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在郑州，无暇作文，也没注意到下面这篇特别值得读的文章。今日上午，在从郑州赴洛阳途中，本文作者吴震兄微信发来全文，认真读完，再次惊叹：官场原来还有读书人。

巧了，此次出游，随身带的正是吴震兄的《浴风集》。从长沙到郑州的高铁上，把《浴风集》看了一大半，临近下车忍不住发了一个朋友圈：原以为是退休官员们常见的官样文章，不曾想居然是真文章，耐读且有趣。中国有文人从政的传统，但如今读书的官不多见了。

我曾很认真地争过两回座位

（原标题）

一

行政上开大会有点像农村里整酒席。事情尽搞定了，团团近近大家也全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但还得有个形式，很有仪式感的形式，等于是正儿八经的“官宣”吧。既然是很有仪式感的“官宣”，大家便觉“与有荣焉”。为了维护大场合的秩序，有幸参加的人得对号入座，过去叫做尊卑长幼不容越紊，今天就称为台上台下气氛肃然。酒席也好，大会也罢，坐哪里不是一样“喝酒吃肉”、一样“聚精会神听报告”？无缘尊位，离C位远一些，坐偏一点，无拘无束自在多了啊。吃酒席大快朵颐酒醉饭饱之后你可以提前打包走人，听报告你挖耳朵掏鼻孔挠痒痒打个盹甚或离场活动一下身板也无大碍。以前我总觉得争座位这事很是滑稽搞笑。尽管说开会就是工作，但毕竟开会之余还有很多其他工作要去做。坐哪里并不影响你参会本身这个重要工作，更不影响开过会之后你去做其他实际工作。我不只是这样想，我还有自己的切身体会。二

1999年10月初，我在我们那地方就成了准市级领导。我履新的岗位应该是市领导负责，但组织尚未安排我进常委没有明确我的职级。这个情况一直延迟到2001年4月，整整一年半时间。开会自然就排在所有市领导的最末，新闻报道每次都要加一个尾巴，参加活动的还有某某人，这某某人便是我。我那一年半的工作得到了上上下下的肯定。也许有人为我尴尬过，但我自己并不觉得尴尬。加不加帽子，名字排在人前人后，我还是做一样的事情。那时，工作交集最多的是分管文教卫的计荣海副市长，大家都喊他计老。我在市委，他在政府。计老是浙江人，文G前上海外国语学院毕业的老牌大学生，是特殊时期被贬到浏阳工作的。在浏阳一中教书时，他就是我的领导。我进市委常委之前也好，之后也好，我们相处都很是融洽，工作有商有量，互相尊重。排名先后丝毫也不影响工作影响彼此关系。一纸文件下来，你就坐在人家前面去了，简单得很，你未必就在大家收到这张薄纸的片刻间就完成了心智、水平、工作能力等各方面对别人的超越？根本就不可能啊，世界上哪有这么奇妙的事呢。在第一次坐C位主持召开的全市一个教育方面的大会时，习惯坐在计老旁边的我就大方地说出了自己这个认知，我说，计市长永远都是我的领导我的老师。2007年上面从省直单位安排一位年轻同志到我们这里任副书记，排名在另一位副书记之前。另一位副书记资历老得多，不服气，要说法。组织的说法很明确：你是园区负责人，副书记是兼职，他是专职副书记。不服气的副书记情绪特别大，竟至于找上级党委一把手诉说不公。没多久，我又被组织任命为副书记。这次组织上的人便提前跟我做工作打预防针：某副书记资历老，你就排名在他之后，人家上次就有意见了，虽然你是专职，他是兼职，这个希望你能理解。我心里想，由常委而副书记，于我已是意外之喜了，排名前后算哪门子事呢？于是便很显大气地表态：行行行，没关系没关系，理解理解，完全理解。后来因此而有一个小插曲，说来也挺有意思。上头办公厅印一个通讯录，他们匆忙之下想当然地把我的名字排在了另外两位副书记前头。虽说，印制者明确说了通讯录仅为工作联系之所用，排名不分先后。你说不分先后是一回事，你把名字排下来怎么就不是先后呢？不是组织部门搞的，排名先后无疑是不管用的，但你印出来发下来的后果便无异于一次酒宴席位安排严重失当，难免有客人要发飙。果不其然。那个通讯录是在一次常委会上发的，另外两位副书记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一把手只能好言相慰，说这个没关系的，只是一个电话本子，是上面具体做事的人不严谨所致。虽然与我毫不相干，我当时竟然有一种无来由的心虚尴尬，好似冒失佬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忽然意识到自己糊里糊涂无端僭越坐了别人的尊位。你不在乎的，别人未必不在乎啊。三

