躞蹀留微痕
躞蹀留微痕
《罗摩衍那》探奥
长篇史诗《罗摩衍那》是印度古代神话、英雄传说和历史故事的总汇,不仅在印度文学史上地位崇高,也一向被视为勾勒古史轮廓的史学著作和契约民族心魂的宗教圣典。本文通过审视《罗摩衍那》的神话图象,对史诗的情节构架、叙述方式、形象塑造和时空关系等方面的技巧特点在纯粹形式的范畴内进行了探讨,以期说明在该史诗的诸多构成要素中,最能显示个性且最具活力的乃是其形式。
印度民族史诗《罗摩衍那》捭阖纵横、卷帙浩繁,其数万诗行之内容系由印度上古神话、英雄传说和印度封建社会初期阶段王朝盛衰沉浮的历史故事三大部分组成。这部旨在昭示国家悠久历史,弘扬民族古老文明的鸿篇巨制,长期以来,向被作为辑载古史嬗衍和记述王朝兴衰的历史著作,一些学者也依据个中的诗文叙说去勾勒历史轮廓。然而,这一著作于行文之中不时插入诸多关于天地开辟、宇宙形成、万物衍化、人类诞生的推原性神话断片,书中引述的材料也大多似是而非甚或子虚乌有,就连史诗中推为古史端源的甘蔗王朝及其历代君王也多系神话性虚拟的产物。尽管如此,作为寄寓早期人类感知世界并力求介入自然秩序的媒介与载体,《罗摩衍那》以全然具象的形式外化着南亚次大陆的雅利安初民群体原始创生意识的文化基因和非理性思维的深层蕴涵,仍不失为我们了解和研究印度古代文明的重要资料来源。
《罗摩衍那》以神话形式探讨自然与人文的推原性奥秘,在主题走向和原型母题层面上,与其他异质文化背景下的民族神话尤其是长篇史诗存在着诸多类似与通同。比较而言,不同史诗中的神话体系所独具的民族性格和鲜明的本土特征,更多地集中于它们的形式方面。万事万物、芸芸众生均有其形式,大千世界的一切,无论精神现象还是物质存在也都表现为一定的形式,史诗神话亦不例外,诚如卡西尔所说,“我们是生活在纯粹形式的王国中而不是生活在对感性对象的分析解剖或对它们的效果进行研究的王国中”。[1]
鉴于上述,本文无意于解读《罗摩衍那》神话对创生问题所作的前逻辑理解与宗教性阐释,也不拟界说其间凝聚着怎样的社会文化精神和民族情感体验,笔者只想借助史诗中所勾描的神话图象,在“纯粹形式”的范畴内,对其结构架式、情节安排以及叙述技法的抉择这样一些文学的内部机制稍作探讨。
《罗摩衍那》神话以原初状态的民族群体意识为潜因,将人的自体特征加以类化并投射于世间万物,将人的命运与行为同自然现象混同认知,凭藉着丰富的具象联想对宇宙秩序的合分往复、生命形态的更替循环作出了全然直觉的解释。在昭显此种观念时,史诗的作者采纳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权威式叙述的表达方式,在诗中一般不去把握、判断事件发生、演变和嬗进的因果联系,亦不试图对人物外部行为加以透视进而洞察该角色的内在动机,而是由诗人直接用权威式的语气和口吻,从全知全能的角度与方位把现实生活中根本无从了解的事态以及无以捉摸的他人内心世界告示出来。这种叙述方法大量存在于《罗摩衍那》诗文之中:
在甘蔗王世系里面,
将有一个国王降生,
他的名字叫做十车,
守法、英俊、言而必行。(1.10.2)[2]
在这一座阿逾陀城里,
有个国王通吠陀,一切具备,
他有远见,又有大威力,
为城乡人民爱戴敬畏。(1.6.1)
甘蔗王朝的英雄,
虔城、守德又武勇,
宛如一个大仙人,
这王仙在三界扬名。(1.6.2)
