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终究等不到

我的驸马是我强求的,他不喜欢我。可巧,我也不喜欢他。

我喜欢的人,一如朗月悬高阁,一如静影沉水璧。

而他,不过是有着相似的眉眼。

1

陈家被下令流放的时候,我正在城墙上吃葡萄。知我喜欢葡萄,言弟命人送了不少。

素指轻捻入口,果然甘甜。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让我想到与那人的初见。

问了我才知道,城下那人是陈家长子陈彦之。彼时,我一身锦绣立于城墙,他衣衫褴褛等待流放。

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我怎么舍得他死呢?

我下了城墙,寻了匹快马入宫。

宁国百姓谁人不知延华长公主与当今陛下姐弟情深。不说别的,当今陛下能坐上这位置,少不了延华长公主的拼命相护。

是以,当今陛下甫一称帝,便封其为「延华长公主」。「延华」二字,承载着何等的祝愿。

不错,我与言弟确实姐弟情深。

所以不多时,我就出了宫,手上还多了一道圣旨。

陈彦之被赦免了。

不仅被赦免了,还成了我的驸马,下月初一成亲。

人人都道那陈彦之好命,本是砧上鱼肉,偏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从一个户部员外郎之子,一下变成了庶民,又一下成了延华长公主之夫。

这真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我分明看见,陈彦之接过圣旨时,带着恨意的眼神。

2

市井之中开始流传起我与陈彦之的风流逸事。

有人说陈彦之年少时救了延华长公主。此后延华长公主便念念不忘,苦苦寻觅。不曾想再次见到恩人,恩人居然将被流放。延华长公主连忙入宫,这才救下了恩人。

故事编得不错,可惜是假的。堂堂长公主找一个人,倒也不至于从年少找到如今。

直接重金悬赏,岂不更好?

也有人说陈彦之与那延华长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陈家被流放,长公主到陛下面前苦苦哀求,终于打动了陛下。这才下了圣旨,赐了婚,成就一段良缘。

——这更是荒谬。

我与陈彦之只见过一面,那便是城门上的那一次。良缘不一定,怨偶倒是更有可能。

至于赐婚,言弟确实很难拒绝。

因为言弟能活着,是那个人替他挡了刀。

这是我与言弟,一生的痛。

我躺在美人椅上,听着白笙给我讲市井传闻。心中千丝万缕的念头划过,最后却什么也没留下。

「殿下,您今日真是太莽撞了。纵使您与陛下姐弟情深,也不可公然拦下押送陈家人的队伍。还好陛下没有怪罪。」白笙一边替我捏着肩,一边担忧地说道。

「白笙啊,人总要疯过一回,才能继续清醒。」

我笑着吃下一颗葡萄。

「殿下——」白笙停下动作,还想说什么,一旁的玉歌先开了口。

「殿下真要招那陈彦之为驸马?殿下明明值得更好的。」

我笑道:「圣旨不已经下了么?这是板上钉钉的事,长公主府,要有新人了。」

玉歌默默叹了口气。

她们都以为我疯了,对那陈彦之一见钟情。

可事实的真相,只有我与言弟知。

就连陈彦之,也不知道。

我轻轻揉了揉手腕。

「近日府中的厨子做菜是越发无味了,重新招些人罢。」

「是。」

3

七月初一,是我与陈彦之成亲的日子。十里红妆,承载了多少女儿梦。这一场婚宴,极尽奢华。就连当初言弟封后,都没有这样的仪仗。

于礼不合,可言弟固执己见,一定要给我最好的。

也许十年之后,也有人忘不了这日的繁华,要与子孙津津乐道。

白笙和玉歌几乎要拼了全劲儿来替我梳妆,我一张脸都快捏圆搓扁了。

原来成亲是这样麻烦的事。我很想随意一点,但看着她们兴致勃勃的样子,我还是把拒绝的话头吞了回去。

言弟也亲临长公主府观礼。言弟拉着我的手,眼中隐约有泪。

可他是个帝王,所以那滴泪始终没有落下。

「阿姐今日要嫁人了。」

我听得见,他唤我「阿姐」。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他就不叫我「皇姐」,而叫我「阿姐」。

物是人非,上一次他这么喊,我还是冷宫里那个吃不饱的小公主。如今,我竟要嫁人了。

「大喜的日子,言弟也当欢喜些。阿姐是招驸马,又不是出去和亲。日后想阿姐了,阿姐便进宫看你。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阿姐,若那陈彦之让你受了委屈,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我笑着点头,许是被气氛感染,眼角竟也生出了几分湿意。

原来,成亲的感觉是这样。

府里的人忙忙碌碌,府外亦人声鼎沸。

头上的凤冠格外奢华,却也压得我喘不过气。

送亲、接轿、拜堂……等到我脖子都僵痛得麻木了,我才坐到新房中。

银烛高烧,红帐香暖。榻上是撒下的红枣、花生、桂圆,取「早生贵子」之意。有些硌得慌,我将它们推到一边。

不知等了多久,我都快睡着了,才听见开门的声音。

我忍不住轻笑一声。

想必为了晚点见新娘,他故意拖着,被灌了不少酒罢。

倒也是为难他了。

只望他酒品好些,莫要在今日发酒疯。我虽然经常饮酒,偶尔发发疯,可我不喜欢别人也发疯。

总归该有一个人清醒着。

一双靴子逐渐出现在我盖头下的视野中。步伐稳重,看来酒品不错。

听说没被流放前,陈彦之也是不少闺中少女心上的良人呢。

我等着陈彦之来掀开我的盖头,可他始终一动不动。

怎么,醉傻了么?

我干脆自己掀开,一抬头,对上了他冷漠的目光。

本想冷嘲热讽几句,可对上那双眼我便说不出了。

也许是烛光太过摇曳,我一时竟以为与我成亲的是那人。

不过那人是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的。

愤怒,屈辱,怨恨……

「怎么,长公主也如女儿家一般,想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么?可惜了,怨偶之间,何求静好?」

陈彦之带着不屑一顾的冷笑,朗声道。这倒衬得我像十恶不赦、强抢民女的恶人一般。

我确实是个恶人。

我摘下了凤冠,青丝瞬间落在肩上。颈部终于轻松下来了。

「怎么,陈家的家训便是让你在新婚之夜对妻子冷嘲热讽的么?」我笑着问道。

「你还好意思提陈家!」

他有些压不住怒火。

我想,那些少女,一定不知他在新房里是这个模样吧。若知道,一定得将他的名字在夫婿候选名单里划掉。

说实话,我不喜欢他这愤怒的模样。

倒不是心疼他,只是因为这样越发与那人差得远了。

「你若还念着陈家,就收敛些。本殿告诉你一个道理:无能者的愤怒,什么都不是。」

「是,我陈家其他人还得仰仗皇恩。」

陈彦之冷笑一声。

他用力将我扯到一边,也不管有没有将我弄疼,便俯身理清床上的果子。

而后,直直地躺下。

我对房事还是有些了解的,他这幅模样,是想羞辱我啊。

可是——

他闭着眼睛,就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人了。何况,我本就没有与他同床的打算。

我抬起一脚踢到他腰窝上,他痛得一抖。

「本殿让你躺这儿了么?滚到隔壁去!」

4

翌日,我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见到了一身白衣的陈彦之。

他似乎已经平静下来,说话的语气没有昨日那么激烈,眼神却更加冷漠。

新婚第二日便要穿着白衣,这是要寻我的晦气呢。

我看着他,刻意道:「驸马生得好,穿白衣也好看。」

他想要发作,却又忍了下来。

「殿下倒是宽心。」

「驸马这么叫,倒是生分了。」

「殿下说笑了。贵贱有别,彦之心里清楚。」

明明一身风清月白,却偏偏说话夹枪带棒的。谁要是喜欢上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还好我只喜欢他的眼睛。