我说上面这些只是一种铺垫，就是想说明我这人要算是很“通透通达”了。我从不在乎这座位怎么一个排法。入了场，没座位，站着也无妨，手伸长一点一样可以端杯夹菜，张起耳朵一样可以听重要指示拿起麦克风一样可以指示别人。从前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大家可能难以置信，我这个人怎么也会认真地跟别人争座位呢？只能说此一时彼一时，人会变化，具体情形很复杂，人心更复杂。

有一次在研究筹备年度人代会相关工作的市委常委会上，看到有关部门拿出的主席台座次表时，我实在忍不住为人大常委会的同志打抱不平。按以前我们这乡下的习俗惯例，前排是党委常委排一边，人大常委领导排一边。这其实就已经矮化了人大，但总算大体上还说得过去。这一次他们竟然别出心裁，按照市领导总排名安排座位，结果自然就让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们全都靠边了。我说，这是人代会啊，不是党代会。你们不是说要跟上级保持一致吗，你们去看看中央省市人代会怎么安排座位的吧。只有人大常委会领导是大会执行主席，他们才坐主席台前排主持会议。其他各方面领导都往后面坐。听我这样一说，他们赶忙改口，照原照原，各坐一边。那时，我是人大常委会主要负责人，我要是让我的领导班子成员连自己开会的座位都被人挤掉了，我还怎么要求他们跟自己一道认真依法履职行权？

党委、人大、政府、政协几大家同唱一台戏是对的。但舞台上应该各演各的角色，不然，大家乱作一团霸蛮使力，纵然把台板踏烂，戏也难免要被演砸。还在市委工作时，我就跟先后几任书记提过建议，几大家要各归其位各负其责，不宜老是临时派工，让几十位市领导都来市委书记手下各抓一块中心工作（有时就是一条路一个项目）。

2016下半年换届后我开始到人大常委会工作，一届五年。我们欢迎党委、政府包括政协，尤其是基层群众在我们的法定职责范围内给我们的工作支招“点题”，全社会都可以建议我们决定什么、监督什么，检查评议什么。但我明确反对别人给我们班子成员分派具体的活儿。

到人大工作的同志原来都在市委、政府工作过，阅历经验都有，人大工作又比较“虚”，时间精力也足，去帮着搞一个具体工程、项目，去负责一些党政一把手看重的重点工作，那是驾轻就熟小菜一碟。这似乎于各方都有利。只是于人大工作本身不利。那些具体的工作是政府做的。人大是监督政府的。人大是权力机关，你的法律地位高于政府，而资金资源的实际调配权却在政府。你要是冲上经济建设前线帮忙，是市长们会听你的在你指导下工作呢，还是你去求市长们支持你的工作？尴尬啊。你觉得有个工程有个项目有个具体的活儿在自己手里头，更充实更踏实，没有那么虚。但这样一来，人大的工作就更虚了。你在别人的自留地里闹腾得越欢越出色，人大的责任田里就越逊色越荒凉。别人眼睛里的橡皮图章还怎么可能硬得起来呢？裁判员跟人家一同下场当运动员，你还有精力去吹哨子监督人家吗？有精力，也无资格啊，因为你已经自动失格了。我跟同事们开玩笑，人家不是笑称我们人大的同志是“大人”吗？大人得有大人的样子，为老自尊，别去跟年轻人争风头火势抢糖粒子吃。好在大家都能理解我的想法。那五年，我们就一心一意坚持“六个紧盯”（紧盯发展环境优化、民本民生改善、预算编制执行、生态环境保护、社会公平正义、城乡规划建管六个工作重点）依法履职行权扎扎实实做事。

四

坐对了位子坐正了位子，才好做事。也只有坐对了位子坐正了位子，才好说话。

作为人大常委会经常要任免政府和它的组成部门的负责人，这是权力机构依法行权的一个体现。党委部门总要提满票高票之类的工作要求，还说谁谁谁对哪一次任免表决不满意，所以要求大家怎么样怎么样。以前我也在党委部门工作过我也联系过人大工作，但我说不出这个话来，我只能诚恳地把我对人事提名案的理解我的认识我的想法说给人大常委会的委员们听。现在我是人大常委会的主要负责人，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每遇到与法律规定不相符合的工作高指标严要求，我便往往要明确说不。大家依法行权，票在各位手中。那几年对于经过人大常委会决定任命的负责干部，我总要在颁发任命书后不厌其烦地变通各种表达方式来向他们灌输我这样一个观点：

