者不用再怀疑,凶手就是江谦?

是的,凶手就是江谦!“1·19”案发时他就在现场,然后他虚构了一个故事、一个模糊的“影子”来迷惑我们。他有意接近我和吴迪,让我们放松对他的戒备,接着,他又拿身边最熟悉的人开刀——是他,杀了秦红。

我一边在院子里踱步,一边胡思乱想。一个小时后,周副局长第一个从屋里出来,他的身后,两名警员抬出了秦红的尸体,再后面,是陆树斌、李磊和吴迪……

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冲过去掀开担架上那块淡绿色的尸布,再看一眼秦红。吴迪冲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1998年发生在漠南的第三起切颈命案,再次震动全城,不单单是震动,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慌和满天飞的谣言,当然,还有对警方的不满。

警方在接到报案的第一时间,立即命令离现场最近的派出所和巡警就地排查所有可疑人员,但一无所获。案件侦破再次回到老套路上,通过对受害人外围关系的排查来寻找凶手。

在详细了解秦红人生经历的过程中,我得知了一件让我小小震惊了一下的事情——就在江谦去外省读书的时候,秦红还交过一个男朋友,是她打工餐厅的川籍厨师,两人有过短暂的同居关系,不久这个厨师就去了外地,再没有回来过。专案组得知这个线索,迅速和厨师老家的警方取得了联系。那个厨师叫贾世友,三十岁,在家有老婆孩子,因为一个人孤身在外,有几次和他人同居的经历,秦红是其中之一。

“7·30”案发当晚,省公安厅的刑侦专家赶到漠南,对现场和尸体进行了二次勘验。漠南市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袁立人也亲临现场,和周副局长一起指挥勘查。由于省里的专家在场,专案组的同志只有方远山、李磊、吴迪和陆树斌等人陪同勘验。我和其他同志则连夜准备案件汇报材料,给公安部刑侦局发传真请求援助。

专家们的勘验结果与专案组一致,认为“7·30”案和“1·16”、“1·19”案可以并案。现场发现了沾满血迹的棉线矿工作业手套、两只塑料袋,没有发现凶器;行凶手段依然是切颈,受害人因失血过多死亡;现场留下了凶手的指纹。但是——

与前几次大不相同的是,凶手没有虐待受害人,也没有切走人体组织,而是在切颈后受害人无法发声的情况下,对她实施了强奸——陆树斌在秦红的体内发现了精子。也就是说,这一次,凶手用强奸的方式,代替了前几起凶案中对受害人身体进行切割的行为。

在此我要说明一点,1998年,DNA检测技术还没有广泛运用于刑事科学领域,检测到精子只能说明凶手的确是男性。当时,只有指纹、脚印、血液才是最有力的痕迹证据,然而我们在案发现场提取的凶手指纹,因为指纹数据库的不完善,也因为无法联网比对,所以也是毫无用处。

在我以后的刑警和律师生涯中,我最大的感触就是,科学技术的进步,才是防范犯罪、打击犯罪最有效的途径。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凶手之所以能长期逍遥法外,与当时社会管理和刑侦技术的落后密切相关。

综合以上证据,江谦与那个和秦红有过同居关系的贾世友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案发时贾世友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局里连夜发传真给贾世友户口所在地警方,请他们协助寻找。

而江谦,这一次再也没有办法、没有理由将他排除在嫌疑人之外。第一,江谦是同一系列案中连续两起凶案的报案人,如果这仅仅是巧合,那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第二,“7·30”案的受害人秦红是江谦的未婚妻。值得推敲的是,秦红在受害时受到了实质性的性侵犯,但没有遭受切割,这个特殊状况可能的解释是,受害人是凶手的未婚妻,所以凶手在作案手段上也发生异常。

案发第二天晚上,专案组对江谦进行了初次讯问,主审是方远山,李磊协助,周副局长和其他专案组的同志以及省公安厅的刑侦专家都在隔壁的监控室旁观。

讯问江谦前,我被周副局长叫到了办公室。周副局长脸色憔悴,像刚刚大病一场。我的鼻子酸了一下,在这个专案组里,他比谁都操心,比谁压力都大。我默默坐到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周副局长扔掉手中的一沓卷宗:“小童,你爸爸身体怎么样?”