以上诗节讲述的完全是人们在现实体验中所无法对应性认知的情形,究竟十车王其人情操德性如何,他在信仰以及文治武功方面的确切情况怎样,读者根本无以亲身考察,他们所接受的信息全然来自史诗作者所发出的主观判断。在《罗摩衍那》中还能见到这样的叙述:
他不怀恶意,不生气,
他不骄傲,不猜忌,
他不轻视芸芸众生,
他不屈从于命运的势力。(2.1.25)
就这样,这一位国王的儿郎,
具有人类的最优秀的品质。
他具备那大地容忍一切的禀性,
他在三界为所有神人所重视,
在智慧方面他赶得上祈祷主,
在精进方面,他媲美纯洁主子。(2.1.26)
所作出的亦系权威式判断。再如仙人乔答摩的妻子阿诃厘耶受因陀罗引诱而与其发生了苟且之事,乔答摩怒而对他们发出了诅咒,因陀罗因之丧失了生育能力,阿诃厘耶则被诅咒说:
他诅咒了天帝释,
回头又诅咒他老婆:
今后你将住在这里,
把好几个一千年度过。(1.47.28)
你吃不到粮食,吃吸空气,
你要行苦行,躺在灰里,
你就住在这净修林中,
所有众生都将看不到你。(1.47.29)
乍看起来,诗文中并没强制读者接受作者的看法,也不曾要求人们顺应某种既定的思维模式。但是,诗文中的内容绝非读者能够洞察了然,其铺叙的事物也无一可以尽览其详,所以,这些叙写和描摹也都采用了权威式的叙述手法。继之,史诗的作者又分别以火神为首的神仙们从一只公羊身上取下睾丸给天帝释安上以恢复其生育能力(因陀罗的睾丸因乔答摩的诅咒而掉落了),后又让罗摩兄弟解救了失去形体的阿诃厘耶,这后续情节进一步固化了前文叙述的权威地位。
在《罗摩衍那》的神话性叙说中,史诗的作者常在人物的名号前面冠之以“光辉的”、“尊贵的”、“高贵虔诚的”、“威猛坚强的”、“有大力量的”抑或“邪恶的”、“歹毒的”、“最下贱的”、“卑鄙凶狠的”、“心怀叵测的”这样一些主观色彩极强但因其具有随意性而时常概念模糊的溢美或者贬抑之词,很轻易地便可唤起人们足够的(亲近或者仇斥)情感方面的认同——
有个著名的人叫罗摩,
他是甘蔗王族的后裔,
他克已,他英武敢为,
他高贵、坚定,有大威力。(1.1.8)
史诗的作者以如上评判对主人公罗摩命运的光辉前景发布了足具权威的告示。
依循我们的常规感知模式,尚未发生的事物是无从卜算和把握的。然而,在《罗摩衍那》中,却一次次地以不同程式把未来的事态情境作以先知先觉的提前演示,请看下例个案:
天帝因陀罗纵欲被捉,仙人乔答摩诅咒他说:
叫声神王因陀罗!
竟敢污辱我老婆;
因此你在战斗中,
定将被敌人活捉。(7.30.29)
后来,因陀罗果然在战斗中被罗波那之子因陀罗耆击败并遭擒获。十首魔王罗波那也由于强迫侄媳与之野合而被侄子罗鸠波罗断言将得不到悉多之爱并预告他将因此丧命:
爱人!你对他无情,
他竟强力污辱你;
另一妇女不爱他,
他将无法近妇女。(7.26.43)
爱欲冲动污辱她,
她本无意把他爱,
那么魔王那头颅,
定会粉碎成八块。(7.26.44)
后来,这些预言果然一一灵验了。尽管上述诗句中都不曾由作者直接出面引导或提供证言,但是,由于诗句所述悉以情节当事者任何一方都无法确证其实在的未来境况为内容,故而,读者接受的完全是作者的判断。《罗摩衍那》中此类权威式的叙述手法随处可见,作者的权威式引导能使当生者死,也能让当死者生,甚或还可以天启神示的方式赋无生命物体以生命律动和鲜活气息。
《罗摩衍那》在形式上辑录了不少历史故事,但这些所谓历史故事却基本上都属虚拟事物。由于确无实在史料可凭资用,诗人在保持记述整合密契绝无可能的条件下,刻意在行文中造成内容的间隔和断档,仅以故事题旨趋势的一致性作为维系各情节区段之间内在关联的手段,用这种间断情节的叙述技巧有效地弥补了因年代久远无确凿史料可供参用的缺憾与不足。
