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丘北:打工村庄的血色记忆

张建贵在去甘肃的路上遇到车祸,打工计划被迫中止,回老家休养。但他计划以后还要出去打工,改变命运。张玉杰

打工赚了钱,回家后最想做的事就是翻盖老房子

双龙营镇马者龙村,由于大部分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工,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随处可见

家里人都出去谋生了,老家的房屋成了“空巢”

10人死亡,35人受伤。这起涉及滇、甘两省的重大交通事故,让一群来自云南贫困地方的打工者伤痕累累。家庭和故乡的困窘,因这起事故被人关注。

他们的愿望很简单,有的希望把家里简陋的房子修缮一下,有的想把屋里的门窗装起来,有的想建间厨房,有的则希望不要再跟牛挤在一起住了。为此,他们愿意忍受砖窑里的高温和繁重的体力劳动。

2014年3月1日,他们带着年幼的孩子告别家乡,踏上从云南省丘北县开往甘肃省皋兰县的客车,去那里的砖厂打工。

但是,这辆客车却无法抵达终点了。客车里多个家庭的谋生希望,随着3月3日的一起特大交通事故戛然而止。

五个家庭的浩劫

村里三个孩子成了孤儿,一个女人成了寡妇,两个孩子失去父亲,一个男人失去了妻子和儿子。

3月27日下午5点半,丘北县曰者镇出水寨村委会磨舍得老寨村小组5名远赴甘肃谋生,途中因车祸遇难者的骨灰终于回家了。

当看到善后的亲人们提着行李包从远处的土路走来时,村里等待多时的女人们右手撑着额头,一边流泪,一边唱起了苗族的《哭丧歌》。哀怨悲伤的曲调在村里传开后,村庄也沉浸在悲痛之中。

5位遇难村民的骨灰盒分别装在3个旅行包里,处理后事归来的亲人低着头,穿过坐在房前哭泣的妇女,默默地将一只行李包放在了遇难者杨朝文家门口的木凳上。之后,再提着行李包,前往另一位遇难者家。

杨朝文的父亲走过来,双手摸了摸行李包,犹豫一会儿后,将行李包的拉链拉开了一条缝。老人朝缝隙里看了一眼后,再无勇气把包打开。他不说一句话,抹着眼泪离开了。

看着妻子和3岁儿子的骨灰被送回来,30岁的杨根叶坐在凳子上默不做声,一个劲地猛抽烟。他5岁的大儿子始终找不到母亲和弟弟,只见亲人们哭泣,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一晚始终不愿回家,在亲戚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就是忙着赶路开太快,路面又结冰,才出的事。”杨根叶长叹。

3月1日晚上8点,来自丘北县及其周边县市的200多名农村务工人员以及他们年幼的孩子,分别乘坐4辆大巴从丘北出发,前往甘肃兰州打工。当时,从磨舍得老寨村外出的5个家庭,15名亲戚都坐在了车牌号为“沪D05700”的客车上。三堂哥杨朝文一家三口坐在靠近车头的位置,杨根叶和二弟两家六口人坐在客车中段,最后一排则坐着二堂哥杨朝梁和五堂哥杨小保两家,共六口人。

客车由两名江苏籍驾驶员轮流驾驶。从丘北出发后,车辆昼夜不停地赶路,无论驾驶员还是乘客都疲惫不堪。

3月3日凌晨2点半左右,客车行驶在甘肃省甘南州合作市境内的213国道上时,被噪音吵得一直没能入睡的杨根叶突然感到,客车来了一阵急刹——客车在结冰的路面上失控,掉转车头,侧翻在路基之外。

车祸导致杨根叶的妻子和3岁的小儿子,三堂哥杨朝文,二堂哥杨朝梁和二堂嫂李晓乔(音)等同车的10人不幸遇难。杨根叶活了下来,但头部被划伤;杨小保腰腹部软组织挫伤,其他亲人均受了轻伤。

那一晚,17户人家的磨舍得老寨中,有5家人经此劫难。村里三个孩子成了孤儿,一个女人成了寡妇,两个孩子失去父亲,一个男人失去了妻子和儿子。

打工,只为修房子

杨根叶家的老屋多人共住,二楼墙体和屋顶之间没能完全封闭,漏风漏雨。各间房屋仅用布帘相隔。

在甘南州的医院里治疗近10多天后,杨根叶已无心留在甘肃。他要回家给妻子和儿子料理后事,善后、赔偿交涉这些事儿交给了其他亲属。

辗转回到丘北后,他跟其他亲属商量,准备按照苗族风俗,将逝者的骨灰装入棺材后下葬。3月27日下午,杨根叶堂哥、堂嫂的三口棺材还没来得及上漆,便放在了杨小保家门口。

这已是杨根叶带着妻儿出门打工的第三年。第一年,他和爱人在内蒙古多伦县的砖厂打工,他每月工资3500元,妻子负责晾晒砖坯,收入1800元。第二年他们又远赴山东的砖厂,月收入增至6000元,妻子也有了2300元。

