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雪忆柔

日本文坛诸多知名作家中，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的名字，总是会被同时提及。他们之间的亦师亦友关系为人津津乐道，而他们对于“男色”的喜好似乎也极为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三岛由纪夫的表达更为大胆，而川端康成留给世人的都是猜测。

《假面的告白》中描述的青春期少男的萌动情愫，曾一度被认为是三岛由纪夫的自传。在我看来，《禁色》才是三岛由纪夫推崇“男色”的巅峰。

1951年，三岛由纪夫开始陆续发表长篇小说《禁色》。全书讲述了一个年老貌丑的知名男作家，因为经历了三次婚姻的打击，以及多个情人的背叛而着手展开报复的故事。他选定了一个长相帅气的青年男孩，对背叛过自己的情人们一一开启复仇。讽刺的是，这个男孩凭借颜值轻而易举地就赢得了女人们的芳心，可是他本人却只喜欢男人......

一、恶意的由来

桧俊辅是一位出过三本文集的知名作家，他的作品善于“描写不测、不安、不吉、不幸、不伦、不轨等所有负数的美”。但是他笔下的女性却又纯洁的好似一朵白莲，因为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情感不幸融进作品中。

俊辅一共经历过三次婚姻，第一任妻子是个小偷，在两年的婚姻生活中，她巧妙地卖掉了家中各种值钱的东西，包括一套冬装、三双鞋子，还有一架照相机等。离开家时，她又把宝石缝进衬领和腰带中带走了。俊辅家本是名门望族，娶到了这样的妻子让他深感羞耻。

第二任妻子是个疯子，她在睡觉时总是觉得丈夫要杀自己。因为长期受到精神的折磨，每天惶惶不可终日，状态越发地不好。一次，俊辅回到家时，发现妻子竟然在卧室内点起了一把火，烧掉了他的被子。就这样，第二次婚姻也走向了尽头。

第三任妻子一切如常，甚至对待俊辅格外温柔，但是她却是让俊辅陷入深渊的开端。因为身为作家的作息时间问题，俊辅常常在晚上陪完妻子后就去书房写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会回到卧房。就是因为这样的时间差，让他在一个偶然的清晨看见妻子和送牛奶的工人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然而，俊辅选择了沉默，可是不久后，五十岁的妻子竟然和不到自己年龄一半的年轻的情人一起殉情死了，原因只是因为她不想同俊辅一起度过丑陋的老年生活。

从此，俊辅的生活就是在不断地憎恶和不断地嫉妒中挣扎。三次婚姻的挫折，以及之后十多次不像样子的恋爱，致使他对女人产生了无尽的憎恨和恼怒。令人讽刺的是，这位了不起的作家，竟然从来没有把这种憎恶写到作品中去，你可以说这是他的骄傲，也可以说是他的虚伪。

俊辅所有恶意的开端源于第三任妻子的背叛，而真正让他付诸行动的却是最后一个情人：康子。年轻貌美的康子竟然要结婚了，她的突然消失让俊辅措手不及。当他寻访到康子的踪迹时才知道，婚配对象是康子青梅竹马的朋友，一位外貌近乎完美的帅气青年，名叫南悠一。

面对着一个几近耄耋的老人，悠一竟然让俊辅娶康子，他对着这陌生的老人袒露了自己的心迹，这让俊辅惊喜不已，一个完美的计划在他的心中产生。

作为一个知名人士，俊辅却为爱情伤透脑筋，他将一切罪过归责于自己日益年老的身体和已经变得丑陋的面容。然而，一把年纪却期待少女的爱情本就不切实际，真正可恶和肮脏的是他那颗亟待报复的心。

那么，屡次被骗的俊辅究竟遇上了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又是如何利用一个只爱“男色”的青年去诱骗自己的报复对象呢？接下来就是俊辅设计的天罗地网。

二、报仇的快感

南悠一就是俊辅要利用的对象，作为一个作家，俊辅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口才和说服力，动员悠一成为自己的同盟。而俊辅的高超在于对人性的把控和窥探，他掌握了悠一的心理：必须结婚，这是给母亲的交代；必须有后代，这是给整个家族的交代。

俊辅以老道的经验告知悠一，唯有结婚才能掩盖他喜欢男人的事实，这是最好的保护色，而年轻的悠一显然受到了俊辅的蛊惑，欣然答应了与他的“合作”。

接下来，悠一的世界被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的他要忙乎结婚的事宜，也就是要应付康子；一部分的他有自己的世界，一点点混进了“男色”的世界；最后一部分的他成为了俊辅的帮凶，开始了复仇计划。

俊辅选定了三个复仇对象：欺骗自己的少女康子，敲过自己竹杠的富太太镝木夫人，还有一个放荡的女人恭子。俊辅笃定悠一只要出手就一定会成功，完全是出于对悠一外貌的自信。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每个人都被悠一迷的神魂颠倒。

康子因为迷恋悠一，一心只盼着嫁为人妻。然而，婚后的悠一因为要行使夫妻义务，这让他焦躁不已。在俊辅的劝导下，悠一不仅变成了男人，甚至还让康子怀上了孩子。

婚后的悠一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在青年阿英的介绍下，他混迹于同性圈子，因为他的俊美外貌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名人。也正是在这个圈子里，悠一竟然成为了镝木夫人的丈夫镝木原伯爵的宠儿。

