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伊芙》提神醒脑的神经喜剧 性暗示镜头突破《海斯法典》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美国标准收藏The Criterion Collection蓝光版封套

美国著名影评人罗杰·艾伯特Roger Ebert(1942-2013)曾感慨：“如果让我来选浪漫喜剧最性感同时也最有趣的一个场景，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就是《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中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1907-1990)玩弄亨利·方达Henry Fonda(1905-1982)头发的那个长达3分51秒的镜头。”

这句话从根本上确立了《淑女伊芙》在神经喜剧中的经典地位以及普雷斯顿·斯特奇斯Preston Sturges(1898-1959)的导演理念，即在情节上抒发它，同时在技术上渲染它，所以如果以为普雷斯顿·斯特奇斯亲手改编的《淑女伊芙》纯粹是以故事来娱乐大众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部令人眼花缭乱的浪漫喜剧片来自1941年。普雷斯顿·斯塔奇斯抛光钻石一般的文体修辞让我们深思：唯有通过不断的伪装来坚持我们内心的诚实。对人类心灵的敏锐洞察则通过一个活泼的对话和光荣的失误来达成平衡。这也是关于诱惑的最有趣，也最性感的电影——赋权于女人，但没有把她变成一个蛇蝎美人。

《淑女伊芙》的镜头运用十分考究，片头男主角登船时，导演普雷斯顿·斯特奇斯用一个漂亮的长镜头展现出船上人们热闹非凡的八卦群相，最终移引并突出女主角的登场；简通过镜子偷看查尔斯艳遇状况一段，镜头锁定于化妆镜方寸，配以简模拟多种人称的叙述，绝属令人拍案的构思；后来在火车上“伊芙”故意气查尔斯一段，更可谓喜剧桥段镜头运用的典范，普雷斯顿·斯特奇斯对火车行进画面与二人对话采用切换剪辑，每次切到车内时“伊芙”都透露出一个新的情人名字，既简洁了叙事过程，又灵异地创造出非凡的喜剧效果。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宣传照，图为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

普雷斯顿·斯特奇斯才华横溢，既是编剧又是制片人和导演。他嗓音特殊，在摄影棚中说话时，声波几乎要破屋而出。普雷斯顿·斯特奇斯的创作生涯短暂但辉煌，他在5年的时间里创作出的喜剧经典《淑女伊芙》、《苏利文的旅行/苏利文的旅游Sullivan’s Travels》(1941)、《棕榈滩的故事The Palm Beach Story》(1942)、《摩根河的奇迹/战时丈夫The Miracle of Morgan's Creek》(1944)、《红杏出墙Unfaithfully Yours》(1948)等比很多人一生中创作的还多。

虽然无法保持这样旺盛的精力，但他毫不在乎。1957年，他曾经说：“如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会坐在围栏边上拿着笔记本重新开始。”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的导演普雷斯顿·斯特奇斯Preston Sturges

普雷斯顿·斯特奇斯是神经喜剧导演中的异数,一方面他是那个时代好莱坞少见的身兼编剧和导演职务的电影人之一 ；另一方面，普雷斯顿·斯特奇斯编剧出身，曾经写作了《简单生活/轻松生活Easy Living》(1937)的剧本，在他获得导演影片的机会后，这种类型已经走上了下坡路，然而他在短短几年里拍摄了《伟大的麦金迪/江湖异人传The Great McGinty》(1940)、《淑女伊芙》、《苏利文的旅行》等影响深远的晚期神经喜剧电影。普雷斯顿·斯特奇斯的影片深谙神经喜剧的叙事程式和意识形态运作机制，他升任导演后，对经典神经喜剧进行了解构。他的影片经常运用戏仿手法，对神经喜剧经典作品，特别是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1897-1991)的作品，进行调侃。

那个时代大师的喜剧，都很优雅，比如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1892-1947)，比如普雷斯顿·斯特奇斯。神经喜剧最难的就是把握一个度，又要有喜剧的效果又不能流于低俗，20世纪40年代美国电影的细致考究简直是天下无双，毫无粗鄙的草根气，这种电影实在是十分可爱。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西班牙版海报

1941年，时值普雷斯顿·斯特奇斯转而自己当导演的大作《伟大的麦金迪》大获成功，派拉蒙决定扶植其拍摄一部由一线巨星主演的“巨制”，于是请来了当时并不专属于一家电影公司的芭芭拉·斯坦威克，又从二十世纪福克斯借来了亨利·方达。讽刺的是，属于福克斯旗下的亨利·方达这一事业阶段所有成功作品，恰恰都是在福克斯之外出演的，《淑女伊芙》尤其被公认为亨利·方达表演生涯中首屈一指的喜剧作品。

这部电影诞生于20世纪40年代，正值著名的《海斯法典》(1934年发布)执行的高潮期，但导演普雷斯顿·斯特奇斯在电影中对性的态度是相当大胆的，芭芭拉·斯坦威克在电影中衣着性感(甚至有露出乳沟)，电影结局中男女主角双双步入黑暗的房间，也让人浮想联翩。电影开头部分男主角为女主角穿高跟鞋的镜头更有强烈的性暗示色彩。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剧照，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左)亨利·方达Henry Fonda(右)

