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翅与花椒3:辣子鸡-外焦里嫩的爆炒鸡块,埋在焦香的辣椒之中

书名:鱼翅与花椒

作者:【英】扶霞·邓洛普(Fuchsia Dunlop)



至于我,第一个月还努力想做个本分刻苦的学生,总是自我鞭策,提醒自己学术上还没有取得多少进步。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在乎奖学金和所谓的“事业”了。所以,经历了几个星期黑暗的阴郁情绪之后,我决定和大多数的同学一样,丢掉那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单纯地待在四川,让这个地方自然而然地指引我。终于,我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双眼也真正打开看向我身处的这个迷人的城市。放开自我,让四川在我身上施展那舒缓甜蜜的魔法。于是,我开始了一生中最最美妙的时光。

跟随便哪个中国人提起成都,他们的第一反应几乎肯定是“川菜很辣”。去四川的路上,很多旅行的人都会收到一句警告:“你怕不怕辣?”但是再过一会儿,他们多半会露出快乐的笑容陷入回忆中,絮絮叨叨着那里的菜有多好吃。“举箸思吾蜀,”宋代诗人陆游如此感叹道。“食在中国,味在四川。”这句话可谓当代美食家们的口头禅。


传统上,中国有四大地方菜系(也称“帮菜”)。北方,有大气宏伟的北京与山东菜(统称“鲁菜”)。这是皇族贵胄的饮食,著名的有烤肉、食材丰富的浓汤以及昂贵的山珍海味,比如鱼翅和海参。东边的饮食娴雅精妙,属于文人,他们留下很多笔墨描写扬州和杭州这些文化中心的饮食趣味(称之为“淮扬菜”)。这些菜或是芬芳的甜品,或是浓油赤酱的炖菜,也有拿陈年绍兴酒浸的醉虾、荸荠和藕这种新鲜的水产蔬菜,还有清蒸鲜活大闸蟹蘸香味扑鼻的浙醋。

南边自然是讲究极致新鲜的广东菜(粤菜),食材几乎还活蹦乱跳。在这里,主厨们调味都相当温柔,只要一点点盐、糖、酒和姜来烘托那些生鲜的本味。粤菜的烹调要准确拿捏分寸,把人为的介入降低到最小限度:蒸鱼只微微点缀些姜葱、淋上少许豉油便可上桌;通透的虾饺;还有把各种食材切丝、下锅爆炒,每一样材料都恰到好处的爽脆或软糯,完全呈现出本身的特点。这里的人们也很爱野味:蛇和牛蛙、果子狸与禾花雀。四川的饮食(川菜)就是这四大菜系中的“辣妹子”,胆大貌美,如同涂着烈焰红唇,伶牙俐齿还有万千精巧心肠。四川人总是说:“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烹制川菜不需要粤菜或鲁菜那些奢侈的食材。嗯,要是准备川派宴会,愿意的话也可以用那些东西来摆个排场。但不用这些,你也能用最最普通的食材创造奇迹:简单的猪肉和茄子,就能惊艳味蕾。这就是川菜的伟大之处:点石成金,化平凡为神奇。

四川地区吃辛辣的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一千六百年前。东晋四川史学家常璩评论家乡人“尚滋味”、“好辛香”。来到四川你才会发现,这不算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是跟“环境决定论”有关。四川盆地气候潮湿:冬天,暗暗的湿气会穿透每一层衣服;夏天则是不可忍受的闷热,阳光永远躲在一层蒙蒙的雾气后面。中医的传统理论认为,人的身体是一个能量系统,干湿、冷热和阴阳都必须平衡调和;要是不调和,就必然生病。盆地潮湿的空气将川妹子的皮肤养得吹弹可破、青春永驻,但也动摇了整个身体的平衡。所以,这里的人们从有记忆开始,就像尽义务般地进行自我食疗,吃干辣的热性食物,中和有些“调皮”的气候。不过,辣椒从美洲传入中国之前,他们手上少数可用的热性食材是中亚进口来的一些古老调料以及四川本土的调料,例如姜和花椒。


花椒原产中国。现在很多人更熟悉的黑白胡椒,是从丝绸之路上偷偷混进来,跋涉过崎岖的道路才进入中国的。而花椒入菜,比胡椒要早得多了。花椒不像辣椒,味道不辣,但是让你嘴唇一阵阵发冷,还有刺痛感。中国人称这种感觉是“麻”。手脚也能“发麻”,做手术也要“麻醉”。花椒这种奇特的效果,加上辣椒的辣,成为四川现代烹饪的最大特色之一。