观察诗文内容,既有人同精魔鬼怪的恶战,亦有人与猛兽异禽的苦斗,再加上神魔两界的争斗厮杀以及穿插于其间的推原故事和发生在不同部族种群之间的人世纠葛,真可谓超三界,越五行,时空跨度大,地域范围广,想对这些故事作巨细无遗的穷尽叙写,即使非常必要也是绝无可能的。针对这种容量丰富、博大庞杂的局面,史诗作者撷取精要,以人和物降世和事件发生的先后为序,将无法计数的虚构历史间断成若干个相对独立的情节区段,分别记述主人公罗摩的人生际遇和命运冲突。同时,在各个章节里,又分别选择取舍,对情节作了进一步的间断和凝缩,使重点内容更为集中突出,易于把握。
以罗摩和罗波那为中心的两组各成体系的故事是史诗的基干内容,该二者交叉互渗共筑了《罗摩衍那》的结构龙骨。源自异邦楞伽的异族暴君罗波那的故事系由苦修受恩、驱赶胞兄、进犯冥界、攻击众神、劫持悉多和被罗摩诛杀等一系列内容组成,在上述各个情节单元的结合部,作者亦不时地清理头绪,进行间断处理。尽管其残忍暴虐、恶迹昭彰,罗波那这个被视作邪恶化身的异族统治者却能霸占楞伽城,进犯吉罗娑山和阿逾陀国,继之又向死神挑战并欺凌天神,他狂妄地叫嚣:
我先征服三世界,
龙神都被我征服;
我将搅动那阴间,
我将搅海求醍醐。(7.20.13)
三十三天要征服,
还要压倒天帝释;
得胜回转享受多,
三界之中是主子。(7.25.33)
都知道倒行逆施难以持久,多行不义立遭报应,究竟是什么力量撑持着罗波那,对个中那民族的、社会的、传统的抑或现实的因素探究一番,足可以撰写出许多论著来,然而,无论有千般道理还是万种情由,均被史诗作者间断殆尽,仅蔽之以“梵天如此把话说”的神意应许,不耗神不费力地淡化为命运使然了。另如记述天神和魔鬼罗刹之间爆发大战的诗句,双方调动大军,一场酣战,你来我往,直杀得“天昏地暗”、尸骨成山,但在详细铺叙战况的行文之中,却间有这样的诗行——
神仙挺立在战场,
罗刹英勇又顽强;
各种兵器都可怕,
成千神仙被杀伤。(7.27.29)
罗刹可怖有力量,
依靠神威众神仙,
使用兵器种种样,
打发罗刹到阴间。(7.27.30)
金戈铁马的杀伐、你来我往的征战过程竟被间断、凝缩到这般程度,短短两节诗行竟容纳如此丰富的内在涵容,手法不可谓不奇,效果也实在绝妙。
将意识活动的聚焦点凝集于神力(Mana)崇拜,借此摆脱因悖逆于恒常行为模式而导致的心理失衡,是各族先民前逻辑思维中普遍存在的精神机制。这种神力崇拜的对象既可以是抽象的又可以是具象的,既可以是精神的也可以是物质的。但是,有这样一点必须指出,神力的获得(或者降临)往往与某种形式的禁忌(Tabu)相伴随,神力负载者一俟违禁,必受神秘命运的惩罚,这种情况在许多神话体系中普遍存在,基本上形成了共通的母题模式。《罗摩衍那》神话亦没能外,史诗中的不少角色诸如大英雄罗摩及其兄弟们、神猴哈奴曼和异族暴君十首恶魔罗波那等人身上都如影随形地伴之以某种物质威力和精神震慑力量。罗刹国王子罗波那兄弟三个都因历行苦修而取悦于创造主大梵天,分别得到大梵天的恩惠,从而获得了神奇的威力,罗波那得到了不为神魔所杀的应许,遂欺凌天神和仙人,欲称霸世界。而罗摩之父十车王则是因其德行无损和信仰虔诚而受神佑助获得了子嗣并拥有非凡的神力。阿修罗的领袖必力特罗励志苦修,从而获得了非凡的神力,天帝因陀罗怕其危及天神对宇宙秩序的主宰,便请求司掌守护职分的大神毗湿奴助其杀死了必力特罗。但由于必力特罗出身于婆罗门种姓,因陀罗便因此而犯下了杀婆罗门的罪过,故而受到了神秘力量的惩罚。诗中这样写道:
走来天帝因陀罗,
是他杀了婆罗门;
全身肢体都难受,
痛苦立刻就来临。(7.76.16)
在诸世界边缘上,
失掉知觉他昏迷;
停留了一段时间,
他像蛇滚动不已。(7.77.3)
后来,按照毗湿奴大神的指令举行了盛大的马祭,因陀罗这才洗涤罪恶恢复了原状。情况还不仅如此,因陀罗之受罚还变乱了自然秩序并殃及了芸芸众生:
由于帝释已消逝,
全世界都发了怵;
大地好像已消灭,
无情森林都干枯。(7.77.4)
那些雨云没有水,
湖泊河流也一样;
天上也不再下雨,
一切生物却惊慌。(7.77.5)
将人的形体和心志向异质力量认同归附并使之扭曲变形,是《罗摩衍那》赋角色以超人之力的又一途径。下面是对罗波那降生情状的描摹:
十个脑袋巨齿撩,
好像一堆黑眼膏;
唇如黄铜臂二十,
血盆大嘴头发焦。(7.9.22)
罗刹刚一下地生,
豺狗喷火乱吼鸣;
食肉野兽也出现,
右转旋绕匆忙行。(7.9.23)
天上落下鲜肉雨,
云层发出雷鸣响;
太阳发不出光辉,
巨大彗星落地上。(7.9,24)
就这样,罗波那刚一落世,便在自然秩序极度变乱的凶情险兆中被塑造成了人形与兽貌异源同构的恶魔形象。也正是群臂十首的异相和同步获得的魔力,再辅以大梵天的应许赐恩,使罗波那得以成为楞伽岛的统治者和整个魔界的君王,连死神阎罗和天帝因陀罗都一再为其所败。
在《罗摩衍那》神话中,还活跃着众多人格化的神灵、魔鬼、精怪以及善恶参差、肯定精神与否定精神并存于一体的半人半神式英雄,此种形象也都源于诗人的变异构思。变异对象,一般为史诗的主要角色,变异的发生与结果,往往为该角色抹上浓厚的超人色彩,诗作所特有的神秘氛围也因而得到了固化和加强。还以罗波那故事为例:这个十首魔王倒行逆施,嗜杀成性,残害生灵,欺凌众神,犯下一系列罪行。后来,他在到处行凶肆虐的过程中曾相继败于人世国王阿周那和猴王波林并且两遭擒获,却都因其被大梵天应许命不当绝而一再逃脱。他又向死神挑战,当“阎罗手执死神杖,正要投向罗波那;”想用致命的神杖把罗波那打死之际——
阎罗手执死神杖,
正要投向罗波那;
众生老祖大梵天,
对着阎王忙说话:(7.22.32)
“叫声太阳神后裔!
胳膊粗壮有勇力!
手执死神大神杖,
正向罗刹投出去。(7.22.33)
三十三天中英豪!
当年我曾加恩典;
我既把话说出去,
如今你不能推翻。(7,22.34)
举起神杖想杀魔,
今天请把神杖收;
让我说话真算数,
请把世人记心头。”(7.22.38)
超人力量的介入再度改变了故事的内容轨迹和逻辑关系,原本必死无疑的罗波那因大梵天的干预再度得以苟活。采用托之于天启,托之于神授,托之于精怪,托之于灵异的奇幻手法铺陈所叙事件,在故事内容推进的某一特定环节和层次纳入神秘力量,藉一种光怪陆离的际遇和氛围改变情节固有的因果联系和赓衍程序,这种手法在《罗摩衍那》中屡屡出现,给人以常见常新的感觉。
《罗摩衍那》博大精深,其奥秘探不胜探,本文意在抛砖引玉,就教于同道学人。
[1]卡西尔《人论》,甘阳译,第18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
[2]本文所引《罗摩衍那》诗句,均从季羡林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