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要走那天,我谁也没告诉,提着小布包,同看门小厮轻声告别!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决心要走那天,我谁也没告诉,提着小布包,同看门小厮轻声告别!(已完结)

自打月娘踏进王府那扇朱漆大门起,我心里就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成天嚷嚷着要离家出走。

这话啊,就跟那破鼓天天敲似的,我都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少说也有一百遍了。每次我这么一闹,整个王府就跟炸了锅一样,上上下下乱作一团。丫鬟们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管家急得直跺脚,连那平日里稳重的老嬷嬷都跟着唉声叹气。

可每次我这股子劲儿一过,没过几天,我又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灰溜溜地滚回了王府。李珣那家伙,早把我看得透透的,在府上众人面前那叫一个得意洋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他大着嗓门,跟周围人炫耀道:“你们瞧瞧谢拂春,那就是个钻进钱眼儿里的女人。她尝过了王府的富贵日子,哪里还肯再回去过那穷苦日子哟。”

然而,当真正下定决心要离开的那天,我谁也没惊动,就像个偷偷做坏事的小老鼠。我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个轻巧的小布包,里面就装了几件换洗衣裳和一点贴身物件。

我走到王府大门前,对着那看门的小厮,声音轻柔地说道:“王爷要是问起我,劳烦你跟他说一声。”

我顿了顿,接着说:“就说我去了城北庙里上香,晚些再回府。”


王府门前,那看门的小厮眼神机灵,不着痕迹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见我神色平静,波澜不惊,他便信以为真,以为我不过是寻常出门。

“王爷此刻在外头正忙着议事呢,娘娘不等等王爷再走?”小厮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想起往昔,我每次出门办事,定是要拉着李珣一同前往,仿佛没有他在身边,这路便走不安稳。

我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淡然:“不等了,今日我一个人走。”

小厮微微一愣,随即又笑道:“那等王爷今夜回府,奴才一定第一时间转告王爷。”

我与他对望一眼,两人的嘴角都不自觉地噙着一抹笑意,那笑意里藏着几分无奈,几分苦涩。其实,彼此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李珣哪是在外头议事,他分明是在陪他心尖上的月娘。而且,他今晚也不会回来,只因月娘前两日受了委屈,正等着他去哄呢。

对于我究竟是不是真去上香,他们也懒得去分辨。毕竟,从前我若是要离家出走,那必定是要闹得天翻地覆,好借此机会威逼李珣低头认错。

只是,这戏码演了太多次,我说要走的话,也说了无数回。可哪次不是在外头待了几日,便又灰溜溜地滚回王府,像只丧家之犬。

李珣早已把我看得透透的,还在府上众人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谢拂春啊,就是个钻进钱眼子里的女人,见识过王府的富贵,哪里还会舍得回到过去那穷苦的日子。”

我无力反驳,因为事实确实如此。睡惯了那高床软枕,再躺在那膈得人骨头疼的破床板上,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吃惯了山珍海味,再喝那掺着泥沙的野菜汤,便觉得难以下咽;穿惯了绫罗绸缎,那粗布麻衣穿在身上,便觉得分外刺人;住惯了那琼台玉阁,屋顶滴落的雨落到身上,便觉得格外冰冷。

李珣心里也清楚得很。每次他宠幸月娘,我吵着闹着要走,他便朝天翻个白眼,呵退那些阻拦的下人,大声道:“让她走!让她自个儿回青州,回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去!”

我闻言,脚步顿住,不敢再往外走了。我知道,李珣不会挽留我,而我,也实在害怕回到过去那穷苦的日子里。

少有的几次,我实在气得狠了,心里憋着一股气,不管不顾地往大门走去。可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娘娘,对不住,您身上的首饰不能带走。”面前的太监低眉耷眼,神色恭敬,可一只手却直挺挺地伸到我面前。

“王爷吩咐了,您身上的首饰都是王府的,不好流传到民间。您要走,先把身上东西留下。”

我咬着牙,把头上的钗环一一卸下。可那只手却往前又伸了点,语气不容置疑:“王爷说了,玉佩也要留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了腰间玉佩。可当要递出去的时候,又有点舍不得了。那块玉佩,料子并非上乘,却是当年李珣亲手给我雕的。

在青州,婚嫁风俗讲究,聘礼要送十八样,其中最要紧的当属定情玉佩。这聘礼的玉佩和寻常的不一样,乃是缺月样式,男女双方各执一块。两轮缺月合起来就是一个满月,取自珠联璧合之意,又有花好月圆之美。

那会儿,李珣穷得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连身上的裤子都短了一截。别说什么金钗玉环、大雁珍禽,就连几匹作婚被的绸缎都拿不出来。十八样聘礼凑不齐,那便不要了。一匹红布裹上身,蒙了盖头,便把我送进了洞房。

只要是这个人,别说什么破屋漏瓦,就是刀山火海,我都嫁。洞房花烛夜,床头点了盏昏暗的灯,气氛暧昧而温馨。

李珣掀了盖头,却不急着脱衣上床,而是伸手往衣裳里掏了一阵,掏出来个层层叠叠的小布包。

“好啊!知道我饿了,还给我准备了吃的。”我笑着打趣道。

从前,我被罚跪祠堂,不给进水米,一整天下来饿得两眼发黑。到了晚上,李珣就趁着夜色,从墙角狗洞里偷偷摸摸地塞进来一个油汪汪的小布包。里面有时候是两块芝麻烧饼,有时候是几块猪头肉,有时候是他从嘴边省下来的一根烧鸭腿。

他给镇上刘老爷做工,刘老爷待人大方,工人每顿饭肉酱管够,有时还能添点儿大鱼大肉。那些吃食,便成了他偷偷塞给我的温暖。

李珣这回没把东西当场吃掉,而是小心翼翼地包好,一股脑儿地带回了家,全给了我。

我一瞧,心里还琢磨着,嘿,这小子又给我带啥好吃的了?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伸手就去够。

“嘿,你这笨脑袋!这都啥时候了,还光惦记着吃!”李珣冷不丁地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我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呢,李珣却“噗嗤”一声笑了,那双眼睛啊,就像春日里温柔的湖水,漾着柔情,还伸手在我头上揉了两把。

“快打开瞅瞅,保准你喜欢。”

我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那布包,里面竟是一块缺月形状的玉佩,温润细腻,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我茫然地抬头望向李珣,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下头,脸颊泛起一抹红晕,羞涩得像个孩子。

“这料子不算多好,你可别嫌弃……”

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打趣道:“你哪来这么多钱啊?这料子可不便宜呢!”