组织似乎是抽象的。所以，你们或许在心里要把自己今天的进步归功于某些甚或某位领导的关心栽培，也因此暗暗发誓今后要争气，不让某书记某部长失望。这未免狭隘，却也是常情，我能理解。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现代公民，走到今天这个领导岗位，你至少心里还是应该明白，国家一切权力属于人民，是人民把管理国家治理社会的权力让渡给了执政党，因此我们党的根本宗旨是为人民服务。希望你们能懂得权力之所源。不忘本源，不忘宗旨，才不至于辜负人民，辜负组织，辜负领导，辜负你自己。

2021年7月下旬，换届前夕，省、市安排一位同志来我们这里接任市长。在人大常委会决定任命这位同志为副市长、代市长时，按程序我也说了一通表示祝贺加勉励的话。本地媒体从我的即兴讲话里抽出了这样干巴巴的几条筋：

浏阳是一方干事的热土，是一片福地，是成就事业的摇篮。希望新任命人员珍惜缘分，不负重托，对浏阳负责，甩开膀子大显身手，把“浏阳”这两个字刻进心板、融进骨血，让“浏阳”成为自己成功人生中最鲜明独特的印记。

作为人大任命的政府主要负责人一定要永远铭记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权力是人民给予的，一定要对人民负责，把浏阳的发展进步、把149万浏阳人的冷暖和期盼常挂心头，并作为政府自身建设的根本。

不是激进的而是审慎的治理，不是暗箱操作的而是阳光公开的治理，不是肆意妄为、权力任性的而是接受监督制约、规范有序的治理，这才可能是良治、善治、法治，才比较接近现代治理的基本要求。希望新任命人员对宪法和法律负责，做现代治理的真心倡导者、忠实践行者、积极促进者和模范带头者。

没想到随后这个报道不但本地刷屏，还被很多外地朋友竞相转发。异常热烈的反响把我吓了一跳。回头仔细思量，我觉得我坐在那个位子上，这些话似乎并不出格啊。虽然这位代市长已经是市委副书记，而我常委都不是了。我至今不明白朋友们转发时所加的“生猛、鲜活、深刻、接地气”之类的夸张式按语的内涵。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说这些心里想说的话时，我便知道这位到浏阳履新的同志能听得进去。我们彼此都熟悉。前不久，已退休的我还跟人说过，从用人导向从周边干部实际情况从我们那一方事业发展来看，这位同志在浏阳都应该是受大家欢迎的出色领头羊。

五

前面说的那回争座位是我还在负责岗位上时候的事。我接下来要说的另一次争座位那就显得更要俗气很多滑稽搞笑很多。

我们那一届交棒之后的第一次人代会开幕式。他们很客气地把我安排在主席台前排很是突出的位置。我先还有点惭愧不安的感觉。可是，当我发现跟我一同退下来的原班子另外三位同事被挤到后排角落里后，惭愧不安的感觉瞬间就变成了不吐不快的冲动。

交棒了，改任非领导职务了。但他们几位都还是正式代表，都还是大会主席团成员。乡里狮子乡里滚。按照浏阳过去的惯例，他们应该是作为大会执行主席在前排就座。

惯例未必就对。不合时宜的陋习不仅可以改，而且应该改。那么，我跟他们三位的座位应该一同往后面挪。我们挪出来的座位应该还是给人大主席团的其他成员。可是，这次调整座位的目的就错了，他们让三位老同志空出位子来是为了安排不是人大代表的其他市委常委。这又不是党代会，是人代会啊。这种不合理的安排在我看来体现的就不只是官本位，还体现出了比官本位更加势利更加让人鄙视的权本位。

权力机构的人民代表大会（包括它在闭会期间的常务委员会和大会期间的主席团）是集体行权，个人无权，不分职务高低，大家一律平等，言所欲言，一人一票，凡事都由会议集体决定。人大是一个整体。安排主席台前排座位时有意无意减少人大主席团成员的座位增加非代表座位，在法理上就不是简单让三个人往后坐的问题，客观后果是通过某方面的加强而切实矮化了这次会议的主体矮化了整个代表大会矮化了宪法和法律明确的地方权力机构。