「你我既成了夫妻,便不分贵贱。」

「谨遵殿下教诲。」

「还叫我殿下?」

「那——」

「唤我的名字罢。」

我原名叫「覃姝」,自从成了长公主后,人人便只知延华了。

「谭姝?这样叫可好。」

我顿了顿脚步,又神情自若道:

「随你。」

等到了用早膳时,我夹了一著松鼠鳜鱼给他。这是那人最爱吃的菜。

「府中的厨子,别的菜做的不精。这道松鼠鳜鱼倒是做的不错。」

「殿下过谦了。谁不知陛下待长公主极好。长公主府中,有什么不是顶好的东西?」

瞧,还是唤我殿下。

我没有说话。

他也自顾自地用起早膳,举止倒是十分得体。

早膳过后,我告诉他:

「我没有拘着你,你有什么想做的,便去做。」

「原是这样,谢过殿下的恩典。那彦之便告退了。」

说着,便迫不及待地退下了。

「殿下,您看他!要不是殿下,他早就被流放到塞外充军了。他还敢这样与殿下说话。」

玉歌在一旁愤愤不平。

「无妨,来日方长嘛。」

我倒是不在意。

「殿下怎可不上心,成了亲,便是要过一辈子的。」

玉歌更加着急。

我不禁逗她:「怎么,玉歌还未出阁便这样贤惠了?」

玉歌憋红了脸,然后跺跺脚:

「我去给殿下买云片糕!」

小丫头,脸皮薄得很。

不像我,脸皮快修炼成铜皮铁墙了。

「今日,多买些。」

「知道啦!」

白笙扶着我回房。

「白笙,拿些酒来。」

「殿下又要饮酒?殿下是成了亲的人,也该注意一下了。」

一个个的,越发叛逆了。

算了,都是我惯的。

看吧,成了亲就是这样不好,连饮酒都不自由了。

陈彦之出了门,我不慌他会闹出什么事儿,有人替我看着。

我与从前没什么两样,看看戏,再读几卷书。宁国的公主,是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的。

蠹虫,说的便是我罢。

自那人死后,我再没有问过朝政了。

我后半生的安稳,是用前半生的辛酸换来的。

夜里,陈彦之依旧宿在隔壁。

他的疏离,在很多方面,让我安心。

5

中秋将至,言弟突然将陈彦之诏进宫。

我猜,无非是陈彦之对我的态度传了出去,言弟敲打敲打他。

果然,陈彦之回来的时候,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是个宽容的,他瞪我一眼我又不会少块肉。我不仅不计较,我还做了道松鼠鳜鱼,去端给他。

当然,事实上是厨子做好了,我亲自去取的。可仅仅是取,已经是给他很大的面子了。我没有闲心去做这样一道麻烦的菜。

流放充军,其实与死刑差不了多少,不过一个快一个慢罢了。

将将算来,陈家只剩他这一根独苗。言弟留他,是因为我喜欢。

倘若哪一日我厌了他,他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为了不让我成为寡妇,我还是去献一献殷勤罢。

我端着菜,进了他的屋子。

「驸马今日在宫中还未用午膳罢,我做了一道小菜,你尝尝。」

那盘菜刚一放上桌,就被他掀在地上。

白笙和玉歌连忙挡在我身前。

陈彦之恨恨地看着我:

「陛下与殿下可真是一对好姐弟。一个杀人,一个救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实在让彦之感动!」

我推开两个小丫头,走到他面前。

可惜了这一盘鱼。

「你这话便教我伤心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殿下何必惺惺作态。」

「驸马真是误解我了。我若想害你,何必费了力救你。」

「是,彦之能活下来,多亏了殿下的施舍。权贵之人的喜爱,可真是深厚!不知彦之做了何事,能得到长公主殿下的青睐!殿下说与彦之,彦之自当竭力纠正。」

「我就喜欢你蔑视权贵、一身正气的样子。怎么,你要改么?」

陈彦之一下不知所言,片刻后,愤怒道:

「你简直恬——」

没等他说完,我打断他:

「我乏了,驸马也早点歇息吧。」

我退出了房门。

他生起气来,眼睛倒也更生动。但若把他激怒了想与我同归于尽,那我可不愿。

我知道他委屈,可谁没委屈呢?

我能走到今天,受的委屈比他不知多了多少。

陈家若没倒,他的风骨是好事。可陈家倒了,他也得看看这世间的险恶,学一学怎么在险恶中活下来。

他现在肯留下来,无非是挂念流放的父母。也挺好,有了念头,就有力气活下去。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真折了他的风骨。

6

白笙进屋的时候,我正随意看着书。见她脸色很不好,我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

没等我开口问,她先说了话:

「殿下,你可知驸马今日去了何处?」

「何处?」

「山水客栈。」

「他乐意待外面也无妨,晚些让人把他请回来罢。」

「可他还约了谐珠院的一个姑娘。」

谐珠院是宁国最大的妓院。

我的书掉到了地上。

「还不将他捆回来。」

「是!」

「等等——」

我又叫住了白笙。

「本殿亲自去瞧瞧。」

这本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自然不可大张旗鼓,因此我乔装了一下,带着白笙和府中武功最高的侍卫便前去了。

山水客栈的老板娘是个有眼力色的,令牌一出便引着我们去了陈彦之点的房间。

房门紧闭,我懒得慢腾腾开门,让屋中人有所察觉。右手一招,房门便被强力破开了。

屋内的人被惊到,双双站了起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纱帘子。

算他有点脑子,没滚到榻上去。

见到我,陈彦之也不慌,似乎早有预料。

帘内之人倒是吓得一动不动。

「怎么,长公主府太小了,容不下驸马?」

「长公主误会了,彦之不过四处走走。」

「我听闻驸马去年便及冠,怎么如今出门,还要人陪才走得动道么?」

「殿下误会了,我与这位姑娘不过浅谈几句。」

行大胆之事,说小心之词。这是又想羞辱我试探我的底线,又怕羞辱我惹来灾祸。

对此,我只有四个字:

「蠢笨如猪!」

许是没被这样直白地问过,陈彦之恼红了脸。可我不是说狠话吓人的主——要吓人,得做狠事!

「捆了。」

侍卫捆了陈彦之扔进了马车。我则见了谐珠院的老鸨绿娘。

「谐珠院什么时候成了善堂,连姑娘都能往外带,也不怕被拐跑了。」

「贵人息怒,是那位大人给足了银子,都过了赎身银呢……」

狡兔三窟,抄了家还能有银子,倒是我小瞧了他。

回过神,绿娘正连连告罪:

「是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小人这就让翠屏给您认罪道歉,任您处置。」

我沉下脸:

「自个儿腰包足了,就要拿别人做替罪羊?既然他给了赎身银,本殿便没有白给你的道理。这姑娘我就带走了。管好你的嘴,今日的事要传了出去,世间就再无绿娘了。」

「白笙,你留下来取卖身契。」

说罢,我转身离开。

——这儿的麻烦是处理好了,可府中还有一个大麻烦。

让人收拾破摊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回到府里,陈彦之仍被捆着。

「殿下,如何处置驸马?」

我一字一句道:「杖二十。」

玉歌拦住我:「殿下,这恐怕不妥。」

白笙倒是冷哼一声:「陛下那样看重殿下,便是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殿下。是驸马自己的错。谁敢说三道四?」

陈彦之被拽下去了。

二十杖,死不了,却能痛很久。

不痛了,也就想明白了。

直到晚上,宫里也没什么动静。

——这是默许的意思。

「玉歌,拿瓶上好的伤药来。」

药到手,我转身离去。

「你们就莫跟来了。」

走到远处,还能听见白笙抱怨:

「殿下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错了,我的心和刀子也没什么两样。我只是希望陈彦之能够安分一点。