李珣一听,立马抬起头,一脸自豪地说:“我力气大啊,干活一个顶好几个。别人都歇着乘凉的时候,我还在埋头苦干呢。刘老爷看在眼里,就给我涨了两倍工钱。”

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这些天总是回来得那么晚,怪不得他一倒在床上就鼾声如雷,连靴子都不脱,怎么推都推不醒。

我只好捏着鼻子,替他脱下靴子,又实在气不过,拧着他的耳朵,恨恨地说:“李珣啊李珣,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如今,这份疑惑总算有了答案。

李珣小心翼翼地替我将缺月玉佩挂在腰间,又眼巴巴地凑过来,示意我把另一块亲手挂在他腰间。两轮缺月合拢,仿佛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月,我空荡荡的心,也被这温情填得满满的。

李珣紧紧握着我的手,深情地说:“拂春,谢谢你一直为我掌灯。”

这些天,李珣总是回来得很晚,我也等得很晚。每次他深夜回家,都能看到我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等他,一身风霜,却满脸笑意。

我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这有啥,反正我也睡不着,干脆就站门口等你回家。”

李珣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满眼感动,真挚地许诺:“拂春,此生我定不负你。”

说来也是好笑,从前的我,心比天高,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看着周边嫁了富户的翠红整天吃香喝辣,心里那个羡慕啊,还偷偷跑去菩萨庙里磕头,求菩萨保佑我也嫁个有钱人家,让我尝尝那炊金馔玉的滋味。

后来遇到李珣,我捏着腰间的缺月玉佩,忍不住想:算了,管他呢,穷小子就穷小子,庄稼汉就庄稼汉。我谢拂春认准了一个人,那就是一辈子。

再后来,李珣不知怎的,竟成了晋王,成了千尊万贵的凤子龙孙。我也终于如愿以偿,住进了那琼台玉阁,尝尽了天下珍馐。

可这代价,却是让我从此很少见到李珣。偶尔晚上他睡在我身边,我也再也回不去那青州的小日子了。

李珣成了晋王,后院的女人也多了起来。有些是底下官员送的,有些是兄弟长辈塞的,还有些是圣上御赐的。

底下官员要拉拢,兄弟姐妹要亲近,长辈之礼不可辞,圣上御赐更是要跪着谢恩。每一个都是有苦衷,每一个都拒绝不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去拧李珣的耳朵:“我不管!你去回绝他们,你去把那些女人都送回去!”

李珣皱起眉头,“啪”地一声打掉我的手:“谢拂春,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容许你这样撒泼!”

我愣住,扭头望了一圈。周围仆人面面相觑,端王府的使者瞪大了眼睛,送来的那个美人更是把头低到了尘埃里,缩着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我顿时涨红了脸,只得讪讪地闭上嘴。

等到周围人散去,李珣严肃地警告我:“这里是晋王府,天子脚下,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呢。不想出错被人拿住把柄,人前就要谨言慎行。”

我被训得埋着脑袋,李珣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地说:“不过人后么,你还是可以拧为夫的耳朵。”

言罢,他又半蹲下身子,搂住我的腰,脑袋塞进我怀里,不住地撒娇催促:“你拧呀,快点拧啊。从前你不是最喜欢拧我的耳朵了么?”

......

从前啊,我着实是爱拧李珣的耳朵。

刚嫁过去那阵子,村里有个出了名“驭夫有术”的刘大娘,偷偷摸摸给我传授了个“秘方”。她煞有介事地说,要想让男人老老实实的,就得多拧拧他的耳朵。把男人的耳朵根子拧软乎了,他自然就乖乖听话,不敢造次。

我听得认真,把这“秘方”牢牢记在心里。出嫁之后,一逮着机会就想方设法去拧李珣的耳朵。我每次下手力气都不大,可李珣却跟演戏似的,“哎呀呀”地叫唤起来,那声音夸张得很。

我有些恼了,凑到他耳边,扯着嗓子喊:“痛了么?知道痛才好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看别的女人!”

今日早晨,我和李珣上街溜达。一个高挑又秀丽的年轻女子从我们身旁轻盈地擦肩而过,身上散发着浓郁迷人的茉莉花香。我盯着她身上那条红绫裙子,眼睛都直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扭头,却发现李珣正痴痴地扭头盯着人家看呢。

我一股怒火“噌”地就冒上来了,当着大街上那么多人的面,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拎回了家。

到家之后,我开始跟他算这笔账,李珣被我拧得连连哀求:“不敢了,不敢了,好娘子,青天大老爷,您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只好放过了他。

嘿,你还别说,从那以后,李珣还真没敢再偷看街上那些貌美的女郎。

后来,我九月生辰那天,李珣神秘兮兮地送了我一条和那女子一模一样的红绫裙子。我捧着裙子,一时间愣住了,心里满是惊喜。李珣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说:“我眼神多厉害啊,你眼睛往那裙子上一瞥,我就知道你心里喜欢得紧。”

“话说这裙子可不好买,我跑遍了全城,才买到这最后一条呢。”

我听了,心里甜得像吃了蜜一样,忍不住抬起手。李珣却立马警觉起来,往后缩了缩脖子,说:“干什么?可不许再拧我耳朵了啊。”

我笑着捧起他的脑袋,“吧唧”一声,在他脸上猛亲一口,亲亲热热地说:“不拧了不拧了,疼你还来不及呢!”