我一时茫然,不知道他怎么会认识我爸爸,而且还叫我小童。在公安局里,除了吴迪,哪怕是陆科长都叫我小汪的。

周副局长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加入专案组吗?虽然你是名牌大学毕业,但没有任何实战经验,我当时可是顶着别人的非议点了你的名。这里面掺杂了私人感情啊……我在矿业公司公安处待过,不但和你父亲认识,还是非常好的朋友,那时候你还小。后来进了公安局,工作越来越忙,和你爸爸联系就少了。你爸爸是很孤傲的人,他可能以为我当了官,有意疏远他,我也不愿意解释。你姐姐被害后,案件迟迟未破,我自感对不起你父母,就更不敢和你父亲联系了。你进了咱们公安局之后,我和你爸爸达成默契,不让你知道我和你爸爸的交情,这样你的压力会小一些。但是孩子,我一直关注着你,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不顾非议,点名让你进专案组。我想让你完成你的心愿,也让你的父母得到一些安慰。”

原来如此!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周局……”

“你应该叫我周叔叔,当然,在局里这样叫是不行的……”周副局长目光慈祥,“你要明白,身为警察,尤其是一名刑警,我们面对的每一起命案背后,都有一个家庭不愿触碰的隐痛。你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面对,就凭这个,你就有资格进入专案组。”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到目前为止,我们漠南市所有的警察都辜负了全市人民,尤其是受害者家属的期望。你不要太自责,但是,你现在需要向我说清楚你和江谦之间的关系……”

半个小时后,我从周副局长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心情起伏,但也释然了许多。


根据方远山的意见,鉴于我和吴迪与江谦有过密的交往,又有众多的省厅专家旁听,为慎重起见,这次讯问我们两个应该回避。作为专案组的成员却要回避讯问,我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这和周副局长之前跟我的谈话不无关系,但是对于吴迪,却是明显的打击。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服从。

大家都准备讯问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俩。我知道他此时心里有多难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我关上门,走到他的座位旁,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回过头冲我笑笑:“我没事。”

我们执手相望,能感觉到彼此心情的沉重,互相信赖是我们此时最大的安慰。吴迪摇头叹息:“秦红……我真的不敢相信,竟然会是她。”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突然间,我感觉到这个我所爱的男人人性中善良的光芒。此时,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得失,而是受害人。

“这个该杀的江谦!”他恨恨地说,“对秦红他也能下得去手?”

我沉默无语。

吴迪看着我:“这时候你还不相信他就是凶手?”

“我不知道,一切看证据。”

“如果他死不承认呢?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还把他当朋友,我竟然把你丢下一个人回省城,现在想想都后怕。”

我走到窗前,向外面张望。局里其他同志早已下班,专案组对江谦的讯问也应该开始了。结果是什么,我没法估计。“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这样等着,真让人着急。”

吴迪立刻赞同。我们从单位后面的一个小门出来,像贼一样溜到了外面的马路上。我问吴迪去哪儿逛,他说:“我们去文化街吧,去江谦住的地方。”

我吃惊地看着他:“你确定这时候没咱们的人在哪里?万一被其他人知道,不是自找麻烦?我们现在可是都在避嫌呢。”

吴迪迟疑片刻,还是说:“见机行事吧。”

我们打车赶到文化街。正是落日熔金的时候,这条脏乱的,聚集了民工、小商贩和妓女的街道上同样有着俗世的繁华。我们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里要了砂锅。吴迪给我夹砂锅里的排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江谦,我也曾经给他夹过砂锅里的排骨。那时候,他对我说:“你和吴迪要好好的……”

现在我和吴迪的确很好,他却成了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身陷囹圄。我又想起他和秦红宣布订婚的那晚,我们都喝醉了,就像梦中一样,那些情景遥远又清晰。

吃完饭出来,天已经黑了。我们去了江谦住的那栋楼。

盛夏的晚上,人们大多会在外面纳凉。可此时,不知道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我觉得今晚在外面纳凉的人似乎少了很多。凶案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恐慌是可想而知的,这是一座小城,几乎大半的人都会知道昨天又发生了凶案,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昨天的凶案,并且在谈论的过程中加入更恐怖的想象。

江谦住的那栋楼周围并没有任何被警方布控的迹象,这未免让我有点儿失望。按理,对于这样重大的案件,警方应该在第一时间对嫌疑人的住所进行监控,可我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突审江谦上,希望能毕其功于一役,却忽略了一些基础工作。

如果江谦不是凶手呢?那么此时真正的凶手在做些什么?逃离?藏匿?或者根本不用藏匿,因为他相信警方找不到他……一路胡思乱想着,我跟着吴迪上了楼梯。突然间,我又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如果江谦真的是凶手呢?我为这个想法打了个冷战。我曾经离他那么近,而他却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吴迪没有去江谦的住处,而是上到四楼,敲响了燕子的房门。门开了,燕子探出半个脑袋,头发凌乱,神情惊慌。我意识到,她有客人。果然,她小声说:“对不起,我家有人!”

