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凡人故事》:第〇三回 山重水复每况愈下 移花换柳峰回路转

按:《中师生》公众号将从3月9日起连载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黄文斌的长篇小说《凡人故事》。这部长篇章回体小说,共八十回,总43万字。讲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三个初出茅庐的中等师范生的工作爱情故事。

《凡人故事》

——爱情之花虽然珍稀,却总有人将她苦苦寻觅;只求有生幸得一遇,领略那千般袅娜、万般旖旎。

第〇三回

山重水复每况愈下 移花换柳峰回路转

杜玉磊,算是城里人。之所以说“算”,是因为他祖祖辈辈都是垓地坳村人,父亲也还出生在坳村,五岁那年才离开坳村到了城里外公家。

那时坳村还叫杜家坳。杜家坳只有两姓,另一姓是巫。巫姓的先祖原是杜家的佃农,后来勤俭持家买下了一些山垅田,就在杜家坳定居了。解放后姓杜的式微,且多成分不好,巫姓人要求改名,但不知忌讳什么没有敢称巫家坳,只取了一个折中的坳村。

杜家坳虽然只是垓地最偏远的一个山村,但在前清和民国的凡地,绝对是无人不知;原因就是出了杜家这个名门望族。从道光年发迹开始,举人不说,仅进士杜氏就出了两个,一个做到翰林,一个做到侍郎,真正的官宦世家。当官发财,这话真不错,田都买到了临省的丰县。民国时杜家余威犹在,几乎每支都有人在外面做官,从文就武都有。虽然没能像祖上一样出将入相,在凡地依旧是一言九鼎。县老爷听说杜家人回乡都不敢怠慢,必亲自设宴款待。

中国传统,发迹了就要修家谱,这项工程从杜玉磊的七世祖就开始了。修家谱首要是找个像样的鼻祖。不知是真寻到线索还是凭空臆断;总之,那以后坳村杜氏就以杜甫后裔自居。一次在宿舍谈起这事,有个姓秦的同学讥笑他:“据《新唐书》记载,杜甫唯一可考的后裔只有杜十娘一支。”同学们大笑,显然是讥讽老杜家是婊子养的。杜玉磊明知他是信口胡诌,也不点破,也不气恼:“杜十娘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但色艺双全,对爱情坚贞不屈,这样的先祖足可自傲。您可别忘了阁下贵姓秦,国人谁不知道秦姓人自己都说‘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奉劝阁下以后有人在谈论姓氏文化时还是保持静默比较明智。”说得他无言以对。

又一次因杜玉磊不愿加入“乳燕文学社”,还戏谑其为“卤鸭文学社”,一姓宋的社员道:“杜甫一生忠君爱国,你连组织都不想加入,显见得血统不正。”玉磊反驳道:“先祖杜甫忠君爱国不假,然而他老人家是‘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不像某些人,始谄武曌,再媚二张,继附太平,又投安乐。宋诗人懂我的意思了吧?”也是怼得这位同学哑口无言。

一张嘴难言百家事,如今单说杜玉磊家这支。杜玉磊曾祖在丰县当过县长,为官口碑极佳,尤其对乡梓故人。据说当时的丰县,只要会说垓地土语,穿草鞋都可以直入县衙,吃饭住宿全免。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也是杜家祖上阴德厚实,从开始穿鞋着袜的算起,到杜玉磊曾祖这一辈已经硬撑了四代;到了第五代,也就是玉磊爷爷这一辈,终于没扛住。玉磊爷爷叫杜力勍,据说少年时还被乡里称作神童。

起因是杜力勍念私塾的一天,学堂来了个人请先生写喜联。这家是大户,厅柱很多,先生不能全记,回家取书去了。这时有人见杜力勍在一旁跃跃欲试,逗他道:“你能写么,能写就把谢仪给你。”杜力勍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真敢提笔。先生回来时,他已经写了四十九副。先生看了一遍,只找到一个别字,感慨道:“杜家又要出能人了!”

可惜这话不灵验。杜力勍十五六岁时,当县长的爹爹被告有赤化嫌疑,同宗虽有许多做官的,谁也不敢跟“赤化”粘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削官去职。也许确实是被冤枉的,回家不久便郁郁而终,丢下刚订婚的儿子。有次父亲说起这段家史,玉磊道:“如果不是冤枉的多好,现在我们也是红三代红四代了。”他父亲道:“‘红三代’算不上,‘赤三代’倒是名符其实——赤贫的三代。”这可能是玉磊父亲为数不多的几次幽默中较成功的一次。县长老爹死后,杜力勍没了管束,渐渐放纵,不但学业荒废,祖上留下的家当没几年也败得所剩无几。

这时国民政府风雨飘摇,官绅纷纷另寻出路。杜氏家族除了杜力勍这支,基本是新政府镇压的对象。他们开始变卖家产,准备撤离大陆。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家训,叔伯们把坳村的财产以极低的价格甚至无偿转让给了杜力勍,藉此希望他能记着宗族的好,承担起清明祭扫祖坟的重任。