李珣被我亲得晕头转向,还不忘伸出手往另一边脸颊点了点,说:“这边也要。”

我笑着又捧着他的脑袋猛亲了几下,嘴上甜言蜜语说个不停,心里却偷偷乐开了花,想着:这拧耳朵还真管用啊,不多拧几下,哪来的这么好的夫君?我以后还得接着拧。嘻嘻。

那什么时候发现拧耳朵不管用了呢?我想,大概就是月娘入府之后吧。

月娘被端王的人送到府上那天,李珣还一本正经地跟我承诺,说如今他身份不一样了,人前我得顾着他的威仪,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肆。不过人后嘛,我依旧可以尽情拧他的耳朵。

我也没跟他客气,当即就拧着他耳朵命令道:“那你今晚,不许去那个什么月娘房里睡觉。”

“遵命,娘子。”李珣像只毛茸茸的狮子狗,把脑袋扎进我怀里,拖长了声音撒娇应声道。

这已经是我数不清第多少次拧着他的耳朵了,也是李珣数不清多少次答应我的请求。直到那时,拧耳朵对李珣都还挺管用。

当天晚上,李珣和我躺在一张床上,熄灭蜡烛后,他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其实你不说,我也不会去那个月娘房里。”

“那个月娘,原先是我兄长端王的女人。他看不上我,玩腻了才把人送给我,把我当成什么了?”

“那种女人,我是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去碰。”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语气里的嫌弃却听得明明白白。

然而,背后说人坏话的李珣很快就被狠狠打了脸。月娘可不是往日那些空有美貌的女人,她精通诗书,擅长音律,就连朝堂上的那些事儿也能附和几句。

第二天李珣下值回来,满脸怒色地走进我房间,一坐下就猛灌了几杯凉茶,说起朝堂上的那些糟心事,还是余怒未消。他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讲着,我听得脑袋都大了,干脆盯着桌上的花发起呆来。

李珣好不容易讲完,瞥见我眼神涣散,忍不住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喊:“娘子?娘子!”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讨好地掩饰道:“你晚上要吃鱼吗?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呀。”

李珣平日里是很爱吃鱼的,可此刻却没有立刻欢喜地答应。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神色复杂,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罢了,我同你说这些作什么?”

他坐下没多久,就借口说还有事情要处理,起身要走。我送他离开,心里惴惴不安,不停地琢磨: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我真不是故意不听,故意要发呆的。他说的那些事儿,我一件也听不懂;他抱怨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有些委屈,又有些愧疚,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恍惚间,时光好像回到了从前,回到阿娘教我识字的时候。我脑子笨,认字认得慢,学不了一会儿就开始走神。有时候答不上来,阿娘又气又失望,抄起板子就打我的手心。我的手心被打得又红又肿,晚上捂着手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如今李珣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也是又气又失望的。目送他离开的时候,我心里也有点难过。

我满心都是追上去解释的冲动,我特别想告诉他,我从未接触过那些东西,所以才会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懂。

我想诚恳地跟他说,你能不能教教我这些呀,我保证以后一定全神贯注地听,再也不会走神发呆了。

我还想跟他说,要是你心里还觉得不解气,那你也拿板子打我的手心好了。

我宁愿你狠狠打我的手心,打得又红又肿、疼痛难忍,也不想看到你扭头就走的背影。

你这一走,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比手上挨板子还要疼上千倍万倍。

这么想着,我悄悄跟在李珣身后,走了好远好远。我满心期待着能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些心里话一股脑儿都说给他听。

可还没等我鼓足勇气,远远地,我就看见李珣和那个叫月娘的美人撞了个满怀。

我眼睁睁看着李珣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又看到月娘娇嗔着说了些什么,李珣的脸上瞬间又浮现出了那熟悉的笑容。

紧接着,李珣就迈步走进了月娘的房间。

我默默地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下,静静地等着李珣出来。

我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要他一出来,我就立刻把这些憋在心里的话都说给他听。

我就这么等啊等。

一直等到第二天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报时的敲锣声隔着府墙,远远地从街上传来。

这时,李珣才从月娘的房间里慢悠悠地走出来,月娘跟在他身后,衣衫有些凌乱,神情却是满满的餍足。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这些心里话,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再后来,李珣去月娘房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实在忍不住了,就伸手去拧他的耳朵。

“你,你你!你不许再去了!”我气呼呼地说道。

一开始,这招还挺管用的。

李珣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宠溺地说:“唉好好!听你的还不成吗。”

“别拧了小祖宗,耳朵都快叫你拧掉了。”

我松开手,心里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看来,拧耳朵这招,真的很管用呀。

可是慢慢地,这招就不怎么灵验了。

有时候,月娘会撒娇撒痴,说又为主君准备了什么动听的曲子,编了哪些好看的舞,求主君赏脸晚上去她房里一观。

我没那么多心眼和手段,只能又拧着李珣的耳朵说:“你不许去!”

李珣还是会连声求饶:“好好好,我不去了还不成吗?”

可是当天深夜,我听见李珣偷偷翻身下了床,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李珣走后,我睁着眼睛,呆呆地瞪着头顶那绣着精美图案的帐子。

我一整夜都没合眼,想了一夜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个所以然。

为什么李珣突然就不听我的话了呢?

为什么拧耳朵这招不管用了呢?

我实在想不通。

我只感到由衷的恐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从我的指尖悄悄溜走,而我却连那个可恶的小偷都抓不住。

不久后的一天,月娘又派人来给李珣递消息,说做了江南那边的时新点心,求李珣赏个脸去尝尝。

饭桌上,李珣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起身就要走。

我心中一慌,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不许走,不许去她那里!”我急切地说道。

李珣皱了皱眉,缓缓地把衣袖从我手中扯了出来。

“今日,是月娘生辰。”他怀着最后一丝耐心,还是解释了一句。

“我不管,反正今天你不能走!”我拧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道。

“啪!”