“找你有点儿事要问,你打发他走吧!”我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对她说。

“先进来吧。”在我们进门的一刹那,燕子关掉了客厅的灯,“你们到阳台等等好吗?”

我和吴迪进了阳台。燕子走进卧室,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少顷,又是开门的声音,一个黑影老鼠一样蹿出卧室,然后是跌跌撞撞的下楼声。燕子从卧室出来,开了客厅的灯。虽然强自镇定,但我依然感觉脸红……和瞬间升起的厌恶。

燕子也难掩慌乱。她请我们坐下,要去倒水,被吴迪沉着脸制止了。我开门见山地问:“燕子,你认识二楼住的江谦吗?”

“江谦?”

“高高瘦瘦的,在学校当老师。”我提醒她。

“哦……”燕子点点头,“认识。”

“熟吗?”

“算熟吧,毕竟楼上楼下住着,老碰面。他……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一眼吴迪。吴迪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们今天是执行公务。刚刚的事我和汪警官就当没看见,现在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不要提问题。”

燕子叹了口气。我放缓语气:“不要怕,我们也只是了解一些情况,和一起凶案有关。”

“不会和杀人狂有关吧?”

“什么杀人狂?”吴迪问。

“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说漠南的杀人狂,警察天天在文化街上转,我们……”

“不要乱猜测,那都是些没根据的传言。”我打断了燕子的话头,“你和江谦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燕子想了想:“应该是在认识你们之后吧,他刚搬到这里不久。”

“他主动找的你?”

燕子迟疑了一下,甩了甩额前的头发:“刚开始的时候,他在楼道里见到我,只是跟我笑笑,后来,也就是上个月,他晚上来找我……消费。”

“什么?”我和吴迪异口同声。

燕子对我们的惊讶不以为然:“消费。就像刚才那个男人一样,他掏钱,我服务,你们懂。不过,就那么一次,而且实际上,到最后什么也没做成,只是聊了一会儿天,从那以后就熟了。”

“什么也没做?”我问,突然感觉自己脸上发热。

吴迪咳嗽一声:“为什么什么都没做?他不是来消费的吗?”

“是啊,后来他又改了主意,他说他不行。”燕子给自己点了支烟,“他这个人很好,非常好的人——你们不是朋友吗,应该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朋友?”我问。

“他说过呗。”燕子淡淡地说,“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个人很奇怪。虽然我们聊得比较多,但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个人。”

“你们一般都聊什么?”我追问。

“这怎么说呢……”燕子困惑地看着我,“就说他消费那次吧。应该是一个月前,中午我出去买烟,在楼道里碰到了他。他走得很急,不小心撞到了我,差点儿撞到我的头,吓了我一跳。他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说对不起,我都觉得他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就在那天晚上十点多,他突然来敲门,我当时一个人在家。他站在门口,先是问中午我有没有受伤,后来又要借水壶,说家里的壶破了,没法烧水喝。我就让他进了屋,还给他倒了杯水。坐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能不能给钱,他也消费一下。本来我想立刻翻脸把他骂出去的,但又一想,男人不都一样吗,况且那段时间我也没什么生意。于是我告诉他,我要价很高,要是包整晚的话要三百块钱。其实,我们一般只收一百块……”

燕子说起她的生意的时候,不知道是忘记了我们的身份还是已经习以为常,竟然毫无顾忌。

“他当时就痛快地答应了,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我当时很惊讶,三百块钱可是一般人一个月的工资啊。不过交完钱,他却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我就关了灯,把他领进卧室。我们躺到床上,他一直没动静,后来我主动,折腾了一阵子,他却不做了,说干脆说会儿话吧。我们就躺在床上聊天,聊了半晚上,我们就都睡着了,到了第二天,我们成了朋友。”

我和吴迪面面相觑。我问:“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燕子又点上一支烟。她的烟瘾很大,尤其在说话的时候,会一支接一支地吸。“他说他想结婚,但是以前没有谈过对象,内心对婚姻有些恐惧,怕对不起未婚妻,所以想在我这儿先试试。”

他想试试?他想试试……我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突然想起梁彦东教授的话:“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有性心理障碍的人……”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伴着一阵接一阵的隐痛。在此之前,我对于江谦的悲悯心可能完全错了。江谦就是一个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人,我一直知道这一点,但是我却同情他,把他当成朋友……

“是啊,但没试成功。”燕子继续说,“所以我说,这个人很奇怪。”

“他还说什么了?”