今年春节后,经附近村庄一位在甘肃一家砖厂干过的亲戚介绍,杨根叶夫妇决定继续出门打工。这次的条件是,男的每月3500元—4000元,女的也有3500元,还安排住处。以前从未打过工的二堂哥、五堂哥两家人也决定,一起去甘肃。

尽管在北方烧砖的时间一年里只有几个月(因低温影响建筑质量,冬天,北方的建筑工地和砖厂均停工),但对杨根叶夫妇俩来说,这次出去至少能挣到2万元,机会难得。“如果一家子人种地,一年要攒1万元都难。”杨根叶说。

砖厂工作辛苦,但收入在体力劳动者中算是中上水平。离开磨舍得老寨去打工的5个家庭,以及和他们同车的张建贵,都有着共同的期望——赚点钱,把自家的房子修缮一下。

张建贵的家,在丘北县双龙营镇马者龙村。2011年到2013年,他和爱人都在陕西靖边县的砖厂打工,加上前几年在深圳打工的积蓄,他们在老家修了一层有3个房间,砖墙、水泥屋顶的房子。虽然屋内刷了腻子粉,但外墙依然裸露着混凝土,屋内也没有再装门,院内只铺设碎石,未作任何硬化。

相比张建贵的村庄,地处海拔2370米的山顶上的磨舍得老寨村更为贫困。即便是新房,也是传统的土木结构,多数人家仅仅是把土坯墙换成了石块墙,很多人家的窗户和外墙都没有完全封闭,更没有围墙。

杨根叶一家和父母、三弟共同居住的老屋,是10多年前修建的瓦顶土坯房。虽然外墙的土坯已被替换为石块,但老屋内依然是土坯墙。二楼墙体和屋顶之间也没能完全封闭,漏风漏雨。屋内各间房屋仅用布帘相隔。

杨根叶的五堂哥前几年建了一座有三间屋子的石头房,屋内墙面从未粉刷过。至今一楼的两扇窗户都没有玻璃,大门口的墙体只砌起2/3,二层也没有安窗户,屋内的电器仅是一台电视机。他的三堂哥家情况相似,但面积更小,做饭和睡觉都在一楼的房内。一位亲戚感慨,家中如此寒酸,连小偷都不愿光临。

狭窄的谋生之路

土地贫瘠、人口多,在家务农到年底,攒下的几千元钱只能留着买化肥,或是看病。

此次磨舍得老寨外出打工的村民,多是家里的顶梁柱。留守在家的大多是年过半百,既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的老人。出事后,丘北的亲人只得求助于在浙江打工,普通话说得好,还会操作数控机床的远房亲戚罗先义,前往甘肃处理善后事宜。

接到亲戚的求助电话,罗先义和哥哥连夜从浙江飞往甘肃。一路上,罗先义很是想不通:乡亲们打工为什么不去经济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却要去甘肃的砖厂?直到他到达甘肃,跟大家接触过之后,才渐渐明白,这是这群人最现实的选择。

杨根叶家的情况,罗先义再熟悉不过了。包产到户时期,杨家分得12亩地,如今要靠它养活家里的12口人,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加之当地石漠化严重、土地贫瘠,村里种得最多的是玉米、蚕豆、豌豆、土豆。对于坝区农户来说,吃大米早已不是什么难事;但在磨舍得老寨,靠务农到年底,攒下的几千元钱只能留着买化肥,或是看病。

前几年,文山三七价格快速上涨,造就了无数百万富翁。但是,磨舍得老寨的这些穷亲戚们没有一家人种三七。究其原因,每亩4万元左右的成本以及3年一次的收获,使得贫困的人们既拿不出钱投资,也等不起三年那么久。外出打工,是他们的必然选择。

在甘肃,普通话说得好的罗先义充当起了翻译,替亲戚们翻译苗语和丘北方言。他惊叹,亲戚们的谋生道路竟然如此狭窄。

罗先义本人高中辍学后便外出打工,凭着好学的精神和中学阶段学到的知识,他用半年时间学会了CAD软件,能够操作数控机床。凭借这一技能,他在浙江的五金厂里成了技术工人,月入6000余元,工作也相对轻松。这让他感到谋生尽管不易,但也并非难事。

但是,他遭遇车祸的亲戚们完全不是这样。小学辍学,接近文盲的文化水平使得他们很难自学中高级别的技术。杨根叶小学二年级辍学、他的二兄弟小学五年级辍学,与杨根叶一同外出的三个堂哥均没有进过初中。他们只能从事简单、繁重的体力劳动。另外,因为拖家带口,能够为他们提供住房和为配偶安排工作岗位,收入也算可以的砖厂成为了现实且必然的选择。

即便是初中毕业的张建贵,面临的情况也和其他人相同。他结婚之前的3年时间里,都在广东加工手机外壳的工厂里打工。但当他婚后再次外出打工时,并未选择广东,而是选择了陕西靖边县的砖厂。“带着孩子在广东不好找工作,工厂不允许媳妇背着孩子去上班。一个人的工资3个人花,还有房租,我吃不消。在砖厂,虽然辛苦,但媳妇有工作,也能带孩子。”