我的手被猝不及防地打掉,手背上一片通红。

李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全是李珣最后的那个眼神。

我说不上来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只知道,拧耳朵对李珣再也不会管用了。

我想说的话,也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那天在饭桌上,我原本是想告诉他,五年前的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所以李珣,你今天能不能不要去月娘房里。

只有今天,只有今天就好。

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月娘的人就来了。

我又一次晚了她一步。

九月初三,是我的生辰。

那天晚上,李珣破天荒地没去月娘那里,而是歇在了我的房间。

那天晚上,李珣熟睡后,我决定尝试最后一次。

我偷偷拧着他的耳朵,用力很轻微,可胸膛里的一颗心却跳得又重又快。

我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

李珣,你能不能不要再去月娘房里,不要再看她跳的舞,不要再跟她说话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喜欢她了。

你能不能,也回头看看我。

你能不能,再多喜欢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

我心里有很多话,想了很久,最后也只敢凑到他耳边偷偷摸摸。

“李珣,明天就不是我的生辰了。”

“可是明天,你能不能还来我房里。”

李珣突然动了一下,我以为他要醒,吓得屏住呼吸,一颗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听到那些话了吗?他醒了会说什么?

我心里又害怕又期待。

可是最终,李珣只是嘟囔着翻了个身,随后再次沉沉睡去。

第二天晚上,他去了月娘房间。

5.

拧耳朵不管用,我又心生一计。

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我收拾了行李,大张旗鼓吵着闹着要走。

话本子里常有这样的情节,李珣肯定会认识到错误,追上来挽留我。

可我千算万算,算错了时候。

那天金玉坊开业,一大早李珣就陪着月娘出了门。

我说要走,可是闹了半天脚也没跨出门槛。

久久等不到李珣,我最终也只能找了个借口讪讪扭头回房。

一路上低着头,这样就看不见周围一众看好戏般的戏谑目光。

直到黄昏,李珣才搂着月娘回府。

听说了我的事情,他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她下次要走,就让她走好了。”

“把王府大门打开些,谁都不许拦她!”

夫妻多年,他早已看穿我的小把戏。

“谢拂春是个钻进钱眼里的女人,见识过王府富贵,哪里还舍得到外面去过穷日子。”

他的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很生气却无法反驳。

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我岂止舍不得再去过穷日子,我是根本不敢。

过了二十多年穷日子,我知道贫穷是能吃-人的。

终日饥肠辘辘的穷小子,为了一口馒头就能趴在泥水里给人当马骑,跪在地上学狗叫,他的尊严被一口口啃光了。

素日清傲的落魄秀才,为了几百赏钱,作诗恭维那些大腹便便的达官贵人,他的傲骨被一口口啃光了。

常常接济穷人,心肠最好的孙大夫,一朝家破欠下巨额债务,为了还债偷偷帮着贵妇人打妾室的胎,他的良心被一口口啃光了。

家徒四壁的贫农,田里收成不好家中揭不开锅,为了一袋子小米把女儿卖给春红院,他所拥有的最后一点亲情也被一点点啃光了。

最艰难的时候,是元贞十九年。

元贞十九年,西南大旱,颗粒无收,哀鸿遍野。

最南边的绣州,家家户户开始易子而食。

青州紧邻绣州,情况稍微好一点,但也好不上太多。

那时候家无余粮,我和李珣勒紧裤腰带过活。

腹中空空,我便想着出门打几只鸟捞几条鱼来充饥。

青州时局动荡不安,常有附近的人一大早出了门,到傍晚也没回来。

李珣担忧我安危,不肯让我出门,便开始恐吓我。

“听说绣州已经被吃空了,许多流民已逃窜到了青州。”

“这个时候出门,你是想当两脚羊么?”

我当然不想被别人吃,那太可惜了。

家中的米缸一点点见了底,李珣身子一点点消瘦。

一天晚上,我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把李珣推醒。

“李珣,你饿么?”

李珣没说话,在黑暗里静静看了我很久,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温柔地用手合上我的眼。

“快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我哪里睡得着。

再次偷偷睁开眼,我犹豫了很久,最后鼓足勇气凑到李珣耳边,轻轻拧着他耳朵命令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饿得受不了的话,你可以把我吃了,我不会反抗的。”

被你吃,一点都不可惜。

被你吃,是我心甘情愿。

6.

最艰难的时候,李珣没有吃我。

最风光的时候,李珣却开始吃我。

一口一口,我被啃得面目全非。

曾经我以为顿顿有肉吃,夏天有绿豆汤喝,不会太热,冬天有棉衣穿,不会太冷。要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如今我已经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却成了一个不幸福的人。

我开始胆怯,开始忧虑,开始担忧李珣对我的爱还剩多少。

太阳升起又落下,日子每过一天,李珣心中的情意是增长了一寸还是消弭了一寸?

我开始嫉妒,开始怨恨,开始恨一个并没有亲自伤害过我的女人。

要是月娘从未出现过,李珣是不是就不会与我背道而离?

嫉妒和怨恨是很可怕的。

小时候村里男性长辈常说,女人不该嫉妒。

嫉妒的女人死后会堕落成阿鼻里的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想嫉妒,但我控制不了。

不光是我,李珣好像也被什么人一口一口偷偷啃光了,啃得面目全非。

从前他最胆小,看见血会头晕目眩,连只鸡也不敢杀,我常嘲笑他白长了这么大高个儿。

封王圣旨到村里的那天,他以为他父皇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对他下手。

翻来覆去好几宿睡不着觉,最后在太监的一声声催促中含泪同我告别离家进京。

他走后,桌上留了封遗书,嘱咐若是他遭遇不测,我要早点改嫁。

可是他自从当了什么晋王,行事越发狠辣。

他和幕僚关起门来议事,却并不背着我。

我虽听不太懂,隐隐约约也能察觉到他杀了很多人,害了很多人,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兄弟姐妹。

李珣常说要先下手为强,我再问他,他便开始摇头,以一种轻慢至极的语气。

“拂春,你不懂的。”

我懂的,是你不懂。

你不懂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吵着闹着要走。

“拂春,别闹了行吗?”

“我待你不好么,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你到底还要什么?”

“月娘只是一个卑贱的侍妾,她就算生上十个八个孩子,也动摇不了你一点地位,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看见面目全非的你。

我害怕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变得很可怕。

......