“我们互相说了些各自以前的经历,他说了他少年时的一些事——”说到这儿,燕子突然停住,用手拖着腮帮。

我追问:“他少年时候的什么事?“

燕子将抽了一半的烟摁到烟灰缸里:“也没什么,就是小时候淘气的事。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农村的事都觉得新鲜。”

我知道燕子撒了谎,但是撒得从容不迫。我有点儿犹豫是不是应该马上戳穿她的谎话。燕子这种人,如果她不打算说实话,就会用另一个谎话代替。除非我们用强硬手段,但那又是我最抵触的,我真的不想像吴迪或者其他人那样,用卖淫的事威胁她。

就在这时,我的传呼响了,是李磊的留言:“速回局里,江谦认了!”


第九章:翻供

“7·30”案发次日晚上十一点,漠南公安局灯火通明,不时有警察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神情既凝重又亢奋。我和吴迪赶到三楼专案组办公室,里面却空无一人。

“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在会议室里。”吴迪毫不迟疑地拉着我直奔会议室。

会议室有前后门,前门紧闭,里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万幸,后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看见会议室的主席台上坐着袁局和省厅的几位领导,周副局长坐在最边上。专案组的所有成员以及局里的几位领导都坐在台下,我和吴迪悄悄地坐到了后面。

省厅的领导用质疑的目光看着我们,周副局长低声向他们解释。接连发生的意外,让我和吴迪在专案组里非常尴尬,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现在,我只想知道江谦的供词是什么,还有我的姐姐……是不是被他杀害的。我为在此之前对他的同情感到愤怒和羞愧。

省公安厅刑侦处副处长卢阳特地从省城赶来现场督导。他表情严肃,说话铿锵有力:“根据刚才对犯罪嫌疑人的集中讯问以及他的供认,可以初步确定,系列切颈案的凶手就是江谦。他两次出现在现场,还有他与受害人的直接或间接关系,也能佐证他的犯罪事实。”说着,他转过头用目光征询主席台上其他领导的意见。

坐在他旁边的省公安厅刑侦处技侦科科长刘健刚说:“我同意卢处的观点。”

其他省厅来的专家及领导不再做声,很明显是达成了一致。周副局长清了清嗓子,声音疲倦,但也带着振奋:“现在,局里的同志立即按程序正式拘捕江谦,连夜组织案件材料送交省厅,同时上报公安部,专案组马上对江谦的住处以及和他相关的住所进行搜查……”

主席台上的领导起身走出会议室,我们也立刻起身。方远山看见了我和吴迪:“你们两个……”

周副局长走过来,接住方远山的话头:“他们两个也参加接下来的搜查。我希望专案组要团结一致,通力协作。目前案件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现在就行动吧!”

公安局院子里,两辆警车已经发动,我们一行七人立即上车赶往文化街江谦租住的房子。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前,我和吴迪刚刚从这里离开。

到了二楼,方远山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那钥匙应该是从江谦身上搜来的。我对江谦的家是熟悉的,但这次进来,因为心情的缘故,感觉完全不一样。房中黑暗一片,打开灯,更显得空荡冷清。和江谦一起住的王斌大概上夜班去了,方远山安排人守在门外,以防突然有人进入。

“小汪,你有上次搜查范鹏家的经验,你先把整个儿房间看一遍。”方远山突然这样说,让我有些意外。但此时,我来不及在意别人的态度和想法,只是机械地按照吩咐去做。

两室一厅的房间,两个男人的住所。江谦的卧室简单整洁,木床上是打了补丁的褥子和旧被子,床下面是一箱子书籍和一些杂物。此外,就只有一个大纸箱子,里面装着他的衣服,整齐地叠放着,虽然简陋,但显示出主人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我把衣服一件件抖开,箱子底部露出一个装鞋的纸盒子。身后的吴迪和方远山异口同声:“小心点儿!”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鞋盒子,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黑绒面,白鞋底,精致的做工,就仿佛一件艺术品。盒子一角塞着个红布包,打开,露出一对镂花银镯,历经岁月的磨砺,上面的梅花瓣已经不太清晰。我小心地将银镯放在一边,取出布鞋,把手伸进去摸索。布鞋里还有一封信,看邮戳,这封信寄出来的时间并不久。信封上的字迹拙劣,收信人是江谦,寄信人地址是陇南地区一个名字很奇特的地方。我没有征得方远山的同意,便从信封里抽出了信纸。