与其说这是悠一的魅力，不如说这是社会畸形的产物。镝木夫人和丈夫在人前保持着恩爱夫妻的模样，而他们在婚后早已经貌合神离。如此看来，悠一不正是镝木原伯爵的缩影吗？

《禁色》成书于日本战败后时期，社会的动荡、人心的浮躁，让真情成了奢侈品，却让感情变得廉价。以阿英、镝木原伯爵为首的特殊群体，终日玩乐，纵情人生，他们不在乎对方是谁，只在乎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同类。悠一显然还有最后的性情，他从不“乱”，因此成为了镝木原伯爵、河田理事等有钱人争相追逐的对象。

男人们想占有悠一，女人们也想成为他的情人。这位青年如此完美无缺，他是美的主宰，人生的宠儿，俊辅为自己的计划深感自豪。

三、未完的遗憾

王尔德说：“大凡有为的男色家，谁都认为自己心里有某种男性意识，迷恋于此，固守于此。”

在悠一眼中，俊辅就是“精神上的父亲”，恰恰弥补了父亲早逝的遗憾。而在俊辅的掌控和指导下，悠一只是他在不断雕刻的作品，一切就按着他的创作走向发展。俊辅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的一番说教，以及对悠一年轻不懂事的拿捏，轻易地就用五十万日元买下了一个青年的人生。

悠一先是与镝木原伯爵同寝，被镝木夫人撞个正着，然而脆弱的夫人依然为悠一写下了15页的情书：“你是一座墙壁。对于外敌来说，就是万里长城。你是绝不会爱上我的情人。”这份深情看起来又是多么可笑！

而悠一和俊辅联手制服恭子的大戏才是最精彩的，悠一将恭子带到了一个清净的度假胜地，当恭子以为终于得到了美少年之时，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俊辅衰老褶皱的身体。

俊辅原本让悠一哄骗康子结婚生子后，再同康子离婚。然而，悠一竟然在亲眼见证了康子生下孩子的那一瞬间，重新燃起了男人的担当。

故事的最后颇为讽刺，俊辅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手创作了作品，却也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作品。痛苦的俊辅选择与悠一下完最后一盘棋时，吞下了大量的镇静剂自杀了，他将一千万遗产留给了最爱的悠一。

悠一本想偿还俊辅给的50万日元，却又多了一千万日元的累赘，而他的一生都将捆绑在俊辅这一千万日元钱所表达的情爱之中。

《禁色》是一部有缺憾的作品，悠一代表作品的外表、形态和梦境；俊辅代表作品的内部、阴郁和欲望。悠一和俊辅是组合而成的魔鬼，他们将自己心灵的缺憾嫁接在愚弄他人情感的基础之上。悠一完全成了提线木偶，出于对俊辅的信任，他任由摆布。

其实，是悠一对自己本性的敏感和自卑，让他成为了正常世界的双面人。相比于镝木原伯爵的假面人生，悠一的单纯让他成为了“男色”世界的鱼饵，而这个世界就像群魔乱舞的极乐宴，每个人都在享受着末日来临般的狂欢。

《禁色》其实没有禁色，它反而打开了另一扇世界的门，让众人看到了一个不同的群体，以及一种“男色”美的极端。

四、艺术的特色

在整部作品中出现了这么多女性的形象，而三岛由纪夫第一次描绘悠一的俊美就用了将近四百个字，对于女性的外貌描写却极为精炼。可见，三岛寄托在悠一身上的，对“男色”的完美定义。

我们来看下三岛由纪夫是怎么描述这个美少年的：“这是一位令人惊愕的漂亮的青年。比起古希腊时期的雕像，更像伯罗奔尼撒派青铜雕像作家所制作的阿波罗。”三岛由纪夫极度迷恋古希腊人体美，他认为只有强劲的肌肉、充满生命力的形象，以及庄严坚毅的男性才称得上完美。由此可见，他将这种理性的男性美付诸给了《禁色》的主人公南悠一。

悠一有着“温婉而柔美的肉体，高贵的脖颈，舒缓的双肩，宽阔的胸脯，优雅圆活的手臂，还有那宝剑一般雄健而劲拔的双腿。是的，这副面相正是狼具有的美貌！”这段文字也让读者看穿了三岛由纪夫，为何会从孱弱的少年蜕变成热爱肌肉的男子汉，在他的世界，这样充满希腊美感的身躯，才最有阳刚之气。

三岛由纪夫曾在给精神科医生的信中坦诚：“（书中）全都是我亲身体验的忠实详述”，这本书指的是《假面的告白》。此后，他便潜心创作了《禁色》。在这部作品中，三岛由纪夫用自己的热爱，将“男色”时代推向了巅峰。南悠一的困惑和改变，是不是也代表着三岛由纪夫本人的思想变化呢？

莫言在《三岛由纪夫猜想》中写道：“我猜想三岛其实是一个内心非常软弱的人。”这一点在南悠一的身上得到了完美验证。我想，三岛由纪夫终其一生都是活在拧巴之中的，渴望纯净又拒绝平庸，终是因自杀一战成名。由此看来，俊辅又何尝不是三岛由纪夫的代言人呢？

如果你读懂了《禁色》，便悟透了三岛由纪夫的人生。

作者：雪忆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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