李珣一直不懂,他以为我是因为月娘才要离开。

不是的,至少不全是。

前几次吵着闹着要走,是想博取他的注意,想让他把目光多放点在我身上。

真正下定决心要走,是因为他。

他亲手送出缺月玉佩,却又在多年后索要收回。

他嘲笑我身无一物,离了他便什么也不是,只能倚仗依附他。

却忘记我曾经并不是一无所有,我曾经有根极宝贝的金簪子,那是阿娘留给我的嫁妆,平日珍藏在木匣子里,准备成亲那日戴上。

然而成亲那日,我却戴了根木簪。

金簪子被我偷偷当了一百两银子,因为李珣生辰那天想要一方端砚。

想通了很多事情,离开就变得不再困难。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李珣和月娘出了门。

我提着个小布包,借口去上香要出府。

看门的小厮好心提醒了一句。

“王爷在外头议事呢,娘娘不等王爷回来?”

我摇摇头:“不等了。”

我等过很多次,这次不等了。

7.

说要走,其实也不大容易。

从前几次出门,没过两天就灰溜溜滚回了王府。

李珣说我浑身上下皆是由王府供养,不许我携带一点财物出去。

出了王府大门,我又变成了个穷得叮当响的人,连张去青州的船票都买不起。

想要找个地方做工攒钱,一连敲了十几家却都吃了闭门羹。

“咱们家不缺人,姑娘往别处去问问吧。”掌柜的上下打量一眼,便毫不留情把我往外赶。

我不死心,扒着门框问。

“我都打听过了,你们这儿是招人的。”

那人嗤笑一声:“不巧,你来之前便已招满,不缺人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我还想再问,就被人推搡着赶出了门。

一连几次都是这般,最后只得悻悻回去向李珣低了头。

只是这一次,我不愿再无功而返。

......

从前吵着要走,闹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

真正离开的时候,却走得悄无声息。

提笔沉思片刻,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和离书,最末一栏空着,只待李珣签名。

解下腰间缺月玉佩,压着那封和离书一并放在床头梳妆台上。

做完这一切,我提着个小布包,同看门小厮道了别,轻而易举便迈出了晋王府的门槛,直奔城北青山寺。

那儿有一条鲜有人知的小路,从青山寺后院小门离开,沿着条羊肠小道一路向南,便到了澜江渡口。

再走十日的水路,便到了青州。

离开之前,我做足了准备,带了套换洗的衣裳并一小包银子。

钱虽不多,够我买一张去青州的船票。

到了青州,老家还有几亩荒地,废些时日拔干净杂草开垦了出来,播些麦种上去好生照料着,待到秋日便可以收割了,往后也不必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还有老家的屋子,风侵雨蚀了几十年,早已破烂不堪。

记得我离开青州去长安前两天,有扇正对着床榻的窗子突然破了个大洞,一到夜晚北风便呜呜咽咽地从外头吹进来。

因着过不了两日便要走,便没费工夫补那扇窗。

一去经年,如今回了老家,第一件要紧事便是修补那窗子,春寒料峭,省的晚上夜风灌进屋子里,白白受冷挨冻。

人还没走出长安地界,心里便将来日的路都盘算好了。

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刚走到澜江渡口,长安就变了天。

九十九道丧钟声从皇城一路传到澜江,原本熙攘吵闹的人群倏忽安静下来。

整个渡口一片死寂,所有人心头笼上铺天盖地的乌云。

过了不知多久,人群中响起颤颤巍巍的声音。

“陛下驾崩了...”

8.

宣武帝生前并未立嗣,膝下十几位皇子,这些年来死的死废的废,如今也只剩下晋王端王两位。

帝位空悬人心浮动,明眼人都能瞧见两位亲王势同水火,如今怕是到了真正撕破脸皮的时候。

自古上位夺权,遭殃的都是底下百姓。

远在燕州的威远将军周辅是李珣亲信,听闻风声便调燕州边军疾奔向南,七万大军全数开拔驰援晋王,浑然不顾北疆夷人对燕州虎视眈眈。

而在长安,端王心腹卫容调禁军狮宿,天鹰两营驻守澜江渡口,江面艨艟一字排开,皆备火弩,封锁了整条航道。

渡口处,有卫容的人把守两岸,每个往来渡口的人都要经过搜身,验了照身帖才准放行。

我混在排队的人群中,垂着脑袋等待搜身。

轮到我时,从贴身布包里摸出照身帖递上。渡口的守卫细细看了半晌,正要抬手放行,忽然传来一声。

“站住!”

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看了我片刻,随后持刀向这边走来。

一旁的守卫恭恭敬敬喊了声“卫将军”。

我便知道他是端王的心腹卫容,禁军将领里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只是不曾想如此年轻。

卫容在我面前站定,并不作声,只是视线从上至下将我来回扫了好几遍。

我被盯得头皮发麻,正想要说些什么,卫容忽然开了口。

“数年前,卫某新婚妻子死于李珣之手。”

我愕然抬头,却见卫容脸上绽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谁承想今日老天保佑,李珣妻子也落到了我手里。”

我心下一沉,只挣扎着问了一句。

“敢问将军是如何认出我的?”

自从嫁进王府,我困于后宅鲜少出现在人前。

旁人只知道李珣有位结发妻子,却少有人知我姓名容貌。

我与卫容更是素未相识,如何能一眼便认出我身份?

适时,卫容声音幽幽响起。

“王妃娘娘也太小瞧咱们了,就许晋王往咱们这儿派探子,不许咱们往晋王府里安插人手?”