普雷斯顿·斯特奇斯刚入行时常年担当当负责创作对话部分的编剧，在台词方面自然有着极深的造诣，影片最后一段对话的经典程度就被业界公认为堪比《热情似火Some Like It Hot》(1959)那句“没人是完美的”。

《淑女伊芙》最后的情节是依然在豪华的轮渡上，楞头楞脑的查尔斯独自一人穿过船舱来到餐厅，突然被人绊倒，起身后看到一张久违而熟悉的面孔，简起身道：“哦霍普西。”惊喜重逢，一路拥吻。简终于表白出压抑已久的倾心，查尔斯则边激动万分边坦白道：“请你原谅我，要不是她长得和你太像这一切绝不会发生。其实我没资格进你的房间。”简明知故问：“为什么？”于是便是那句经典的收尾台词：

“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可我也是，亲爱的，我也结了。”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剧照

根据蒙克顿·霍夫Monckton Hoffe(1880-1951)的小说改编《淑女伊芙》剧本时，普雷斯顿·斯特奇斯正在等待自己第三次离婚协议的签署，心情自然谈不上太好，所以不难理解片中关于男女关系充满辛辣的调侃，但这种风格却在众多温情脉脉的同类影片中显得独树一帜，其通过男女间婚嫁恋娶折射出的社会现象与内涵，大受业界推崇，甚至被喻为接班恩斯特·刘别谦的新一代社会喜剧大师。普雷斯顿·斯特奇斯故事最特别的，还是角色设置的别出心裁，打破了浪漫喜剧男必风流倜傥、女必温婉可人的框架，用挑战人们审美的姿态创造出两个全新的银幕情人形象。

很明显，《淑女伊芙》在人物设置上是承袭了《一夜风流It Happened One Night》(1934)的两性对抗与阶级对立。男主角是木讷、不通世故的男继承人，还是蛇类研究专家，外表体面却经常跌跌撞撞，而他的对手则是强势、千娇百媚的美女骗子，人们口中的“蛇蝎美人”，强势的让查尔斯上钩，即使当简的身份换成“伊芙小姐”的时候，查尔斯依然会第二次上钩。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意大利版海报

不可否认，在芭芭拉·斯坦威克的演绎之下，不管是简还是“伊芙小姐”，不管是她舞台明星般的闪亮登场，还是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代表着明星制度盛行的年代里，好莱坞女明星的芳华绝代、仪态万芳。

浪漫喜剧的女主角，从头到尾一派天真的自不用说，偶尔涉及到正邪转换，也往往要么是纯情女受骗后变毒蝎心肠，要么是邪恶女受爱打动后欢喜从良，很少有人物像简这样，自始至终在狡诈与真情流露之间游荡，具备驾驭这样角色能力的女星恐怕在好莱坞屈指可数，那种既暗藏阴谋、深带嘲讽，又激情汹涌、难禁怜爱的多重眼神，被芭芭拉·斯坦威克演绎得入木三分，其最大魅力就在于，即便你明知这个女人常常满口假话、一肚坏肠子，还是禁不住在其放肆笑容中沉醉沦陷。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剧照，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左)亨利·方达Henry Fonda(右)

1941年对于芭芭拉·斯坦威克来说是突飞猛进的一年，以超人般的体力连续主演了4部影片，《淑女伊芙》中的性格塑造经验为接下来在霍华德·霍克斯Howard Hawks(1896-1977)作品《火球Ball of Fire》(1941)中的表演做了铺垫，她在这两部同年的影片中角色类似，都是出于母性般的依恋，爱上这种孩子气、书呆子一样的男人，经历过《淑女伊芙》的历练，更加轻车熟路的芭芭拉·斯坦威克凭《火球》拿到了第14届奥斯卡金像奖提名，事业真正步入黄金期。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剧照，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左)亨利·方达Henry Fonda(右)

另一个值得一书的角色是简的父亲哈里的饰演者查尔斯·科本Charles Coburn(1877-1961)和导演普雷斯顿·斯特奇斯几经商讨，决定赋予这一配角更多面化而耐人寻味的性格，这个江湖老手把在骗术中游刃有余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和女儿的对话也尽显无情贪婪本色，但另一方面，他本身的行为举止又如此妙趣横生，为全片贡献了大量的诙谐台词，在其贪婪的背后，其实也有着对女儿不动声色的关爱，比如在听说简与查尔斯成婚后，闷声不语后竟让人大跌眼镜地问出一句：“那她看起来漂亮吗……哦，漂亮就好。”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美国剧照版海报

从性格方面来讲，男主角查尔斯的复杂性相对来说要弱一点，虽然其身份是坐拥万贯家产的书呆子一个，但影片在其风流的资本如知识和谈吐方面的着墨比较有限，而是将所有的肢体笑料加诸其身。他的个性有很多矛盾点，从坐怀不乱到难以自拔，从临阵脱逃到排除万难，从如胶似漆到翻脸无情，都显出一个富家子难得的单纯个性，而影片真正浓墨渲染和使其从根本上打动女主角的，还是他孩子气的一面，阅人无数的简偏偏至此誓不甘休，正因为这种孩子气的可贵和与众不同。