只有一页,是江谦的爸爸写来的,告知已经知道儿子订婚,全家都非常高兴。银镯子是塞在鞋里一起寄来的,那是江谦的奶奶留下来的,现在,就作为给儿媳妇的一点儿心意。末尾,希望江谦尽早把媳妇带来,和家人见个面。

这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但可以肯定,江谦把他和秦红订婚的事告诉了家里人。方远山从我手里接过信,反复看了两遍,重新装进信封,连同鞋盒子一起抱在怀里。

搜查在继续。另一个卧室是和江谦同住的王斌的,比江谦的屋子凌乱了许多,被子胡乱卷在床头,简易布衣橱里,干净衣服挂着,脏衣服堆在底下,地上横七竖八扔着几双鞋,穿过的袜子卷成一团塞在鞋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客厅里是破旧的布艺沙发、划痕斑斑的玻璃茶几,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装满了盘片,有好几张许美静的专辑。一切都是我熟悉的,看不出变化。

狭小的厨房里充斥着烹饪过后留下来的味道,墙面和窗玻璃已被油烟熏黑,锅碗瓢盆随意放在水池边的台面上。没有冰箱,没有橱柜,所有台面上摆不下的东西都堆放在墙角的纸箱子里。

搜查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我们都聚到客厅里,相对无言。方远山手里抱着那个鞋盒子:“没什么收获,这也在意料之中,嫌疑人不一定会在自己住的地方藏匿切割下来的器官,而且这里不是他一个人住。我们还要继续找第二现场。”

方远山永远那么强势、自信、咄咄逼人,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也不容别人怀疑。

李磊说:“要不,大家先一起到街边吃点儿东西吧?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饭,我都快不知道什么叫饿了。案子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这会儿要是把谁饿出个好歹来,得不偿失啊!”

大家都笑了,气氛瞬间变得轻松了些。


夜里一点多,我们专案组的七个人聚在文化街唯一一家火锅店里吃火锅。李磊打趣说:“好久没吃火锅了,今天方支队请客不容易,大家都要放开肚子吃,不把方支队吃心疼了不罢休。”

几个人中,我和吴迪是吃过晚饭的,不怎么饿,情绪也都不高。但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出来,我们也勉强拿起筷子。仅仅过了两天,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恍如隔世一般。一份迟来的伤痛像蛇一样盘踞在我的心头,那是恨,还有愧疚。恨自己在案件侦破过程中掺杂了许多幼稚的想法,愧疚自己把仇人当成朋友。

其他人都非常放松,对他们来说,这是真正的庆功宴。方远山点了辣子鸡的锅底,要了啤酒和两瓶白酒,这顿饭估计至少要花去他半个月的工资。大家于是很给面子地放开肚子吃,边吃边说些讯问江谦时的情况。方远山咕咚咚喝下一杯啤酒:“供认真快……这种人,杀的人越多,招得就越快。其实就是个变态,就等着被抓住后向世人炫耀一下他有多厉害。今天是没时间了,不过只要他认了,后面肯定还有许多作案心理要讲,你不让他讲都不行。”

李磊一边啃鸡脖子一边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你看他那长相,跟一般人就不一样。文绉绉的,说话像个娘们儿,越是这样的人越可怕啊!”

“唉,小汪,”方远山突然问我,“江谦是你妈妈学校的老师,你们应该打过交道,你说说,平时感觉这人怎么样啊?”

我愕然抬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坐在对面的吴迪也抬起头来。沉默片刻,我没头没脑地说:“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就是,人他妈就是复杂!”方远山喝了几杯酒,说话也变得放肆起来,“我们当刑警的,每天面对这么多凶案,这么多杀人犯、性变态,自己有时候也会蒙圈,分不清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你说是不是吴迪?”