我愣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复又开口。

“娘娘知道么,我娘子死得可惨了,她被活生生开膛破了肚,血淋淋的眼珠子盛在匣子里送到我面前。”

“只因他要拔去端王羽翼,却在我这儿碰了壁,便掉转枪头对我娘子下手泄愤。”

“在此之前,我与李珣从未有过什么血海深仇,不过立场不同各为其主。”

“便是那等绿林盗匪之间争勇斗狠,也讲究个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晋王天横贵胄凤子龙孙,做起事来还不如盗匪叫人信服。”

言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夺嫡斗争凶险,将她藏在泸州老家藏了好几年,终究还是被人找到了。”

“素日见惯了残肢断臂的人,看见那匣子里的眼睛后竟也会成宿成宿睡不着觉。”

“只因我一合上眼,便能看见她站在我面前,鲜血淋漓死不瞑目。”

他说得凄怆,我听着恻然。

隔着血海深仇,如今又受人挟制,自己即将遭遇什么也是不言而喻。

双方相差悬殊,思索片刻后放弃挣扎。

最终,我只是默然低头,等候命运的到来。

然而等了许久,脖子上的那一刀也迟迟没落下。

一抬头,却见卫容神色挣扎几番,最终释然一笑。

“罢了,我不是李珣,学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

“若是真持刀向妇孺,往后到了黄泉,也无颜去见我娘子了。”

末了,他粲然一笑,无限意气风发。

“我只愿上苍怜我,来日有幸同李珣兵戎相见。”

“到时,卫某必定亲自将手中这柄唐横刀送入他胸膛。”

不敢置信卫容就这么轻易放过了我,我一时竟愣在原地。

“只是,还要借娘娘衣物一用。”

卫容派侍女将我带到客栈上房,脱下身上旧衣,换上侍女递来的衣裳。

至于我身上的那套旧衣裙,则被侍女呈给卫容,卫容又随手递给了身旁一个亲兵。

他在那亲兵耳边低语了几句,不一会儿,那亲兵便捧着衣裙去而复返。

只是衣裙早已被扯得破烂不堪,上面还浸了大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一时悚然,卫容像是看穿我所想,出声安慰。

“只是杀了只鸡罢了,娘娘不必担忧。”

“剜心之痛,必定要叫李珣也尝上一番。”

9.

问清我原本去处,卫容派人护送我回青州。

“长安要出大乱子,躲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这句话,是劝诫,也是警告。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站在去往青州的船头,仍有些大起大落后的恍惚。

等回过神来,想起卫容话语,又有些不自觉的想笑。

卫容不知底细,还当是李珣对我情深似海。

殊不知这么多年胡搅蛮缠,李珣心里早就腻烦了我,只恨有个糟糠之妻的名头顶着,为着个好名声,不能随意休弃。

卫容的“礼物”前脚送到晋王府,后脚晋王府就要连摆三天筵席。

哪来的什么剜心之痛,只怕是恨不得拍手称快。

等卫容来日知晓真相,必定扼腕叹息今日决定。

卫容的船行得极快,原定十日的路程,不过五六日便到了。

青州的几亩地早已荒芜,老家屋子也破败不堪。

这两年青州刮过几场大风,屋顶瓦片所剩无几,窗户也破碎大半。

好在老宅尚未被流匪侵占,修补一番倒也勉强能够住人。

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骤然劳动起来,一时间还真有些不适应。

不过将地扫了一遍,桌台椅凳用抹布沾水擦了遍灰,一番折腾下来便开始腰酸腿疼。

身体累得够呛,心中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原来不是离了李珣就不行,原来离开晋王府我也能活下去。

干活累了休憩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捶腰揉腿,心里一边盘算着买些明纸回来糊窗子。

正值黄昏,远处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

屋头正门大敞着,徐徐凉风灌进来,驱散满屋闷热。

有从田里回来的妇人,肩上挑着扁担锄头,偶然经过我门前,一扭头与我视线对了个正着。

“哎呀!这不是二妮吗!”妇人惊喜地叫出声来。

“薛,薛大娘好...”

猝不及防被人叫了声小名,我愣了片刻,有些局促地起身。

“二妮,你咋回来了呢?吃晚饭了没,上我家吃去啊,今早晨你1大爷去镇上买的新鲜青鱼!”

多年未见,薛大娘没有丝毫生疏,上来就亲亲热热地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家里拐。

“不了不了,刚刚吃过了。”一时间有些不适应,我急忙随口回绝。

“瞎说!你家连个灶台都是破的!”往空荡荡的屋内瞥了一眼,薛大娘斩钉截铁道。

“......”

等到了薛大娘家里,桌上果然有烧好的鲜嫩青鱼。

饭桌上,大伙儿唠起家常,大爷随口问了一句。

“二妮呀,王爷不是把你接去长安享福了吗,如今咋回来了?”

戳中伤心处,我顿住筷子低下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薛大娘人精似的人,见我神色不对连忙岔开话题。

“吃饭呢不说这些了,吃鱼吃鱼。”

待吃罢饭,薛大娘又帮我张罗起老宅的事情。

“你那屋顶上瓦片都掉光了,后院墙也塌了半截,瞧着定是住不了人了。”

“这段日子就住大娘家里,赶明个儿让你1大爷帮你修补好。”

“还有那些锅碗瓢盆家伙什儿也该早点添置好咯,你手头还宽裕么,大娘这边还有点银钱...”

......

多年未见,薛大娘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

就这样,我在薛大娘家暂时安顿了下来。

青州地处偏僻,天高皇帝远,长安的动荡丝毫波及不到这边。

只是偶尔,有大批重装骑兵借道青州,一路疾驰向北,马蹄在官道上溅起飞扬的尘土。

听村头消息灵通的人议论,说是绣州的边军进京勤王。

“长安又要乱套了,却不知最后鹿死谁手。”饱经风霜的老大爷不禁感叹。

“皇帝老子谁来当不都一个样,左右都不给咱们好日子过。”一旁的大娘嘟囔着抱怨,似是想起来什么又小心翼翼地询问。

“绣州的边军若是都去勤王了,绣州谁来守呢,那些南蛮会不会又打过来?”

没有人回答她。

想起往年南蛮北下劫掠,所有人心头笼上层层乌云。

菩萨保佑,让这场动荡快一点平息吧,让边军早一点赶回绣州吧。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般祈祷着。

10.