辣椒最早出现在中国是十六世纪,刚从南美归来的葡萄牙贸易商扬帆前往东方的港口。沿海地区的中国人一开始把辣椒当作好看的观赏植物:洁白的小花,生机勃勃的红果。到后来他们才开始把这辛辣开胃的果实用作调味。商人们通过长江三角洲的水路运辣椒北上,来到华中的湖南,再从那里沿河稍微往西,到了四川。在这两个湿热的省份,辣椒终于找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属。这里的人们等的就是辣椒,他们的医学和饮食观里,早就给辣椒留好了一块用武之地。那鲜红耀眼的颜色照亮了永远雾蒙蒙的天空,那炽烈如火的热气逼出了人们体内的湿气,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美味的平衡。

川大留学生楼的餐厅很无聊的。菜倒是新鲜,就是没啥灵魂。津贴少得可怜,校门外又有那么热闹的一个菜市场,我们这些靠奖学金读书的学生利用留学生楼的厨房自己做菜吃倒更好。有些真的这么做了,比如那个年轻的约旦女人。她是来陪丈夫读书的,一家三口(还有小孩)蜗居在宿舍楼的一个单间里,她的职责就是做家务。但其他人大都懒得很。另外,我们很快发现,校外的吃的太多了,而且好吃得不得了,浪费时间去抢公共厨房也太没有意义了。所以每天的午饭时间,我们都成群结队地跑去最喜欢的一家面馆,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碗佐料丰富的面。晚上,我们会在学校附近那一溜小木屋中的几家小餐馆找一家吃。中国的同学觉得我们每天出去吃实在是太奢侈了。但用西方的标准来看简直“相因惨了 ”。中午一碗面也就几块钱;晚饭大家聚餐大吃一顿,再加一瓶啤酒,每个人平摊下来通常也很少超过十二块。

在成都待上几个星期,我们就熟知了所有经典菜的名字。辣子鸡:外焦里嫩的爆炒鸡块,埋在一堆爆得焦香的辣椒之中,翻找也是种乐趣;鱼香茄饼:肥厚多汁的茄子切片,夹着碎肉入油锅炸熟,配上丰富醇厚的酸甜酱汁;回锅肉:二刀肉(后腿近臀部处)整块煮好,切片后再配蒜苗爆炒,调味用的是豆瓣酱,那美味难以形容……其实辣椒无处不在:卤鸭心肝的蘸料(干辣椒面)、鸡丝上鲜艳欲滴的红油、猪肉和茄子的酱料,整个的、切碎的、红色的、绿色的、新鲜的、晒干的、捶成粉的、泡过的、浸了油的,种类花样数也数不清。但是,成都菜绝对不像中国其他地区的人们面带恐惧地说起的那么辣。真要尝尝那魔鬼一样的“变态辣”,你得坐好几个小时的大巴,来到当时四川的第二大城市、长江边的大都会重庆。


我去过一次,是在到成都不久,去看我那位音乐家朋友周钰的父母。九十年代初期的重庆有种肮脏的宏伟。楼房外墙都被工厂烟囱的废气熏得黑黑的,散落在陡峭的山坡上,消融在长江和嘉陵江交汇的壮阔背景中。重庆的港口和城市都很繁忙,到处是辛苦劳作的人们。他们整日爬坡上坎儿,还要应对能闷死人的湿热天气。夏天的重庆是中国的“三大火炉”之一。就连在四川,重庆也是最出名的麻辣美食之都。

周钰的父母请我出去吃饭。那是个闷热难耐的晚上,他们说去江边吃火锅儿。我们围着一口大锅坐下,锅里堆满了干辣椒,这种规模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花椒和别的调料都冻在一大块厚重的牛油里。服务员走过来,弯腰点燃了饭桌下面的气炉。锅渐渐烧热,牛油开始融化,很快辣椒就随着沸腾的油水跳动起来。服务员端来一盘盘生食:牛杂、菌菇、豆腐和绿叶菜。我们拿筷子下到滚烫的红汤里。捞出来的每一块食物上都裹着亮闪闪的红油,还有各种各样的调味料,就连吃根豆芽也得吞一嘴的辣椒。一顿饭吃完,我辣得都要精神错乱了:嘴巴火烧火燎、酥麻刺痛,浑身大汗淋漓。我感觉汗毛直竖,却又要被热气熔化,真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