方远山的话锋突然又指向吴迪,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是啊……”吴迪干巴巴地回了一句,继续低头吃碗里的土豆块。

“唉,对了,据说上次你被局里暂时停职,也是因为这个姓江的打小报告。你说多危险啊,杀人狂竟然和我们专案组的同志有瓜葛,这事要是传到外面,不但局领导脸上挂不住,老百姓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呢,本来这案子这么久没破,已经让老百姓对我们有看法了……话说回来,这事是出在吴迪身上,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脱警服回家了。”

不单是我,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看着方远山,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也有例外,李磊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依旧面带微笑,大口吃菜。

“方支队长,”吴迪放下手里的筷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方远山打着哈哈,“你不知道,我前段时间到省城的时候,刚好碰到吴局长,向他问了好,也顺便说了你在漠南的工作情况,他让我多关照你……”

吴迪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我看着吴迪,突然想起他在两天前的早晨打给我的电话。他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到省城工作。调到省城哪是那么容易的?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不是随口一问,他是有想法……和实力的。这个实力是什么?是权力,是方远山此时用满含嫉妒的语气说出来的那个“吴局长”。

方远山似乎真的喝醉了,他并不在意吴迪的反应:“这个社会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爸爸在省城的官品、人品,谁不佩服?你能来漠南公安局工作,而且还这么出色,我们也替吴局长高兴啊。”

省城公安局……吴局长……原来如此。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们,听着方远山对吴迪毫无逻辑的一顿明捧暗讽,心情复杂烦乱。为什么每个人的背后,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故事?

“还有你,汪小童,”方远山又转过头看着我,“你今天应该高兴啊!放弃了去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来到漠南,为的是什么?不就为这个……”

“方支队长!”吴迪突然大吼一声,猛然从座位上站起身,身体撞到桌子上,发出凌乱的响声。

所有人都是一个机灵,一直微笑着假装没在意的李磊悚然抬头,喝了酒有点儿昏昏欲睡的陆树斌也突然清醒了过来,他和李磊一边一个将吴迪按回到座位上。方远山的酒也醒了,一脸悻悻然。在众人面前被吴迪吼了一嗓子,他觉得有点儿丢面子,想发火,又担心把事情闹大。是的,吴迪是他喉头的一根鱼刺,让他感觉不舒服,但又无可奈何。越是渴望权势的人,就越是畏惧权势,让自己在权势面前像个跳梁小丑。

“干吗呀干吗呀!”李磊打圆场,“破了这么大的案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就吵起来了,让外人看笑话!方支队,你看这么晚了,我们是再回局里呢,还是就在这儿散了?大家都累了两天了……”

方远山黑着脸一挥手:“回家,睡觉!”

来到空荡荡的街上,吴迪依旧余怒未消,一个人走在前面。方远山在后面结账,我跟着李磊和陆树斌一起走出来。陆树斌说:“你们都回家睡觉吧。周局还在局里守着呢,我回去看看,他也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我去把他换回来……吴迪,你送小汪回家!”

“不用他送,我自己能回去!”

我想我语气里的情绪吴迪听出来了,他突然转身走到我身边,好在他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扯我,只是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我送你。”

我不想在这里和他争执,于是回头跟大家道别。过了马路,吴迪在前面,我在后面,直到转过街角离开其他人的视线,吴迪才放缓脚步,跟我并排走在一起。“小童,我知道你肯定有想法,但我爸跟我有关系吗?我是因为喜欢这个职业才选择了当警察,我是靠自己的实力进的公安局,总不能为了避嫌,我就放弃理想吧?”

“但是到省城工作的事呢?如果不是有一个当局长的爸爸,你敢说这样的话吗?当然你可以离开,你家就在省城,可为什么也要我离开?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开?”

“为什么不能跟我离开?”吴迪的嗓门儿突然大了,“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你是个女孩子,不应该让你来承受这些……说实话,你当初就不应该回漠南,更不应该当警察!”

是啊……我忍住眼泪。也许吴迪是对的,我真的不应该回到漠南。如果我不回来,可能就不会再有凶案,不会遇见吴迪,不会遇见江谦和秦红,不会有这么多事,一切都是因为我……

传呼响了,是爸爸的留言:“小童,怎么还不回家?”

吴迪探过头来看了一眼:“赶快回家吧,叔叔阿姨肯定担心了。”

可我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该怎么跟爸爸妈妈说这两天的事?该怎么面对他们?