陈彦之躺在床上,似乎伤势很重。

看到我,他阖上了眼。

「不想见我?」

「怎敢,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殿下的眼皮子底下。」

他睁开眼,眸子被烛火映得熠熠发亮。许是受了伤,连眼中的锐气都淡了不少。

看在这双眼的份上,我软下声:

「你今日这一出,原是为了试探我?」

这样看来,他也不算太笨,只是手段有些稚嫩。

「是我技不如人。」

「说吧,今日见那姑娘是为了什么?」

「我说了实话,殿下可会怪罪?」

我不答反问:

「今日杖责你,你可怨恨?」

他沉思一晌,冷冷道:

「不怪罪,是殿下将我打醒了。让我知道,屈居屋檐之下,就该弯腰。」

我置若罔闻,继续道:

「那你说实话吧。」

「那姑娘原籍是塞外之人,彦之只是想问一问塞外的风土民情。」

原来是担心流放的陈家人。

「你不必挂念,押送的官差我已打点好,他们会尽力照看陈家人。」

他打量着我,似乎不信。

「殿下会这样好心?」

看来我恶人的形象真是让他给记住了。也对,我与他之间确实没什么信任可言,就连我打点官差也完全是看在他的父亲陈皂的面上。

我不是一个喜欢说假话的人,所以我告诉他:

「谎言,是对有用的人说的。」

而他,于我无用。

他听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

「陈家被流放,殿下是帮凶,还是旁观者?」

这话倒问得有些好笑了:

「你想说什么?」

陈彦之直直看向我:

「殿下可知我陈家是被冤枉的!」

「不知道。」

我干脆答道,又接着说:

「不知道,是因为陈家被流放,是罪有其名。」

他眼中的动容完全消散,恨恨道:

「究竟是因为什么,殿下心里明白!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父一生磊落,效忠陛下,却落得个举家流放的下场!殿下是陛下一母所生的姐姐,自然要站在陛下那头。公道如何,又有谁会在意!」

「抄家流放之时,陈皂难道不曾告诉驸马,他私受贿赂之事么?」

「莫须有之事,如何告知!」

「是莫须有,还是无颜面对举府上下!」

陈彦之闭上眼:

「成王败寇,自然无须分黑白。」

我回道:

「一叶障目,如何能够明是非!」

陈皂把陈彦之保护得太好,可他这一身光明磊落太过脆弱。有些梦,总该醒;有些事,也总该面对。

我起身看着床上的人:

「你想要真相,那本殿给你真相。」

我走出房门,很快又回来。

我将一封信,扔到他怀里。

那是陈皂给我的告罪书,我原是不打算给他的。

我转身离去,不理会陈彦之心中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越是美好的东西,越难守护。

陈皂确实勤恳做事,一心为民,所以才能教出陈彦之这样的人。我与陈皂很久之前便认识,当初我和言弟在冷宫之中能够活下来,也多亏陈皂的保护。陈皂于我,亦师亦友。

与陈皂熟知的人,都相信他的品行。所以当受贿之事告破后,很多人都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陈皂不是贪念金银财宝之人。

可那送礼之人,送的是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方镌有苏子瞻之铭的从星砚。

陈皂最为仰慕之人,便是苏子瞻。

这一方砚,是真的有价无市。错过,便再难遇见了。

陈皂很难拒绝。

他想着,只收这一次,应该不会被察觉。

可送礼之人知道自己送对了礼,便频频请陈皂行方便,胃口越来越大。陈皂后悔不已,想要归还砚台,却为时已晚。

东窗事发,陈家举家流放。

陈皂无颜再见妻儿仆从。

陈皂喜欢苏子瞻的名士风流,可最后也也因慕风骨而断风骨。

一步错,步步错……

信中陈皂字里行间皆是悔恨自责,可信尾他请求让我救陈彦之一命,以及不要告诉陈彦之真相。

撒下一个谎,便要撒下千千万万个谎。我能用我的亲事救陈彦之一命,是因为感念陈皂从前的恩德。可我不能让陈彦之误会着我,也误会着帝王。

何况,他是最应该知道此事的。

一方古砚,葬送的不仅是陈皂的风骨,还有陈彦之的前程。

陈彦之读的是诗书,舞的是笔墨,想写的是策论,想登的是朝堂。

而这些,都是塞外不需要的。

任他读了再多的书,有再大的抱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塞外多了一具白骨。

7

听白笙说,陈彦之想要见我。

陈彦之一直认为陈皂是被冤枉的,如今证据确凿,陈皂在他心中的高大形象轰然崩塌。这种对于父亲和名士的仰慕,是从小便种下的种子。

如今自欺欺人的借口碎了,我本以为他要很久才能走出来,不曾想才过三日,他便要见我了。

我决定去看看他,手里还有端一碗菜羹。

——这次真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了。

进了门,我差点没认出来床上那人是我的驸马。

「驸马这是想让我来听你的遗言?」

陈彦之面色苍白,颓靡地望着帐顶。听到我的话,麻木地动了动眼珠,张嘴欲言,却还是归于沉寂。

我放下菜羹,坐到一旁。

「你死了不打紧,可宁国人会说延华长公主有克夫之命。成亲一月,就克死了驸马。」

陈彦之终于动了动嘴唇:

「抱歉。」

他要抱歉的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宽容大度。

「嗯,原谅你。」

他短暂露出露出一丝笑意,又归于苦涩。

「殿下,是我父亲犯下罪责,我一叶障目,更是错上加错。」

「不知者无罪。」

「不,我罪就罪在不知,没有及时制止。既不是一个合格的臣子,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忠孝两失,愧活于世。」

他的嗓音有些虚弱,可他似乎太想说话了。

陈皂的确让我很失望,但我不会将对陈皂的怒气转移到他的身上。

「陈皂的确做了错事,可这错事不足以掩盖他对宁国的功绩。他犯下的错误他已经承担了后果,这不是你的错。情绪,是最没用的东西;遇到事情,先想着如何解决。你难道想让陈家众人,永远留在塞外么?」

「罪臣之后,苟且偷生,能有何为?」

「如何不能?父辈有荣,其子尚能处于蓝而胜于蓝,不偃其华;父辈有耻,其子如何不能光耀门楣!」

陈彦之略微思索:

「父辈有荣,不偃其华。殿下说的是馆阁学士之子,赵行笺?」

我放在膝上的手颤了颤,连带着我的心也瑟缩了一下。

陈彦之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自顾自道:

「馆阁学士赵大人学富五车,其子赵行笺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前我也曾想过与赵行笺结识,可惜时机未到,祸已先至。五年前之变,实在令人扼腕兴嗟……」

他自顾自地说着,而我的思绪已乱了。

赵行笺。

那个名字,就像一封符咒,将我永远封印在极暗极冷的地狱。

那是锦绣的衣衫也挡不住的寒意。

我好像回到了那年元夕城门下的河岸边。

银花千树,灯影如星。

那人在喧嚣中,被血披就一身红衣,然后坠入冬雪下无声的河道。

我的心好像也在那时候便一并沉入冰冷的河底了,五年已过,却仍是孤枕衾寒,永坠深渊……

「殿下。」

「殿下!」

「殿下!」

……

我猛然醒过神来。

此刻,身上不是雪,而是透过窗棂的斜阳;我在的地方也不是河岸,而是长公主府。

我把身上的衣服裹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驱赶几分寒意。我看着陈彦之的眼睛,承诺道:

「你且把身子养好吧。驸马的身份,不会成为你的枷锁。待到合适之时,你便自由了。到时天高海阔,任尔翱翔。」

陈彦之直直看着我,问道:

「殿下选我作为驸马,真的是因为喜欢我吗?」

我只是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救出陈家众人,担起你的责任。」

「我可以信任殿下么?」

「我的承诺不假。可我告诉你一个道理:永远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

我走出房门,没管他心中是否思绪翻滚。

等快路过花园时,我才想起那碗我亲手做的菜羹。

算了,已经凉了。

8

转眼便是中秋。

中秋宴,本该我与陈彦之一同进宫。

可他伤还未愈,走路时颇有些费力。我便推了宫里的宴会。

庭院之中,一壶清酒,一盘月饼,几碟小菜,倒也怡然。

陈彦之脸色有些发白,因着他的伤,他坐着有些难挨。可让他躺着,他又不愿失了仪态。

真是个固执的人。

圆月在天,也在杯酒之中。

我闲闲地喝着,一杯又一杯。

「殿下酒量很好?」

陈彦之兀地出声,我杯中的酒一颤,便撒出来几滴。

那夜之后,他对我的态度缓和不少。

「尚可。」

我答道。

其实我最初的酒量不好,几乎一杯就倒。可后来,越来越难醉了。

他不说话,默默饮了一口酒。

佳节本是团圆日,可如今这京中只他一人。他一定很难受,可我不想安慰他,因为我也难受。

特别是看到他那双眼睛的时候。

我们相顾无言,只是各自喝着酒,赏着月。

打破这种状况的人是,言弟。

「陛下。」

「言弟怎么有空过来?」

言弟没有管陈彦之,拉着我坐下。玉歌又给陈彦之拾掇了一个位子,我见他重新坐下,痛得不行还硬撑着脸面,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皇姐有了驸马,竟连亲弟弟也不要了。」

言弟有些委屈。

都是当皇帝的人了,却还和小孩子一样。

「我怎么会不要我的弟弟呢?除了弟弟,谁会拿那么多的好东西,养着我这个没用的长公主。」

「皇姐——」言弟委屈地看着我。

我使了个眼神,陈彦之默默退下。

「逗你的。」

言弟又露出一个笑。

「今日设宴,你不陪着诸位大臣,来我这儿做什么?」

我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清醒些。

「有皇姐的地方,我才能安心。那些大臣们,明面上臣服于我,私底下不知有多少小动作。」

「君臣一体,你是帝王。」

「我只信阿姐。」

我不作声,言弟默默拿了只月饼吃着。

「皇宫里没有月饼,还要寻到公主府来?」

「阿姐这儿的月饼才是最好吃的。」

一枚月饼吃完,言弟擦了擦嘴。又道:

「皇姐,你可喜欢陈彦之?」

「言弟这是在说什么话,我若不喜欢,招他做驸马作甚?」

「皇姐真的放下那人了吗?」言弟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言弟,我乏了。」

「我不提了我不提了,皇姐别生气。」

言弟连连告罪,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一个帝王,惊慌至此。不过因为我是他的亲姐姐。

我心生几分愧疚,想再说几句。

言弟却道:

「皇姐早点休息。言弟是偷偷溜出来的,现在要回宴会了。昨日有人上供了一尊玉菩萨,成色是极好的,言弟命人命人给你送来。」

来也匆忙,去也匆忙。做了帝王的人,就是这般不得自由。

「路上小心些。」

我没有回头,又饮下一杯酒。

提及那人,我总是有些控制不住。明明有些场景,是我想象出来的……

不知灌了多少酒,我疲惫地趴在几上。

恍惚间,我好像被人抱起来,轻柔地放到床上。

我拽住那人的衣袖,断断续续道:

「你又要走么……你还要走么……」

那人道:「殿下是有什么心事么?」

殿下?

那人是不会喊我殿下的。

我松了手,侧头睡过去,好像更难过了:再没有人,唤我阿姝了。

醒来的时候,陈彦之伏在我的床边。看样子,是守了一夜。

昨日的一幕幕浮上眼前,我很不客气地推醒了他。

趁我喝醉了,还想套我的话。真是功力见长。

被我推醒,他还有些懵懂。

「殿下可好些?」

「我无事,你回房歇息罢。」

「好。」

他果然很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玉歌端了醒酒汤过来,眉开眼笑。

「殿下,快快喝了醒酒汤。」

我接过碗:

「怎么今日捡到银子了?这样欢喜。」

玉歌迫不及待地蹲在一旁,要与我分享:

「殿下!你都不知道,昨日你喝醉了,是驸马将你抱回来的。」

「还守了你一夜。」

「他不是有伤吗?」

「所以呀!」

「这醒酒汤也是他让熬的?」

「是的。」玉歌又连忙说道:「当然,驸马不说,玉歌也会去熬的。」

就算他不将我抱回来,也会有人将我送回房。这并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我啜了一口醒酒汤,道:

「这便让你欢喜成这样?」

玉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殿下!」

「你看看驸马从前如何对你,现在如何对你?」

「以后,殿下和驸马一定会越来越恩爱,那个叫——举案齐眉!」

「说不准,以后府里要添新人了!」

玉歌有些憧憬。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新人?」

玉歌又有些皱眉:

「小殿下呀!」

「哐当」一声,手里的药掉在地上。药汁流到手上,黏黏糊糊。

「殿下,药怎么撒了!」

我叹了口气,拿了帕子将手擦干净:

「苦死了。不吃了,去买些云片糕给我。」

「殿下又扯开话题。不过,殿下这么喜欢吃云片糕,不如趁着这次招新厨子,再招一个会做云片糕的师傅到府里。如何?」

「你安排吧。」

宿醉过后,头隐隐作疼。

我现在只想早些把这只聒噪的小黄鹂打发走。

8

隔了几日,玉歌告知我,新的厨子已经招好了。

做菜的五人,做云片糕的一人。

玉歌有些踌躇。

「怎么了?」

「殿下,做云片糕的,脸上有疤,还是个瘸子。不是玉歌懈怠,是他的云片糕真的做得极好……」

我不甚在意道:

「人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手艺。」

玉歌又问:

「殿下要去看看么?」

「不去了。」

手艺好坏,得吃出来。我转身离去,任由玉歌安排。

「今晚,记得上一盘云片糕。」

我扬声道。

到了晚膳时间,一桌珍馐引得人食指大动。

鸳鸯炸肚、螃蟹清羹、五珍脍、间笋蒸鹅、松鼠鳜鱼……以及云片糕。

陈彦之入了座,只看一眼便道:

「殿下似乎很喜欢云片糕?」

「是。」

「虽然喜欢,却也不可日日食用。这样吃,不会腻么?」

「不会。」

他便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不是生气或怎样。

食不言,寝不语。

陈家的家训,其实还是可以的。

吃饱喝足之后,我与他各自回房。

「殿下,您与驸马怎么还分房睡呢?」

白笙有些不解。

玉歌也有些着急:「就是,这样何时我们才能见到小殿下呀。」

我悠悠打了个哈欠。

「不急。把云片糕端过来,待会儿我看书看累了吃些。」

玉歌无奈离去。

今日来看看什么书呢?

我想了想,还是随意拿起了一本。

烛影摇光,我看着一行行字,慢慢拼凑出一个故事。

「无趣。」

我扔下书,又是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故事,让人心生苦涩。

不经意瞥到那一盘云片糕,我有些惊诧。方才没仔细瞧,此刻才瞧出些名堂。

我吃过的云片糕很多,可这样洁白、切得这样方正玲珑的云片糕倒是少见。我便喜欢切得小巧一些的糕点。

拿起一片放进嘴里,滋润细腻,芳香盈舌。

玉歌这次,倒是招了一个细致的人。

忍不住又吃了些,我才梳洗睡去。

新来的厨子是真不错,这几日的菜十分合我的胃口,尤其是汤。

「近几日的汤,都有些太清淡。」

吃了几日,陈彦之忍不住说了出来。

「玉歌,这道菜是谁做的?」

「殿下,是那位做云片糕的师傅做的。」

「他还会做菜?」

玉歌有些惶恐:「殿下,是他向主厨自荐的。玉歌没太注意,不曾想他竟懈怠了。请殿下惩罚。」

「这几日的汤都是他做的?」我又问。

「是……还有昨日的炙鹅,前日的煎笋。」

「他的菜都很不错。不过,下次让他做汤的时候,咸一些。」

「是。」

第二日,一道骊塘羹再次让陈彦之皱了眉。

我尝了尝,与昨日竟是一样的滋味。

我忍不住嘴角微翘,忍不住笑弯了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彦之看着我一脸疑惑,玉歌和白笙也面面相觑。