张建贵和磨舍得老寨的五个家庭,在出发前都把大一些的孩子交给老人照管,6对夫妻都把最小的孩子留在了身边。出事客车上有12名儿童,年龄最大的仅5岁。

困苦的家乡,疲惫的村庄

没有自来水、没有高产田、没有砖木结构房屋……贫穷的现状不仅影响生活,还危及下一代的前程。

3月27日晚上,办丧事的几家人凑在一块,杀了鸡,蒸一盘肥腻的腊肉片和腌制的牛肉,配了豆腐脑、芸豆、苦菜等素菜,摆成一桌。至今,磨舍得的人家常年吃的主食,依然是用包谷面蒸出来,呈白色颗粒状的包谷饭。

“这么一桌菜,只有过节和办红白喜事才吃得上。我们在外打工吃米饭吃惯了,回来吃包谷饭也不适应。”抬着一碗包谷饭,罗先义大发感慨,跟他打工的浙江乡村相比,磨舍得村“恐怕一百年也赶不上”。

据云南数字乡村网的数据显示,截至2012年,磨舍得老寨17户人家全部为人畜混居,全村没有一家人通自来水,用的是蓄水池。进村的道路为砂石路面,距离最近的集贸市场(曰者镇)有13公里。全村高稳产农田地面积为0亩。该村到2012年底,有0户居住砖木结构住房;有14户居住土木结构住房。到今天,村里的其他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变,人畜混居的状况依然普遍。

杨根叶的叔叔家是一座两层的石头房,一楼共三间房,两间均为人畜混居。两间房屋的内侧均放有床铺,一间的外侧是牛圈,中间仅用木栏相隔。另一间,外侧放有两排鸡笼,中间隔着一米高的空心砖。二楼的地板分两种,除中间的地板铺设了木板外,两侧的地板(即一楼两间人畜混居的天花板)竟是用树枝编成的,每当有人从上面走过,枯枝枯叶便会掉落到一楼。一、二楼均未安装窗户,小动物大行其道。夜里,人还没睡下,几只胆大的老鼠就沿着石头墙爬上了二楼。

贫困不仅表现在房屋破旧、道路难行,对教育的影响更为突出。杨根叶的二弟印象最深的是,读小学时,在校吃的都是自带的红豆和包谷饭。但每到5月份就得顿顿吃洋芋——因为冬天的粮食吃完了,春天种的庄稼还没有收获。2005年,杨根叶15岁的二弟读到五年级时,因贫困而辍学。

今年22岁的三弟杨朝海,也只上到了初中毕业。“初中在镇上住校,家里每个星期给我20元生活费。我坐车来回花10元,剩下的10元在上体育课口渴时买瓶水,或者很饿时买一点东西吃。”他说,平时吃饭,就靠学校每月补助的75元,“早上1元钱买两个包子,中午打两个5毛钱的菜。”初中毕业后,他对于自己念完高中后能否考上大学感到迷茫,也不想再拖累家里,便选择外出打工。

在曰者镇,原本每天有一趟小客车前往磨舍得村。但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太多,客源不足,镇上的农村客运站也暂停了发往该村的客车。村里打工挣了些钱的人家为此购买摩托车,来解决平时的交通问题。

打工回来的杨朝海,花了今生他最大的一笔开销。他给家里买了一辆劲龙摩托车,8000元。

随着善后亲人逐渐回乡,死者的赔偿问题也已经明确。罗先义说,按照甘肃省城镇居民交通事故的赔偿标准,遇难者中,成年人获得40余万元的赔偿,儿童则赔偿30余万。伤者支付完医疗费后不再赔偿。

“我们很感谢政府在出事后帮助我们处理了善后工作,镇上的干部去了之后,一直为我们忙前忙后。甘肃那边的民政局给我们发了救济金,一个副局长每天都来,在伤员全部睡了以后才回家,第二天很早又来照顾,我们真的很感激。”罗先义说。

“这些钱,够把孩子供出大学来都有可能用不完,但都是父母拿命换来的。”一位亲戚感慨道。大家也希望孩子们能争口气,考上大学,将来能过更好的生活。

妻子和小儿子离世后,杨根叶的生活压力更大了。作为家里的老大,他继承了父母房子,不仅要担负起赡养父母的责任,三弟将来结婚、大儿子上学的问题,都要他操心。但守着田地,收入依然不高,他打算等头上的伤好了以后,继续出去打工。

张建贵在车祸中腰部软组织挫伤,但他没有获得赔偿。为了省钱,他是坐硬座火车从兰州返回昆明的。捡了一条性命,他很庆幸,打算过段时间再出去干个三五年,挣到钱,把房子建好。

而罗先义则打算,以后要把孩子接到浙江,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不再让下一代打工,不再让他们吃没有知识的亏。

截至2012年,磨舍得老寨17户人家全部为人畜混居,全村没有一家通自来水,用的是蓄水池。全村高稳产农田地面积为0亩,有0户居住砖木结构住房;有14户居住土木结构住房。到今天,村里的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变。

程权(都市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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