树上知了发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乡里迎来了来自长安的诏令。

新皇登基,诏谕天下。

打了这几个月,终于有了个结果。

东风压倒了西风,晋王打赢了端王。

端王锒铛入狱,一众党羽或是流放千里或是秋后问斩。

李珣黄袍加身登临帝位,独掌大权。

最后一片尘埃落定,留下被战火波及满目疮痍的长安。

有从长安来的商人,战事一平立刻奔赴青州收购茶叶,说起在长安的所见所闻仍然心有余悸。

“害,你们是不知道,长安现在简直就是个活地狱。”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从朱雀长街这头淌到那头,活生生流成了条血河。”

“我家门前青石板路不知喝了多少人血,好几桶水浇下去,等干了日头一照,还是有血从砖头缝里渗出来,你说邪门不邪门?”

“还有一件事,说起来我就来气。”

“那伙兵油子烧饭缺柴火,城外又不好运进来,就到处拆人桌椅板凳来烧。”

“躲了这几个月,好不容易战事平息了。”

“我回家一瞧,嘿!你猜怎么着?给我家拆成一副空壳子了都,连门框都卸下来半个!”

“这不实在没法子了,才赶紧出来跑商赚钱。”

那商人是个健谈的,又有众人围观,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讲了半天终于口渴,拿起手边茶水喝了一口,又突然想起什么。

“嚯,还有一件奇怪事。”

“听说晋王,哦不该叫陛下了。”

“听说咱们这位陛下原配娘子不在府里好生待着,不知怎的跑了出去,偏又撞上卫容的乱军,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

“陛下收到卫容送来的染血衣裙,疯魔了几日,太医几副汤药灌下去,非但不见好,反而愈加痴狂。”

“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因着卫容放话说把人丢进了乱葬岗喂野狗,前几日便命重兵围了整片乱葬岗,把野狗都捉起来一个个剖腹验尸,如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

商人仍旧在喋喋不休,我耳朵里却再也听不进一句。

明明是初夏,后背却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青州路远,李珣应当注意不到这里罢,我徒劳地安慰自己。

浑浑噩噩回到家,却见门上挂的铜锁被拦腰砍断,门上还有几道深深的刀痕。

推开家门,一大盆凉水兜头泼下来。

不知何时有人来过了,把家里东西翻得到处乱糟糟,连藏在床底下的小匣子都被翻了出来,只是里头银钱丝毫未动。

我扒在门框上愣神,艰难消化眼前的一切。

薛大娘的声音在身后弱弱响起。

“今个儿早晨,你出门买鱼的时候,一伙人持刀闯进你家搞了个天翻地覆。”

“事后还到处抓人,问这儿是不是住了人,那人去哪儿了。”

11.

我怔愣着回头,薛大娘看我神色不对,连忙出声安慰。

“放心吧,没告诉他们!”

“我一看他们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便随口扯了个谎。”

“说是有个绣州逃荒来的流民侵占了你的屋子,因是主人家去了长安,平日里无人看管,愣是让他住了这么些年,直到前几日才被大伙儿发觉合力赶了出去。”

“不过以防万一,这段时日你还是住大娘这儿,等风头过了再回去。”

在薛大娘家住了一段时日,那伙人再没来过乡里。

乡里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也渐渐松懈下来。

只是偶尔,出门买菜买油盐酱醋的时候,感觉人群中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然而猛一回头,却又什么都没有。

直到一日,我照常出门买菜,在街上被人迎头冲撞了一下。

将要跌倒的时候,一双手适时扶起了我。

一抬头,是白龙鱼服的李珣。

我从前设想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形。

然而李珣真的来找回我,向我低头忏悔时,我心中却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再次见面,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李珣叹了口气,率先开口。

“拂春,我找你找得好苦...”

“卫容说你已经死了,我不信,逼着人到处找你。”

“一日找不到你,我就一日合不上眼。”

“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先走。若是来日寿终,也该我和你携手入黄泉。”

见我低头沉默不作回应,李珣有些急了,拉住我的手低声恳求。

“拂春,我想你了,跟我回去好不好?你的寝宫我命人收拾好了,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可好?”

我挣扎着从他手里抽出手,李珣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死死攥住,语气也激动起来。

“拂春,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才会离家出走的。”

“然而这一切都是个误会,你跟我回去,我亲口解释给你听!”

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手从李珣掌心抽了出来。

我后退一步,神色平静望向他。

“不用,就在这儿说。”

“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委屈。”

李珣顿时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来了一句。

“你可知,月娘是端王的细作,埋伏在我身边刺探我行踪。”

我有些诧异,又想起昔日卫容所言,一时恍然大悟。

李珣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神色,继续开口。

“其实当初月娘刚进府的时候,我便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

“这些年留她在身边,一面迷惑端王,一面暗中软化她,争取为己所用。”

“要说我那好皇兄也是识人不清,送来这么个心智不坚的。”

“我不过略施恩惠就将她笼络了去,最后关键时刻更是临阵倒戈,反手捅了旧主子一刀。”

说及此处,李珣颇有些将万物玩弄于股掌的洋洋得意,末了想起什么,望向我语带讨好来了一句。

“如今大局已定,留她也是无用。”

“你不喜欢她,我便将她留给你,等你回宫处置。”

我笑了一下:“这么说,这些年你宠幸月娘,都是在瞒着我设局?”

李珣忙不迭点头,眼睛明亮。

“自然!”

我又问:“为什么瞒着我,是怕我坏你大事么?”

李珣支支吾吾起来:“兹事体大,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我也是不想将你牵扯进这摊浑水。”

我仰头望了一会儿天,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个月两个月。

五年,整整五年。

李珣,你瞒我瞒得好苦啊!

一时间,我忍不住苦笑出声。

“看着我被蒙在鼓里,被你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得意?”

“你和月娘情浓的时候,我在你们院落里徘徊了一整夜,我在枯守空房,眼泪打湿了枕头,我在城北青山寺求佛,跪地磕的满头是血,求佛祖让月娘把夫君还给我。”

“这些,你知道么李珣?”

“你知道的话,可曾有一丝动摇?”