我放下食著,终于止住了笑。

我的欣喜快要溢出来了,可惜不能为外人道。

我道:「吃得清淡些,也好。」

陈彦之没有说话。

他心头的刺拔了后,其实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9

夜里有些辗转反侧,竟是睁着眼卧到了天亮。

「玉歌——」

「殿下今日醒得这样早?」

「离重阳还有多久?」

「回殿下,还有五日。」

「既是佳节,应该与众人同贺。」

我沉思了片刻,继续道:

「今年的冬衣提前发了罢。住在府的仆人,再给他们换一下被褥,挑好些的。再发些银子。嗯……再买些重阳糕、重阳酒分给众人罢。」

还有什么呢,我再想想……

「殿下——」

玉歌看着我,似乎有几分诧异。以往的重阳,我并不重视。

我顿了顿,才道:

「毕竟是驸马第一次在府上过节,还是当不一样。先就这些吧。」

玉歌眉眼弯弯:

「重阳敬老,驸马可还这样年轻。殿下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我一时无话,玉歌很善解人意道:

「可如果是想着对一个人好,那便不奇怪了,反而颇费心思。殿下不说,可我知道殿下是怕驸马思亲!」

她很欢喜地说了一段话,不待我回答,便脚步轻快地退下了。

白笙替我梳洗。

梳洗完毕,我坐到一旁发呆。

「殿下可要传早膳?」

「让东厨做一盘云片糕吧。」

略微顿了顿,我又继续说道:

「让做云片糕的师傅一道过来,我也想看看这样的手艺,是怎样的人做出来的。让人吃了,挂念不已。」

「是。」

吩咐了下去,我静静等着。

很快,白笙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碟云片糕。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的男人。

他进来的那一刹,我的指甲陷入了手心。只是一眼,我便垂下眸子,面上没有动容。

「你便是那位做云片糕的师傅?」

「是。」男人低声应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你是哪里人?」

「容县人。」

容县,我知道。

离都城很远。

「来这儿做云片糕多久了?」

「三月有余。」

白笙用手肘撞了撞男人。

「殿下,您别生气。他就是个锯嘴葫芦,一心专研菜品,不善言辞。」

男人依旧沉默着。

「读过书吗?」

「不曾。」

「做云片糕的手艺,是怎么来的?」

「是师傅教得好。」

「抬起头来。」

「奴生的丑陋,恐惊扰了贵体。」

白笙又偷偷捅了捅男人的手肘。

我只作没看见,继续问道:

「腿,是怎么瘸的?」

「奴幼时贪玩,摔的。」

「你做云片糕的手艺很好,本殿很挂念,以后小心些。你若受伤,本殿去哪儿找这么手艺这么好的师傅。」

「多谢殿下。」

待他退下了,我才看向白笙:

「他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他不识字,大家都喊他木头。」

我夹起一片云片糕,放进嘴里。

我知道,此后肯定找不到做得比他更好的师傅了。

「木头」这名字,配不上他。

10

言弟送来许多上贡的东西,供我挑选。我却没什么心思。

随意选了两样,让人送去给陈彦之,便又在花园中发呆。

最近真是越来越容易发呆了。

想了想,我决定去东厨。

「殿下怎么想起去东厨了?」

「想给驸马亲手做一份点心。」

「殿下对驸马真是用心。」

「对了,先不要告诉驸马。」

「是。」

……

快步进了东厨,我却并不急着学师。

我在那看了半晌,才走到那个做云片糕的师傅面前。

「会做荷花酥么?」

他犹豫了片刻,低声答道:

「不会。」

「那就去学,学会了教我。」

我很早的时候,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殿下金枝玉叶,此处不适合殿下。万一损伤玉体,岂不是奴之过?殿下若是想吃,奴做好了给殿下送去便是。」

他很诚恳地说道。

倒是难得,终于多说了些话。

可我不听。

「五日后,我来学。这几日,你就不用管其他事宜,云片糕也不用做了。」

说罢,离开东厨。

五日后,我开始了学起了荷花酥。

可我学了十几日,都不够满意。

荷花酥真是太难了。

终于,在第十九日,我做出了我满意的成品。

「你尝尝,我做的可行?」

「殿下做得很好。」

「没吃怎么知道很好?你且尝尝,吃过了记得提些意见。」

「……是。」

「昨日想了想,荷花酥还是简单了些。且如今快入冬了,荷花酥有些不合时宜。」

他叹了口气:

「殿下,荷花酥四季皆宜。凌冽寒冬,万物萧索,更是相宜。且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认真想了想,然后开口道:

「下次——就学玉蝉羹!」

……

此后,我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去东厨学师,陈彦之在忙着自己的事。我们虽然见面得不多,但见了面却总能聊上几句。

玉歌和白笙,对待陈彦之更加上心了。

白笙说:

「殿下这几日心情真是好,连酒也不怎么饮了。这个驸马,算是要对了!」

我一笑而过。

几日后,我收到了一封陈皂写的信。

信中告知,流放的队伍,已经行至了三分之一。沿途因有官差的照应,陈家众人一路顺遂。

可这让他,更感惭愧。

站在高处太久,他已然忘记了,天下并不是都如京城一样繁华。流放的沿途,他看到了太多的民间疾苦。曾经他一心入仕,是想天下大同。可一方砚台,让他丢了本心。

他希望我能够将真相告诉陈彦之,他做下的孽,总是需要给那些被牵连的人一个交代。他教陈彦之明是非,最终自己却在是非之中迷失本心;他让陈彦之立大志,最终却是自己亲手将他的青云之路斩断。

「罪臣一念之差,终入深渊。皂之失足,内负妻儿,外负苍生。四十载文人路,察世情,不察己心。余生愿埋老骨于塞外,尽偿前罪。」

我将信拿给了陈彦之,他看完信,久久不语。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若陈皂没有收下那方砚,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可结局已定,往事难追。

陈彦之向我索了信,转身离去时,似乎落下了一滴泪。

这世间,没有一人是容易的。

11

我在东厨学到的菜品越来越多,可总是不满意。

玉歌笑话我:

「殿下对驸马的真心,东厨众人都可见。可就是驸马不知道,因为殿下精益求精,从没满意过。」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本就不是给陈彦之的。

天气日渐一日冷起来,竟是到了腊梅盛开的时节。

言弟邀我二人去宫中梅园赏梅。

今年比去年冷些,可梅花却开得比去年更好。我看着一朵朵可爱梅花,心中一阵思索。

或许可以试试做梅花酥?