是不是交棒退下来之后心里特别脆弱敏感？自我省视也不知道是也不是。反正心里有些忿忿不平，不平则鸣。一到休会时间，我就找了书记，找了大会秘书长，找了市委办和组织部的相关同志，为三位老同事争座位，很认真地说了自己的意见。他们听得很认真，做了解释，说是确实考虑欠周。我争赢了。后来他们真的调整过来了。您看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小心眼大俗人一个，哪里有一丁点儿“通透通达”的大度雅量啊？

我这次能为开会坐哪里的鸡皮级俗事去据理力争，其实有一个重要的情境，那就是无关我自己。我坐在前排打眼打睛很突出的位置呢。假设我跟三位老同事一样被人挪到后面去了，我还有勇气去为自己为别人为权力机构为心中自以为是的道理争“座位”吗？估计那时无论如何我也放不下“通透通达”“高贵优雅”的好身段：坐哪里不是一样开会听报告呢，坐在后面角落里开个小差还自在多了，加强啊矮化啊还有什么官本位权本位之类的玩意儿，那全都是人家的活儿，干卿底事？即使不能作如是想，奉行克己复礼，心里纵有想法我装也要装出一种豁达大度来。我会轻言劝慰我的几位老同事：别计较，不值得，真的不要往心里去。若真如此，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更虚伪更自私更小心眼的俗气吗？

俗也不俗？羞也不羞？俗不可耐。碍口识羞。

六丑人多作怪，千真万确。俗人就想把自己装扮得不那么俗气。您瞧吧，曾经跟别人去争过座位的我在羞赧之中竟然想到了一桩能让自己产生脱俗向雅幻觉的开心事儿。

早些年曾经跟着周方旺先生学过一段时间毛笔字。第一次拿着纸笔去见周先生时，他让我随手写几个字看看。看过之后，他就问我是不是练过颜体。我说是的，喜欢颜真卿楷体大字的光明正大。周先生说，练颜体正楷，这路子走得对，感到枯燥时不妨换着写写颜真卿的行书，他的行书也是极好的，比如颜氏行书“三稿”便写得随意自如挥洒有度，跌宕浪漫气韵非凡，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天生手笨，毛笔字没有学得出来。经周先生的指点倒是对颜真卿有了更多的了解。比如，“三稿”里的《争座位》，此前从未有闻，更不知道这是一件美轮美奂赏心悦目的书法神品。待我打开之后，真的好喜欢这个传世之贴。

“神品”之说出自清代书法家王澍。王澍说“三稿”都是颜真卿的奇绝之作，“《祭侄》奇古蒙宕，《告伯父》渊润从容，至《论座》则兼有《祭侄》《告伯》两稿之奇，情结不同，书随之异，所以直入神品，足为《兰亭》后劲也”。方旺先生后来送了我好几本何绍基的字帖，说我会喜欢何绍基的字，不妨也去练练。周先生真有眼力劲，学生的审美偏好以及将由这种偏好引发的小心思竟被他提前点破。当然，后来我还是明白了这中间也有着内在的逻辑关联。我喜欢颜真卿，喜欢他的《争座位》。何绍基尊崇颜真卿。何绍基称《争座位稿》“笔法之佳，当在《兰亭》之上”。其实，从书法艺术角度去品味颜真卿的《争座位》对我而言未免是难度过大的超高要求，我根本不具备这个能力。我隐约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点：绝去姿媚独标古劲，豪迈无比汪洋恣肆，自有一种坚不可摧的浩然正气充溢于字里行间。这就是周方旺先生说的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吧。

《争座位》是颜真卿写给郭英乂的一封书信的草稿。中兴名将郭子仪凯旋还朝，唐代宗李豫命文武百官在京城举行盛大欢迎仪式。负责安排百官排列次序的郭英乂为取悦权贵，不顾朝廷规制，刻意将大宦官鱼朝恩的座位排在品阶比他高很多的几位尚书之前。面对如此露骨的谄媚做派，刚正不阿忠肝义胆的颜真卿愤然致书郭英乂，对其所作所为痛加斥责：“朝廷纪纲，须共存立，遇尔隳坏，亦恐及身。明天子忽震电含怒，责斁彜伦之人，则仆射其将何辞以对？”绝去姿媚，独标古劲；豪迈无比、入木三分。这哪里只是颜真卿《争座位》的书道笔力？

作者吴震，曾任浏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