杜玉磊要是有兴趣写家史的话,这一段可以写成“力勍中兴”;可惜不能起个什么“同治、光绪”的年号,无法大气地称作“同光中兴”。钱来的容易,当然更不会珍惜。首选就是赌。以他的聪颖,纸牌麻将色子样样玩得转,而且输少赢多。只是嫖赌自古不分家,会赌就少不了嫖。起初是打茶围、吃花洒,后来是拉铺、住局,最后还玩起了“铺堂”。所谓铺堂就是在妓院和相好的妓女举办正规的结婚仪式。这种仪式花销非常大,据说杜力勍为了和“醉春堂”的头牌“君香”举行一次铺堂就卖了十亩地。那时,杜力勍母亲妻子都在,只是杜家媳妇一贯恪守三从四德的妇道,根本管不了他。人们见他这样阔绰,暗地里做好局杀猪。

这样折腾了一年多,中兴宣告结束。正好,凡县也解放了,倒因此划了一个贫农的好成分。成分好,又读过几年私塾洋学,杜力勍被政府征去搞土改工作,成了国家的人。这可以算一次“再兴”;可惜“再兴”光景更短。可能因为年轻时吃喝嫖赌,身体亏耗过甚,半年后,杜力勍不幸染上了疟疾。亏他临终还记得族叔们的嘱托,将所有财产送给坳村最后一个杜姓老人,唯一的条件就是清明扫墓。

老人本是杜家的长工,只有个外号叫老蔸。解放后登记户口,因不知道姓什叫么,自己取了个大名就叫杜长工。政府人员说新社会不能有长工,叫“解放”或“翻身”吧。他还不同意,最后定了“长功”——功劳的功。杜长功无妻无儿,忠心耿耿守护着老杜家的祖坟。

安排好祖坟的事,杜力勍再将五岁多的儿子慎辉托付给凡城的老丈人。老丈人看在亲闺女的份上没有记恨女婿浪荡之过,把外甥当亲孙子养,还让他读了书,帮他成了家。“只可惜,”玉磊太外公生前经常讲,“慎辉懦弱,没有老杜家的刚性。”也许是幼年丧父的关系,慎辉从小温顺,与人为善,人家给取了个“糯糍”的诨名,意思是任人摆布。

慎辉外公高寿,玉磊三岁时还健在。有一天他对玉磊左看右看,赞赏道:“三岁看大,这小子倒是有点先祖遗风。”因为玉磊的祖父、曾祖他都见过,所以不敢肯定老人家说的先祖是那个少时天才、到底混凡的女婿,还是乡梓情深、含冤而死的亲家。

太外公眼光也是不济,玉磊长大后除落个“仙人”的雅号,并未见有何特别之处。“仙人”又叫“仙家”,勉强算个中性词,是凡地对行事不合世俗、说话不近情理的人的雅称。

三年前杜家祖坟下方石堰塌陷了一角。凡县风俗,祖坟只有清明能动土。大概总有九十多岁的杜长功急得不行,想方设法在清明节前找到杜家,请杜慎辉回去修坟。慎辉虽然五岁离开坳村,对祖上已经没什么感觉,但毕竟是杜家的正根,知道了还是想回去。无奈杜家家风已矣,妻子竟极力反对:“姓杜的多了,他们跑到海外去享福,凭什么我们一家去修祖坟!——你实在想去我也不拦着,反正钱我是一分不出。”掌管财政的妻子童秀云几句话相当于告诉丈夫这事没门。

杜玉磊那年读初三,不知是天生的海龟情节还是见不得老态龙钟的杜长功焦急的样子,决定说服母亲。

“妈妈,我看这事您没有从宏观考虑。俗话说‘不要活人起得早,只要死人躺得好’,修坟是一本万利的事。长功爷爷找到我们家,是我们家的福气——谁修的坟先祖心里自然有数。哥哥姐姐考上大学我看就多半是赖祖宗福佑;我今年中考祖坟却无故崩塌,是不是祖先警示我们只懂享祖荫却忘了荐蒸尝?您要不修,到时没考好可别怪我。”杜母听这话方如梦方醒。玉磊又自告奋勇跟长功爷爷回去,这也是他第一次回老家。

总之,杜玉磊不像和乐为,祖上确实阔过,只是风光亦已不在。现如今,杜慎辉和妻子只是城西小学的普通老师,根本没能力左右儿子的命运;好在童秀云有个组织部副部长的弟弟。童副部长大名志壮,妻子贾红,生了一女名唤春琳,小名琳琳。

七月初,童副部长就打了电话给教育局曹有能局长。曹局长的话不软不硬:“童副部长,你也知道,现在分配方案是公开透明的,所有眼睛都盯着——当然,组织部领导的指示我是一定会考虑的,什么事情都不排除特事特办的可能,这也是国情嘛——只是还得从长计议。”这样的废话,童副部长当然没法向姐姐交待。

童秀云得知,乱了阵脚,不免又埋怨起儿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是?一个中考状元报什么师范!不然现在不是上了北大清华也能进复旦南开。我们当一辈子臭老九也就罢了,你还非得一个劲地往里凑。”杜玉磊笑道:“我是你们的儿子,能不臭气相凑吗!”童秀云又气又恨,咬牙道:“早知道就多余生这个儿子。”杜慎辉道:“我当时就说了不要。”童秀云听了立马将枪口对准丈夫:“不是你家老头子死拦着,谁想要了?现在倒说上现成话。”原来,杜玉磊还真是母亲上环后怀上的,因为已经有一儿一女,所以他爸妈不想再要,是玉磊太外公坚持要生下来的——他老人家说玉磊有先祖遗风,因了这个私心也未可知。外公是自己的,杜慎辉自知理亏:“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那你倒是说句有意义的话给我听啊!”