「阿姐。」

言弟走来,宫人们都自发退下。

看来是有事要与我说。

「听闻阿姐近月溺于庖厨?」

我的心思从梅花酥上收了回来。

「怎么,想尝尝阿姐的手艺?」

言弟故作不乐:

「自从阿姐成亲后,一心只有驸马了,眼中哪还有我这个弟弟?」

「说什么呢,彦之怎能比得过你。你可是我唯一的弟弟。」

「阿姐为驸马操劳数月,驸马可称赞了阿姐的手艺?」

「我学得慢,驸马还未曾尝过。」

「阿姐对驸马很用心。」

「无论是驸马,还是言弟。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言弟笑了,他看着我的眼睛:

「阿姐,要过年了。年过了,就是新的开始了。」

我替他拂去肩上的雪:

「于阿姐而言,每一年都是一样的。」

最后,言弟亲自送我二人出宫。

「驸马。」

他叫住了陈彦之。

「好好照顾皇姐,这是朕的……请求。」

「臣遵旨。」

言弟在风雪中目送我二人离去,临出宫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

见我回头,他露出一抹笑意。

言弟似乎有心事,而他不愿意和我说。我也有心事,不会与他说。

马车上,我与陈彦之相对而坐。

我掀开帘子,风雪顿时灌了进来,我连忙合上。

陈彦之笑了一声,然后说道:

「今年,很冷。」

「不是最冷的一年。」

我看着马车内的一角答道。

陈彦之说:

「殿下以后不用去东厨了,彦之不甚在意口腹之欲。何况,殿下做的饭菜,彦之受之有愧。」

我终于将目光移向他:

「言弟告诉你的?」

「是。陛下很担心你,万般嘱托,要我护好你。」

我将目光移开:

「的确。」

此后,马车上是长久的寂静。

回到公主府,我感觉终于松了一口气。

推开房门的时候,陈彦之突然叫住我:

「殿下,新的一年开始,一切都会不一样罢?」

我看着地面,仿佛是要说给自己听:

「会不一样的。」

12

从梅花宴上回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东厨,也没有吃过云片糕——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云片糕了。

多年的瘾,似乎就这么断了。

日子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停滞,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日。

今年真的是太冷了。

言弟让人传话,雪太厚,今年的宫宴我不必去了。

索性在花园中摆了一个小宴,与府中众人共迎新春。

丝管舞乐,山珍海味。

东厨贴心地备了热酒,人在雪中也有暖意。

我听了很多话,也说了很多话,还喝了很多酒。那些话我都没用真心,也没记着。

白笙和玉歌都被我灌醉了,陈彦之却还十分清醒。

他的酒量似乎真的很好。

待夜宴的余温散尽,宁国也步入新的一年。

我与陈彦之漫步回屋。

雪在脚下,被踩出细碎的声响。

「殿下。」

陈彦之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我还是漫不经心地提着裙摆往回走。

「成亲那日,我心中有气,所以才会为难你,把你一人就在新房。」

「你记错了,是我把你撵出去的。」

「殿下可还生我的气?」

「不曾生气,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殿下因为我而牺牲了自己的亲事,后悔吗?」

「不后悔,我有私心。」

来到了门口,我如往常一般推开房门。几个月过去了,我们仍是分房睡。

「殿下,你我是夫妻,对吗?」

我背对着他,却仍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

「我从前说的话一直算数。」

「那句话?」

「不会让驸马的身份,成为你的枷锁。」

「殿下,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驸马,不明白你的责任么?」

驸马没有实权,立功太难、太慢,而塞外的风沙催折人。

陈家人不需要一个驸马,而需要一个能以功折罪的顶梁。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了。他大抵误会了,以为我喜欢着他,又愿意割舍掉我的喜欢来成全他的孝义。

可真正的喜欢,是割舍不掉的。能轻易放弃的,只是不够在意。

夜色深沉,可这已经是新的一年了。踌躇了一下,我还是说出了口:

「很抱歉,其实我利用了你。」

「殿下利用了我什么?」

「我不能说。」

「殿下一直在助我。」

「我有私心。」

虽然,从前与现在的私心不一样。从前是因为他的眼睛,现在是因为……要护住一个人。

「殿下无须自责。虽然不知道殿下的私心是什么,可殿下救了我,是真的。是彦之贪心了。」

「抱歉。」

「嗯,我原谅。」

他看着我,眼中有被拒绝的难过,可却仍是清亮得没有一丝杂尘。

其实,他生得很好看。除了眼睛,其余地方与那人完全不同。

陈彦之这个名字,很衬他。

我与他各自回了房。

两间屋子的灯都亮了很久,最后,隔壁的屋子先融入黑夜。

我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连风吹到面上也不觉得凉。

我独自走到了花园里。

秋千上覆着雪,我就站在秋千的一旁。

雪一点一点浸入我的鞋袜,我还是立在原地。

「夜深雪重,殿下何不早日回去歇息。」

一个人从暗里走进雪光,留下一轻一重的脚印。

「是你。」

那个做云片糕做得很好的人。

「殿下在这儿做什么?」

「赏雪。」

「在屋子里也能赏雪,殿下快回去吧,莫着了凉。」

「屋子里只能看到雪,却碰不到雪。」

「夜雪太凉了,看见便足够了。」

我不说话。

「殿下,回去吧。」

我终于挪动脚步,他跟在我身后。

「你要送我?」

「雪天路滑,殿下要仔细着路。」

今夜的雪下得格外大,园中的路的确有些不好走。

快出花园时,我便绊了一跤。

我没摔在雪里,砸在了他的身上。

方才,是他护住了我。

「你没事吧?」

他别过脸:

「殿下能不能先起来。」

我小声道:

「我脚崴了。」

最后,是他扶着我回的房间。

雪地上,两串一轻一重的脚印紧紧依靠。

我回了房,他也跛着脚离去。

我透过窗隙,偷偷看着他的背影。

我目送着他一步步远去。

突然,他转过身来。

我连忙躲开,然后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我。

再次透过窗隙,他仍在那里。

呆呆地站着,远远地望着。

望着我身侧紧闭的房门。

一片片雪花飞舞在空中,寒意从窗隙透过来。

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角落,喃喃道:

「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他一定听不见。

我一定要说。

因为以后,也许就没机会了。

人啊,贪心一次就够了。

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

你说是吧?

阿笺。

宁国最有名的少年才子啊,怎么能做个目不识丁的厨子呢……

12

宁国崇和七年,初识阿笺。

彼时我是宁国皇宫不受宠的五公主,在冷宫与言弟相依为命。听宫女们说,父皇某日醉酒,才临幸了我的娘亲。娘亲性子闷,并不讨父皇喜欢。

后来我的娘亲被查出有孕,父皇才不得不将她从一个宫婢抬为才人。父皇厌恶娘亲,也厌恶我和言弟。

言弟生下来,不哭不闹,也不会说话,被宫中视为不祥。后来娘亲去世了,我和言弟就被扔到了冷宫。

第一次见到赵行笺,我正因为太想吃肉,躲在墙角哭。那时他已才名初显,被父皇选为太子伴读。一身华服,意气风发,好不光彩。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你蹲在这儿哭什么?」

「我才不是宫女,我是公主!」

「撒谎精,我见过公主。公主的衣服才不像你这样呢,公主也不会蹲在地上哭。」

「你爱信不信!」

十岁的我看着他有些圆润的脸,想到他平日里肯定经常吃肉,忍不住哭得更凶了。

「好好好,你是公主。那你哭什么?」

「要你管!」我有些生气,可能是因为心中的一丝丝嫉妒。

「我不能问么?」他有些惊愕。

「能问,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改变什么。」

「你知不知道,陛下很喜欢我。我这身衣服是陛下赐给我的。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陛下喜欢他,却不喜欢我和言弟。陛下给他华丽的衣服,我却穿得像个宫女。明明我和言弟才是父皇的孩子呀。

我不想和他说话,转身跑开。

他追上来,塞给我一只荷包。

「我今日出门带的银两不多,但应该能解你所急。」

我把荷包扔回他怀里:

「你给了我也会被人抢走,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银子解决的。何况,这是你的银子,我才不要!」

「宫人竟这样坏!」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愤怒。

这哪算坏,他们还会抢我和言弟的饭菜,然后把他们自己的饭菜换给我们。有时抢的人多了,我们连宫人们的饭菜都吃不上。

「你别管我,反正,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就当,你今日只是碰到了一个小宫女吧!」

我转身跑开,直当他是一个不会再见的过客。

可一个多月后,我又见到了赵行笺。我连忙躲起来,他却直直来到我面前。

「你躲什么。」

「我没躲!」我嘴硬。

「好好好,你没躲。我已经知道你了,你是五公主。」

「哼!」

知道我是公主了吧!可我还是要走。

「五公主,我这儿有娘亲给我做的云片糕,你要吃吗?」

我停下脚步,一时有些为难。

云片糕是什么?