《淑女伊芙》中男女主角在依然是妙语连珠的对话，并且暗藏玄机。尖酸刻薄、危机四伏、你来我往的台词推动了叙事的发展，而且充满挑逗意味的潜台词往往还带有讽刺的味道，交待了更多的信息量，更被赋予了很强的社会功能性。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剧照

尽管从角色论，男女主角在发挥层次方面并不对等，但是查尔斯这个角色对于亨利·方达个人来说却是突破性的，我们习惯于这个年轻时就面容略显苍老、后背稍驼、说话铿锵有力的个性巨星在银幕上正气凛然的西部英雄或正直有主见的典型美国男人形象，由他来出演查尔斯这个敦厚多情、糊里糊涂的富家子弟，自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感，同时看起来也比其它时候更挺拔英俊。所以说，《淑女伊芙》的特别不仅在于芭芭拉·斯坦威克的高调挥洒，更在于亨利·方达的低调转型。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西班牙版海报

《淑女伊芙》的可爱在于一种灵动，不仅是剧情的巧妙构思，而且音画的剪辑同样的流畅生动。光靠语言的魅力，喜剧的效果便要大打折扣，所以神经喜剧片的镜头就要更灵活些，多靠画面来说话。像派克先生返回客轮时，镜头在两艘船的烟囱间切换，破旧不堪与整洁赶紧的对比本身就惹人莞尔，再跟一个水平的长镜头，表达船舷上的乘客众生相，铺陈剧情的方式毫不死板。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剧照，查尔斯·科本Charles Coburn(左)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中)亨利·方达Henry Fonda(右)

而多变的空间视角则增强了喜剧的魅力，如简在船上用镜子窥看评论查尔斯周遭的环境。普雷斯顿·斯特奇斯的喜剧感觉有点像比利·怀尔德Billy Wilder(1906-2002)，但是要更紧凑些，而且更仰仗电影元素的发挥，用复杂的蒙太奇来讲述喜剧故事。这种方式反而更利于捕捉喜剧中的微妙因素，诱人发笑本身便是一个需要精心计算的把戏，那么在镜头与场景设置上多用些心也无可厚非。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剧照，查尔斯·科本Charles Coburn(左)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中)亨利·方达Henry Fonda(右)

这故事是关于爱情与欺骗，身份的变换，用镜头来讲这个故事就要能充分表达出人物之间复杂的心理活动和关系，这点普雷斯顿·斯特奇斯做得很完美。有个精致的场景，上校和查尔斯先生再次赌钱，简在一旁发牌，在空间上形成的稳定的三角结构，而人物之间互相作用，实际三个人是骗子与猎物，和偏袒猎物的骗子的同伙的关系。镜头巨细靡遗，将人物神情、动作一一捕捉，查尔斯浑然不觉，上校老谋深算，简不动声色暗中帮助，如此复杂的情况全用画面便交代得细致而周全，精彩而引人入胜。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宣传照，图为亨利·方达Henry Fonda

亨利·方达的表演很优雅，即使是搞笑也有独特的气质，芭芭拉·斯坦威克虽然可爱，但可能是看过《双重赔偿Double Indemnity》(1944)的关系，总觉得她的眉宇间透着份诡异的危险，所以会以为这个故事可能以复仇收尾，但结局还是经典喜剧式的大团圆。不过也只有这种结局才正好配得起这种电影，情节可以跌宕起伏巧妙布局，但坚守的信条仍是旧式朴素的美好情感。因此现在看这种可爱的喜剧，才会感到一种温暖，是有别于现实的，只能存在于文字和影像中的世界的气味。像那个影史中传说的浪漫镜头，简抱着查尔斯时的表情，真的是千娇百媚，有那么一点点不真实，但风情万种，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典雅的喜剧，就有这可爱女孩的如此魅力。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剧照，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右)亨利·方达Henry Fonda(左)

芭芭拉·斯坦威克是从未赢得过小金人的巨星之一。芭芭拉·斯坦威克的演技不容置疑，她在《双重赔偿》中饰演的那个狡猾放荡的女杀手曾经离小金人只有一步之遥，但那一年学院把奥斯卡奖给了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1915-1982)，她在电影《煤气灯下/恨锁琼楼Gaslight>(1944)中饰演的角色是一名受害者，不知道评委们在投票时是不是带着对弱者的同情。芭芭拉·斯坦威克还在电影《娃娃脸Baby Face》(1933)中完美演绎了一个职场女性。这个角色虽然深受观众喜爱，但电影学院却对其视而不见。这还不算冤。《淑女伊芙》是电影史上公认神经喜剧杰作，芭芭拉·斯坦威克在片中出演的那个女骗子也是她最经典的角色之一，但最后芭芭拉·斯坦威克和本片的普雷斯顿·斯特奇斯都没能获得小金人，他们连竞争小金人的资格都没有。

电影《淑女伊芙/夏娃女士/The Lady Eve》(1941)德国版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