我和吴迪无处可去,只有在街上游荡。西北的气候,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季,深夜时分也会有浓重的凉意。起风了,远处的天边有乌云翻滚,伴着无声的闪电。吴迪搂住我的肩膀:“可能要下雨了。要不,我们回局里吧,累了可以在办公室里休息一会儿。”

经吴迪提醒,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去局里看看那个我所痛恨的人,那个凶手,当面质问他,是不是他杀了我姐姐……当然,或许我根本见不到他。

快到公安局大院门口时,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转瞬间,大滴的雨水从空中落下,打在地面上,打在我和吴迪的身上,冰凉刺骨。吴迪拉着我往办公楼跑,跑到大院中央时,大雨已经瓢泼而下。我看见三楼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亮着灯,二楼的讯问室也亮着灯,江谦暂时被押在那里。

跑到一棵国槐树下,我拽住吴迪:“先看看再进去,万一在楼道里碰到人就尴尬了。”

吴迪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亮灯的窗户。突然,伴着吱呀一声,二楼讯问室的窗户开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一个黑影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抓住他!”吴迪大喊一声,猛地冲了过去。

我一怔之下,也跟着冲向办公楼。一道闪电将公安局大院照得一片亮白,借着瞬间的光亮,我看见那个跳下来的人影卧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紧接着,讯问室的窗户里又探出一个脑袋:“江谦跑了!抓住他……”

跑到那人跟前,我终于看清了,正是江谦。他的双手被手铐铐着,但没戴脚镣。雨水已经把他打得透湿,额头上的血和着雨水汩汩而下。看样子,他摔得不轻,但应该没死。吴迪拎着他的衣服领子一阵晃悠:“姓江的,你还想死吗?你有死的资格吗?你这个畜生……”

被这么一拎一抖,江谦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我们,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吴迪……小童……”

办公楼里跑出来五六个人,是周副局长、陆树斌和讯问室里的两个值班民警,还有省厅的卢阳和刘健刚,他们两个应该是和周副局长在办公室里熬通宵。所有人都围在江谦周围。江谦喘息半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杀人,没有杀……秦红……”说完,他的身子软了。

我看着江谦惨白的脸,不知道是该盼望他尽快醒来,还是就此死去。


凌晨四点,医院外面大雨滂沱。

江谦已经被推进手术室。走廊里,周副局长把值班民警李进忠叫到面前,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进忠的脸色和手术室里的江谦一样灰白。

“我和刘越、冯来刚在讯问室里看着江谦,因为这两天没怎么睡觉,大家都困得要命。江谦一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三点多的时候,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就让刘越和冯来刚到隔壁躺一会儿,我一个人看着。后来,江谦醒了,说要上厕所。我给他打开脚镣,让他到屋子一角的盆子那儿小便。他小便完了,我觉得尿急,也在盆里小便。他就趁这个工夫冲到窗前……”

周副局长听罢无语,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了一支给李进忠。李进忠惊惶地接过,并不敢抽,而是小心地拿在手里。周局点上烟,默默地吸着,脸上的倦色更加深重。

清晨六点多,手术室的门开了,江谦被推了出来,依旧双目紧闭。吴迪立刻迎上去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摇摇头:“脊椎摔伤了,可能会一直昏迷,即使醒了,这辈子恐怕也站不起来了。”

植物人!我的脑子里立刻跳出这三个字。周副局长依然抽着烟,心事重重。在等待的这两个多小时里,他抽掉了一包烟,护士也不敢制止他。的确,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已经认罪的嫌疑人跳楼摔成重伤,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已经要完结的凶案再次陷入僵局,只因为这家伙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杀人!”

周副局长扔掉手里的烟,对我和吴迪说:“你们先留在医院,看江谦能不能醒过来。我和进忠回局里向省厅的领导汇报。”

此时,已是雨过天晴,阳光照进医院的走廊,照着众人疲惫的脸。目送周副局长离开,我和吴迪直奔病房。

那是一间单人病房。江谦像个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脸和头部被纱布紧紧地包裹着,只露出眼睛和下巴。吴迪盯着他端详半晌:“如果他一直醒不过来,这个案子就麻烦了。他最后那句话相当于翻供了。这该死的!”

我咬着嘴唇:“翻供有用吗?”