在这么一场火热的洗礼之后,没人会想去重庆定居。但成都就是个特别温柔的城市了。这里的生活不是整天同天气与陡峭的山坡做斗争,而是一场甜蜜懒散的美梦。菜里的辣椒也放得没那么“暴力”,只是要唤醒和刺激味觉,让它活跃起来,去感知别的丰富滋味。调味还有点暗暗的甜,加上豆制品发酵后的腥香,或者一点点芳醇的陈醋酸味,勾引诱惑着你,让你满心欢喜。成都的川菜,完全没有外国人成见中的那些原始和粗野,而是一点一点地挑逗着你,曲径通幽,去往极乐之旅。

我很快成为“竹园”的常客,就是学校附近一家馆子。那里菜的滋味丰富,店里气氛也很亲切。简简单单的一个地方,一个有点儿摇摇晃晃的小木屋。但菜实在太好吃了,我怎么也吃不厌。每天晚上六点,这里已经喧嚣吵嚷、食客满堂了。客人们围着方木桌,坐在矮矮的竹凳子上,埋头在香喷喷的炒菜和热气腾腾的汤之间大快朵颐。服务员都是农村来的年轻女孩儿,晚上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上面小阁楼矮矮的天花板下面睡觉。饭店里的她们都特别忙,拿着一瓶瓶啤酒在桌凳之间穿梭。店主的妈,大家都叫她“婆婆”,站在门口的柜台后面,手里摸着把算盘,掌控全局。

往下走几家店,街对面是家所谓的“意大利”餐厅,其实根本不卖意大利菜。这家店以前有群意大利学生常来,所以用“意大利”命名,但那群学生早不知天涯何方了。这家店还是做四川家常菜的,并且成为我们吃大餐和庆祝生日最爱的去处。比较重大的场合,我们会订下两间包厢之一,点上满满一桌子的菜敞开吃一顿;还会喝很多很多的烈酒,喝得喉咙冒火、宿醉不醒。我们边吃喝边听同学杰伊,一位加拿大英语老师,发表他的演讲:他总是会故意语气浮夸,随意夹杂几个中文词汇,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特别是喝了几轮当地的白酒之后。

天气比较热的夜晚,我们沿着校外的河岸闲逛。河边的梧桐树下,一个个“坝坝馆子” (9)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灯泡挂在树上,灯光忽明忽暗;蜡烛插在啤酒瓶里,烛影摇曳闪烁。我们会在梧桐树下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大口喝啤酒,小口啃猪耳朵,咬一口脆生生的藕片,把新鲜的煮毛豆从豆荚里“噗”地挤出来。我们周围全是人,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中,大声笑闹,用四川话摆龙门阵;有的还划拳(风靡一时的类似“剪刀石头布”的游戏),兴奋地叫喊着。头顶的树梢上蝉子不停聒噪着。那个年月,我们去的馆子连冰箱也没有,啤酒放在一桶水里保持冰爽。肉和菜都是每天去菜市场买的。要是你想吃馆子里没有的食材,店主可能就派个服务员跑一趟现买回来。鱼和黄鳝都养在厨房的水缸里。除了文火慢熬的汤和炖菜,别的全都是现点现做的。卤的内脏就放在没有制冷功能的柜子里。木筷子是反复使用的,洗碗筷的设备也相当简陋。卫生检查员看到这一切肯定会脸色发白吧,但我们几乎从没“病从口入”过。

坐在竹园里,看着大盘大盘的鱼和神秘的砂锅被端到邻桌,阵阵香味钻进我的鼻孔,心情真是郁闷。在伦敦上了两年的夜校学中文,跑去台北又学了两个月,我居然连点菜这种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这几个星期在川大看的课本真是无聊到极点,而且特别不实用。没有教我们“炒”、“烧”、“竹笋”、“鹌鹑”这些有用的东西,而是要我们死记硬背一长串根本用不上的汉字:比如三国时期群雄与奸人的名字,古代战车、兵器或者乐器的名称。


鱼翅与花椒1:一个英国人眼里,中国人吃啥?闯入噩梦的魔鬼之眼


鱼翅与花椒2:军屯锅魁,饼子中裹碎肉和小葱,香味飘满整个校园


鱼翅与花椒3:辣子鸡-外焦里嫩的爆炒鸡块,埋在焦香的辣椒之中


鱼翅与花椒4:成都空气中流动着豆瓣酱、花椒和茉莉花茶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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