李珣闻言沉默良久,咬牙坚定。

“动摇过,可是我没办法。”

“府里还有不知道多少端王的细作,可能就是你的侍女,可能就是我的侍女...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我不能让计划有一丝一毫泄露的风险,我实在害怕失败。”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啊拂春!”

“成王败寇,我不想再被废为庶人,我不想再过从前的日子了!”

从前的李珣,日子的确过得很艰难。

李珣幼年的时候,生母王皇后牵涉巫蛊事案,被剥去皇后服制打入冷宫。

宣武帝下令不许进水米,最后王皇后生生饿死在冷宫。

为生母所累,李珣一朝跌落云端,原本也该随生母一道,多亏郭贵妃求情才免遭一死,被废为庶人流放青州。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宣武帝膝下十几位皇子牵涉夺嫡争斗,或死或废,徒留端王一家独大。

为制衡端王,皇帝才下令将李珣迎回长安。

七岁被废,二十五回宫。

中间十八年,李珣饱受风霜苦楚。

宣武帝贵为九五至尊,心眼却比针尖大不了多少,恨屋及屋,连带着李珣也不为他所喜。

虽侥幸让他捡回一命,却不会让他好过。

这些年,李珣走过科举,经过商,街头卖过字画,饭馆里拨过算盘。

可会试被人从榜上除了名,经商被人水淹过货,卖字画被人掀过摊子,饭馆里打了几日工便被人赶了出来,连份工钱都没要到。

李珣不死心,青州城内问遍了店家。

他会识字,会拨算盘,工钱要得也低,可没有一家敢收他。

那人不许他这么轻松地活着,只许他干最苦最累的活,苟延残喘度日。

曾经的李珣,提起自己的父皇时,忍不住抱着我嚎啕大哭。

他说他永远恨父皇,永远不会原谅他。

......

想起过去的日子,李珣眼中已然含了热泪,哀哀怯怯地望向我。

“拂春,我是真的害怕。”

“你能懂我,你能原谅我的,对吗?”

我忍不住笑起来:“李珣,你能原谅自己父皇吗?”

李珣愣了一瞬,摇了摇头。

“那么,我也不能原谅你。”

迎着李珣愕然的目光,我继续说下去。

“其实前几次离家出走,都是我耍手段想挽回你。”

“真正下定决心,是我在外面身无分文,又累又饿,却找不到一家店肯接纳我的时候。”

“那时我偶然被人告诉,一切都是你在暗中推波助澜,是你不许他们接纳我。”

“李珣,我知道你在长安城内有探子,每天都会向你禀告情况。”

“我在街头无助徘徊,敲遍了所有店门却被拒之门外,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蹲在地上哭的时候。”

“你知道了,会不会想起从前的自己,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舍?”

李珣急忙辩解:“我,我只是怕你离开,我只是想让你回来......”

我打断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

“李珣,有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哪里惹怒了你,你会不会嘴上说爱我内心其实恨着我。”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是你这个人太坏了,你不会去爱人,也不值得被爱。”

“因此喜欢你和被你喜欢,都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被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李珣神色微变,却还是坚持上来拉我的手。

“拂春,你怎样骂我都好,就是不能离开我。”

“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好言好语说尽,李珣还要纠缠不休。

怒火烧上来,我不管不顾推了李珣一把。

“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没有用上十成力气,李珣却被我推了个踉跄,狼狈倚靠在墙上急促喘息。

平日里弯弓骑马的人,怎得如此虚弱?

我有些错愕,李珣却低低笑了起来。

“拂春,你也看到了。”

“当日卫容刺了我一刀,伤及肺腑。”

“这些日子无数灵丹妙药灌下去,却是毫无用处。”

“太医诊断,我没两年可活了。”

“拂春, 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不要推开我, 在我最后的日子里陪陪我,好么?”

12.

许是已经彻底死心, 听到李珣话语时,我第一时间想起的竟是:

卫容也算是得偿所愿。

随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无视李珣扭头离开。

任凭李珣在身后哀声呼唤,也绝不回头。

李珣仍旧不死心, 后来的日子里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有时是回家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有时是床头出现的钗环首饰,有时则亦步亦趋跟在我后头。

我只当他是个透明人, 全然无视他的存在, 自顾自干自己的事情。

李珣同我说话, 说了半天我只当没听到, 伸出来的手只当没看到, 他堵在面前便绕路从他身旁经过。

长久以往,李珣被折磨得几近绝望。

平章三年, 宫里传来李珣重病的消息。

李珣已经走不动了,临终之前,他还想再看一眼我。

记不清这是第几波从长安来的人, 乌压压跪了一地求我跟他们进京。

我面无表情瞥了一眼,“啪”一声关上大门。

又过了几日,长安传来消息。

皇帝驾崩, 天下缟素。

国丧过后,群臣从宗室旁系里选了个人继位。

李珣皇位没坐几年,就拱手让了他人。

世人议论纷纷, 说当日晋王端王夺嫡之争如此血腥,至今仍旧历历在目。

不曾想最后竟便宜了别人, 当真是世事无常。

新帝继位, 第一件事便是下旨,边军无诏不得擅离。

消息传到乡里,所有人纷纷松了口气。

新帝是个守成之君,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也不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往后十几年, 大家日子都过得很平静安生。

李珣死后第三年,我偶然间得知卫容尸骨所埋地, 按照其遗愿将他改葬于其妻坟头旁边, 年年祭拜, 也算是报答当日之恩。

又过了几年, 我突然感到很孤独,在当地慈幼局收养了个小女孩, 取名谢梧,视如己出。

一日对镜梳妆,阿梧摆弄着我桌上的一块玉佩, 问我。

“阿娘, 这块玉佩样式真别致, 哪里买的呀?”

我定睛一瞧,是那块缺月玉佩。

当日留在王府,后来被李珣送了过来。

抚摸着那块玉佩, 我不禁有些怅然。

“不是买的,是阿娘一个故人送的。”

“不过,毕竟是从前的事了。”

“不提也罢”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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