但我不需要回答。我是法律系毕业的,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江谦是在无证据的情况下认罪的,又以这种方式翻供,这只会让案子变得更加复杂。我颓然坐到墙角的椅子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病房的门打开了,护士后面跟着方远山和李磊。他俩是从家里被叫来的,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吴迪简单向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两个人也是一筹莫展。李磊叹口气:“刚在家美美睡了一觉,早上起来还想着上头能嘉奖呢。”

“好啦!吴迪,小汪,赶快回家睡觉去吧,其他的事看领导安排。”或许是因为昨晚和吴迪发生争执有些懊悔,方远山的态度出乎意料地缓和。

我和吴迪离开了医院。

雨后的清晨,阳光有些刺眼。风吹过,马路边的槐树上,雨珠依然在滴答地落下,落到行人的衣服上。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和我们的心情形成巨大反差。人生往往如此。世间的风景不是为谁而设,即使有凶案,有巨大的悲伤和失落,生活依然照旧。

吴迪把我送回了家,并不是只送我到门口,而是跟我进了家门,我已经没有力气拒绝。

爸爸妈妈竟然都在。妈妈在厨房,爸爸则坐在沙发上发呆。看到我们进来,两个人都迎了过来。妈妈说:“回来啦,刚好,我早上熬了粥,快吃点儿吧!”

爸爸赶快收拾茶几上满满一缸的烟蒂,接着帮妈妈端粥和小菜。吃饭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吴迪则说些闲话,问爸爸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没人提到工作,提到凶案。

吃完了,我说:“我想睡一会儿。”然后看着吴迪。

“吴迪也睡一会儿吧!”不等吴迪回答,爸爸就替他说,“就睡小童的屋,小童睡我们屋,我和你妈妈出去买点儿菜,中午吴迪也在家吃饭。”

吴迪一脸的疲惫,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我不再说什么,去了爸妈的卧室。关上门,我感觉自己快要垮掉了,倒在了床上,转眼进入了梦乡……说是进入梦乡,其实是一次难得的没有梦的昏睡,像死亡一样的昏睡……

我是被妈妈摇醒的。

妈妈说:“起来吧,吃饭,然后再睡。”

我懵懂了片刻,妈妈拉开窗帘,屋里一片阳光。看看表,竟然已是下午两点。我立即翻身起床:“妈,我的传呼响过吗?”

“没响过。”妈妈把传呼机递给我看。

来到客厅,一桌子菜已经摆好了,吴迪也起来了。妈妈做了啤酒鸡,还有凉菜和凉面。1998年那会儿,漠南没有太多的餐厅,而且一盘蒜泥黄瓜都要十多块钱,外面卖的酒到了餐厅里就翻倍,除非红白喜事,一般家庭舍不得在餐厅消费。不像十几年后,城市里的大小餐馆满街都是。那个年代,我要想打牙祭,就是父母在家做各种好吃的,外面餐厅流行什么,家里便做什么。妈妈爸爸到处去学新鲜菜式为我这个宝贝闺女服务。现在,他们也当吴迪是自己的孩子,而且好像比我还珍贵。

吴迪边吃边夸妈妈手艺好。我依旧沉默,没有人问我为什么沉默。电视里播放的还是抗洪救灾的新闻,记者穿着迷彩服、套着颜色醒目的马甲滔滔不绝讲述着汛情,身后是翻腾的洪水。可能是天天看这类新闻的缘故,爸妈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他们和吴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到了吴迪的父母。吴迪说他爸妈工作太忙,经常在单位食堂吃饭,做饭的手艺比起我爸妈差远了去了。

爸爸对吴迪说:“那以后就和小童到家里来吃饭吧,反正学校放暑假了,你阿姨没事,我也清闲得很,以后就照顾孩子们了。”

我瞪了爸一眼,想反驳他,却没有心情。

爸爸终于忍不住了:“小童,很累吗?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我点点头。

爸爸给我夹了一个鸡脖子:“那多吃点儿,吃完了再睡会儿,要不就到街上逛逛,放松一下。哦,对了,那个小江和他女朋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猛地抬头。吴迪也立刻停住了筷子:“哦,最近一直没见过他们……”

爸爸点点头:“这两个孩子倒是很般配。”

吴迪突然说:“叔叔,阿姨,如果小童去省城上班,你们会同意吗?”

一分钟之内,接连两个措手不及,我的脑子木了。爸爸妈妈也茫然对视,不知道吴迪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重重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回卧室,取东西,然后回客厅,到门口换鞋。

“小童,你要干吗?”爸爸惊诧。

我冷着脸说:“我回单位,这都几点了,今天是临时休息。”

吴迪神情很尴尬。我知道我这样做会令他尴尬,但是,我真的很生气。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又提出这个我根本不会考虑的问题,而且是提给我父母。他为什么从来都不明白我的心?为什么那么想让我离开漠南?(未完待续)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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