童副部长也纳闷,总感觉事情有些蹊跷。自己虽然也只是个正科级干部,可组织部是专管干部考核任用的,不用说副部长,就是一个普通的科员,谁不得让着三分?

就在童副部长窝着一肚子莫明其妙的火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下班后,童志壮兴致勃勃来到姐夫家,习惯性坐在电视橱正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当母亲的心急,张口就是儿子分配的话题,她没看出弟弟今天的心情比往日轻松,仍忧心忡忡地道:“人在檐下走,岂能不低头。志壮,你就去曹局长那走动走动吧。曹局长这人我也了解一些,光嘴上人情恐怕……”杜慎辉分了一支烟给内弟,插话道:“你就别为难志壮了。在哪里教书有那么重要吗?‘尽我职分,馀委之天而已’。”

童秀云狠声道:“你除了几句文绉绉的风凉话尽了什么职分?乡下也有三六九等,若是能到西郊这样的地方当然也不是不行,万一分到垓地——那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是什么待的地方,我先祖……”“快别提什么你先祖,我都替你脸红,除了赌博逛妓院还有什么可夸耀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两人的对话永远不在一个调上。一个人在说,另一个人已经在打腹稿组织驳斥了;就算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那也必须先否定——不为对错,只为否定而否定。童志壮早习以为常,截住姐姐的话,笑道:“姐姐不要着急,姐夫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年青人到山区去锻炼锻炼本来也不是坏事;只是你们年纪大了,虽说现在身子骨还硬朗,毕竟岁月不饶人,谁能担保没个头疼脑热的。你们虽然有三个孩子,现今能留在身边的也就这一个——磊儿留城不过分。再者,要是亲外甥都没能留在城里,别人不会说我多公道,反要说我这当舅舅的没本事了。所以,这次磊儿的事,你们不急,我也不能不急。”

童秀云听出话外之意,喜道:“这么说解决了?”“解决了!曹有能这王八蛋,开始还真以为是仗着有天线,对我们组织部也爱理不理的;今天才明白问题出在他外甥女身上。”“外甥女?”两人不解个中奥妙。“他外甥女在西郊政府办,想调进城,三月份送来一份请调报告。因平素关系不是很近,又没有具体表示,就想先谅一谅,没想事后忘了。现在给安排在城中街道办了,以后跟贾红还是同事呢。事情一办妥对方就松了口,这王八蛋也太现实了。”童志壮骂道。杜慎辉道:“还真是常言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童秀云道:“你倒是虑得远,怎么没见你虑出一点名堂来!”“我要许愿下辈子做哑巴。”“这个愿你上辈子就该许。”

“又怼上了?说实话,受父母大人言传身教,儿子对恋爱结婚已经视若畏途了。”杜玉磊一开门就听到父母在挤兑,似真似假警告了一句,见舅舅也在家,又笑道,“童部长大驾光临,未能远迎……”杜玉磊对这个唯一的娘舅感情很复杂,一种是甥舅天然的血缘亲近,一种是对舅舅关爱自己的感激,另一种却是对舅舅总爱在自己家摆谱的反感。

“别油腔滑调的,父母哪次吵架不是因为你。”杜母责备道,“舅舅来了没正经招呼一声,尽说些不知眉眼高低的话。”杜玉磊收起笑意,正经八百地道:“舅舅大人好,可是玉磊分配的事有着落了?”

童志壮笑道:“一向放任洒脱的外甥也开始关心自己的前途命运了?这倒是个可喜的改变。放心,一切都妥了,桥西小学!只是便宜了曹局长的外甥女。”听说事情来龙去脉后,杜玉磊笑道:“舅舅不要不平衡,明天我把她娶回来,不就‘肥水没流外人田’吗!”童志壮对这个不着调的外甥也是又嫌又爱,调侃道:“刚才不是还说视恋爱婚姻如畏途吗?”杜母听说分配的事解决了,早把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不打不相识,没准真是一种缘分呢。果然能娶到局长外甥女,那还不是前途无量啊!”

杜玉磊道:“是‘明亮’的‘亮’吧。”妈妈骂道:“乌鸦嘴,没一句好话。”“好了,搞得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老妈子,压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还不去加俩菜,留志壮喝几杯。”杜母笑道:“一辈子就这句话在理。”

作者:黄文斌,笔名:土村人。1988年毕业于福建南平中等师范学校。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图片来自网络)

长篇《凡人故事》:明天起在《中师生》上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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