听着,好像很好吃诶……

最后,我和他一起躲在墙角下,分食云片糕。

「来,你一半,我一半。」

实际上,他给我分了一大半。

「你怎么不吃?」

「我要回去和言弟分着吃。」

「你是说七皇子?」

我不说话。他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云片糕塞给我。

「喏,这是我给七皇子的见面礼。好了,他有吃的了。你手里的,就你自己吃吧!」

「你怎么办?」

「我以后还可以吃嘛!」

最后,我和他一起分食了他那份云片糕。

这实在比馒头菜汤要好吃太多。

吃了他的云片糕,我总要回礼。可我找遍身上所有角落,也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东西。

他看向我:

「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为什么?」

「因为朋友之间有了好东西就可以一起分享呀,不用回礼的。以后我会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

「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低下头。

「怎么会,你是公主呀!能和公主做朋友,别人不知道有多羡慕呢!」他真诚地说道。

我想了想,第一次对公主这个身份有些自豪。我伸出拳头:

「那好吧。我是覃姝!」

他也伸出拳头:「我是覃姝的朋友,赵行笺!」

两只拳头抵在一起,我们都开心地笑了。

后来他总是寻着机会来找我。每次遇见他,他都能从袖子里掏出一些东西,有时是吃的,有时是带给言弟的书。

那时的我觉得,即便是冬日,他的袖子里也有三分春意。

再后来听说馆阁学士向皇帝进谏。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第二日,我和言弟被接出了冷宫。

我第一次穿上了那样好看的衣裙,涂上了那样鲜红的口脂。

我的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生怕将衣裙弄坏了。可是看到赵行笺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跑向他。

「阿笺快看,我现在像不像个公主!」

我笑着在他身前转了一圈,裙摆散开,像一朵开得正艳的花。

「阿姝本来就是公主!」

然后,他突然向我作个揖,吓了我一跳。他刻意把嗓音压得像个老头:

「老朽活了八十载,不曾想今日,得遇仙子下凡咯!」

我笑得张扬,然后突然蹦到他面前:

「你瞧瞧今日我除了衣裳,还有何处与往日不同?」

「阿姝今日的发髻很漂亮,钗环也很好看。」

「还有呢?」

他一时有些为难。

我将脸凑近:

「我今日涂了口脂,你没有发现吗?」

一抹绯色突然窜上他的耳朵。

「阿笺,你耳朵怎么红了呀?」

他呆呆看着我,不说话。

「你生病了吗?」

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烫烫的。

他如梦初醒,像只灵敏的兔子一下子蹦开。

「你怎么……怎么……」

「我怎么了?」

「男女大防,你知不知道?」

「教习嬷嬷说我们明日才开始学。我们不是朋友吗,还用在意这个?要不你也捏捏我的耳朵。」

「不行!你是男子,我是女子,我们不一样……不对,我是女子,你是男子。我我你怎么可以摸我的耳朵呢!算了,你以后就明白了。反正……你以后不能摸别人的耳朵。」

「我只摸了你的呀!」我有些委屈。

「我……我……我不介意,可别人就不一定了。哎呀……」支吾半天,他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包肉片:「你吃不吃肉片?可好吃了,我特意让厨房做的。」

我正准备接过,他又将手收了回去。

他有些赫然:「我差点忘了,阿姝现在是公主了。」

我抢过那包肉片:「从前我也是公主,现在我也是阿姝。」

赵行笺站在那里傻傻地笑。

突然,一滴滴雨点落下。

「快看,下雨了!」

我们躲在檐下,看着雨越来越大。

突然远处传来呼喊我的声音。我连忙拽过他躲在树缝里。

「以后我不能经常出来了,我还不想回去。」

「没事,反正我们都在皇宫,总会遇到的。」

我叹了口气,转要却发现我的裙摆浸到了地上的雨水,还沾了泥土。

「啊呀!」

这是我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呢……我心疼不已,雨仿佛下进了眼里。

他顺着我的眼光,看到了我脏了的裙摆,从怀里拿出帕子替我仔细擦拭。

「没关系,擦干净就行了。阿姝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漂亮裙子。我要努力读书,等我以后做了大官,买最漂亮的裙子给阿姝!」

我破涕为笑。

「那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啊!」

后来我们见的面的确少了,我也知道了男女大防的意思。可每当我们在宫里遇见,却还是会相视一笑。偶尔会趁着别人不注意,给对方塞自己新得到的好东西。

成为公主不再担心吃不饱的问题,却开始有了性命的忧患。

有一年冬日,我被推进了湖里。言弟见状,也不管不顾地跳进来,结果我俩都差点被淹死。

还好有一位路过的嬷嬷,注意到了我们。

落水后,我们都生了一场大病。特别是我,差点就丧命了。

言弟来看我,伏在我床边哭:

「阿姐,我以为,出了冷宫,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我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言弟擦了擦眼泪:

「阿姐,我知道,哭是没有任何用的。阿姐,你一定要好起来,言弟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知道他有了一个怎样的决定。这一条路太艰险,稍不注意就会粉身碎骨。可我们身后也是深渊,我们只能向前走。

我握住了言弟的手。

我会陪你的。

赵行笺知道我落了水,可我们见不了面。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也什么都知道。

所以后来这条路,他一直坚定地陪我们走了下去。

再后来,先皇废太子,临终前立言弟为储。这其间有太多波折,言语不能道尽。言弟刚称帝,有太多事需要做。很多时候,我与赵行笺擦肩而过,甚至来不及说说话。

那时我总觉得将一切处理得稳妥,便可以有很长的时间,留给我和他。赐婚的圣旨,言弟早就写好了,只待时机合适便公布于世。

可命运,从不安分等待时机。

崇和十七年正月十五日,言弟登城楼与民同乐。这是他第一次出宫,也是百姓第一次认识他们的新帝。

城楼上,火树银花。我偷偷勾了勾赵行笺的袖子,他看过来,我又马上装作欣赏烟火的模样。

然后待他转过头,我又偷偷戳了戳他的手。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我看向他,他装作看烟火的模样,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旁人的目光。

我用力地握了握,与他并肩看向璀璨的夜幕。

十年过去,他生得越发俊朗。赵行笺这个名字,妇孺皆知。一则是因为他的才华横溢,一则是因为他的风度翩翩。

他的确有好好读书,还好好梳洗了。每次他来见我,都穿得风流倜傥。

「听闻赵公子上月出街,花果盈车啊。」我有点酸。

「我倒是听闻五公主风姿绝尘,让王侍郎家的公子为之魂牵梦绕啊。」他也有些吃味。

难怪他最近不开心,原来是为这事。

「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王公子!」

「我也不认识那些姑娘呀!」

我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握得紧紧的。

「赵公子这是作甚,莫不是忘了男女大防?」

「防别人,不防阿姝。」

我的脸腾得一下烧了起来。

我看向他,分明耳朵又红了。

我正要嘲笑他,变故却在此刻发生——一场针对言弟的暗杀。

这次出宫,我们本是做好了准备。可有些人,似乎想来个鱼死网破。

城楼失火,烟雾弥漫。

我脱下累赘的外衫,扔掉华美的花冠,冲向言弟所在之处。

我们终于逃出城楼与言弟汇合,却遇见了一群杀手。

这些年的遭遇,让我也会了些武功。

两方厮杀,血流成河。

听得空中一声呼啸,我转眼看去,阿笺挡在言弟身前,胸口是一支长长的箭。我连忙挡在他们身前,此刻援军已到,形势逆转。

一柄刀劈来,我连忙格挡。不妨又一支箭射中肩膀。刀落地,可我身前已有援军。

我转身过去,想要看看他的伤势。却只见得那人胸口一片血迹,坠入冰冷的河中。

「阿笺!」

……

一个月后的宁国,安定下来了。

一个月后的宁国皇宫,没有那个叫赵行笺的才子了。

一个月后,我成了延华长公主,身边再也没有那个阿笺了。

回忆至此,我的心又忍不住一阵绞痛。

伸手抹了一把脸,只摸到了满脸的泪水。

六年过去了,他回来了。

他不该回来的。

而我,也不该贪恋。

13

天亮了,我唤来了玉歌:

「以后,不用上云片糕了。」

玉歌取笑我:

「殿下就是从前,吃得太多了。如今,腻了吧?」

我盯着手里的书,低声道:

「近日觉得,还是从前的厨子做的饭菜合口。」

「殿下这是……」

「去年新来的厨子,都撤了吧。每人拿足银两,自寻出处。府里人太多,闹得我不舒坦。」

玉歌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下了。

「是。」

玉歌离开后,我仍看着手中的书。

听说遣散众人时,只有做云片糕的师傅没有异议。安抚银分发时,其余人都转怒为喜,高兴地接下了银子——也只有他没有接。

府里好像又一下冷清了下来。

我加了衣裳,可还是觉得冷。

所以我又开始喝酒,不会喝醉,只喝一点点。

玉歌和白笙有些疑惑,我只是笑着告诉她们:

「喝了这么多年,本想试着戒一下,结果发现还是戒不掉。」

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

陈彦之来看我,将屋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轻声地问道:

「殿下,有什么伤心事么?」

我笑道:

「衣食无忧,吃饱喝足。我能有什么伤心事」

陈彦之抓住我的手:

「那夜里,殿下在哭什么?」

我愣了愣,又道:

「许是做了噩梦罢,我也不知道。」

陈彦之又恢复了从前咄咄逼人的样子:

「什么噩梦让殿下,哭的这么难过?难不成殿下每夜都做一样的噩梦吗?」

我不说话,将手抽了出来。

「殿下,别喝了。殿下也不想彦之成为鳏夫,被人说克妻罢。」

我依旧沉默。

「殿下,你说遇到事情,情绪是最没用的,要去解决。」

我说:「有些时候,进退维谷;有些事情,左右为难。我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陈彦扳过我的肩膀,诚恳地看着我:

「殿下,我会帮助你的。」

我看着他,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固执地问道:

「殿下,你能信我吗?」

「殿下帮了我,我也想为殿下做一点事情。」

……

陈彦之说了很多,却大部分是我曾告诉他的道理。真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我只是太累了。

也许从六年前开始,我这一生就注定要陷在泥里了。

我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因为这是一个,会死人的秘密。

它也许是假的。

时间太久,我快分不清了。

可我确信,我不能说。

陈彦之是个好人,所以更不能让他知道了。

以后夜里哭了,一定要别发出声音啊!

被人知道了,会死人的。

我笑着将陈彦之送出房门。

听说离府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店。店主是个跛脚的男人,他的云片糕做得极好。

可我,已经不再吃云片糕了。

很多次坐马车路过的时候,我都曾掀起车帘偷偷看过一眼。很小的店面,生意却不错。

又过了些日子,府里的人,已经不会再提起从前的那个跛脚的师傅了。

陈彦之有空便会来看我,不问其他的,只是和我说着他今日的见闻,又或是偶尔从外面买的些小玩意儿。

白笙和玉歌拉着我在府里放风筝。

我陪着她们笑,陪着她们闹。日子就这么摇摇摆摆地过去,街道上依旧飘着云片糕的香气。

14

夜里,卖花的嬷嬷来府上时,我正捧着摩喝乐发呆。

这也是陈彦之近日带回来的。

她的话音落下,我手里的摩喝乐瞬时掉在地上,碎成一片。我慌忙地冲出府,却又回身翻出一个东西,再奔向府外。

卖花的嬷嬷,是我避过所有人偷偷安排下的眼线,只为监视着那个做云片糕的人。

她说……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元宵之夜。

明明身体好像撕裂成了碎片,我却还是拼命把它们凝成一团,竭力冲向离公主府不远的那家云片糕店。

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一点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快一点,是不是这次就能救你。

阿笺……

头上的珠翠掉在地上,身后有人在哄抢,可我已无暇顾及。

来到店面,大门紧闭。

我对此处已深谙于心,来不及破门,我绕到后面,翻墙而入。

墙内能看到,一间屋内映出火光。

门开着,我冲进房内。

只见得一片火将屋子分成两边,火中是烛台和碎掉的酒壶以及燃烧着的帷幔。

右边是三个拿着刀的蒙面人,左边是……还好,我赶上了。

左边那人好生生地站着。

见我进门,两方都有些惊愕。

三个蒙面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犹豫不决。

「我乃延华长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姐姐!谁敢放肆!」

他们仍旧待在原地,此刻火势已渐逼近另一旁的人。

他们在拖延。

「还不走!你们是让他背上弑姐的骂名吗?我死了,你们一定得死。」

我挡在他们面前,向火中退去。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外面适时传来撞门的声音,也许是有人察觉到了这里的状况。

三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我,终于离开。

我转身看向火对面的人。

屋内的火仍灼灼燃烧着,那人身边还有最后一壶酒。

他抱起酒壶,往火上倒去。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阿笺不要!」

呲的一声,一旁的火露出一道缺口。

那最后一壶里竟是水!

他跛着脚跨过来,一把拉住我:

「殿下快走!」

他带走我从后门离去,然后锁住了后门。

后门竟停有一辆破旧的马车。

像是他早就备好了一般。

没有多言,我们登上马车,他驱赶着马车离开此地。

行得有些远了,他停下马车。

「殿下快回去吧。」

「阿笺,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么?」

他愣了愣,又苦笑道:

「原来殿下早就认出我了。」

我看着他,低声道:

「阿笺,我们走吧!」

「城门已闭,如何走?何况,殿下,你应当……」

我从怀里掏出出城的令牌,他惊讶地止住了话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我还能想得到去拿令牌,也许这是我早已做好的决定。

什么延华长公主,我早就不想当了。

我只想做覃姝,只要我做回覃姝,是不是一切都能和从前一样。

阿笺还是那个阿笺,言弟也还是从前那个言弟。

我解掉绳索,骑上马。

马车太慢了,而我们需要快一点。

「上来!」

「殿下这……」

「你再不上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身后很快坐下一个人。

「抓紧了!」

「驾!」

一阵马蹄声响,这个夜晚,我好像终于活了过来。

六年里,活在这个躯壳里面的是延华长公主,而现在活在这个躯壳里面的是覃姝。

这六年,在一点一点杀死覃姝。如今,我终于得到一线生机。

逃。

逃。

快逃啊。

离开这座吞噬人心的城。

夜里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凉。我的心却好像热得要燃起来了。

终于,我们看到了城门。

马蹄声缓了下来。

我捏手里的令牌,心跳得飞快。

「阿姝。」

身后的人突然喊住我。

我停下马,侧过头问道:

「怎么了,阿笺?」

我听他说道:

「我们,别走了。」

掏令牌的手,突然就凝固住了。我的心也一下冷下来了,混乱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

我或许太想成为覃姝了,却忘记了我已是延华长公主。

覃姝可以自由地爱一个人,可延华有她的责任和使命。

城门近在咫尺,手里是可以通往城外的令牌,可我却觉得这是我离城门最远的一次。

我跳下马,将令牌塞到他的手里。

我走不了,那让阿笺走吧,再也不要回到这座囚笼。

可他说:

「阿姝,我也不走。今日你救下我,我走了,你又当如何?」

「你……」

「你应当知道,我时日无多了。」

「……是。」

那箭上的毒有多难缠我知道。更何况,他还坠入了冰冷的河水。能够活下来,已是万幸。又怎么能奢求,长命百岁呢?

「我想歇歇了。」他说。

我的眼泪砸了下来。

我突然意识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去哪儿呢?

何况,明明他才是那个无辜的人啊。为什么害人的人安心坐在高位,而被害的人确要四处逃命?

六年前明明是阿笺为言弟挡下了带着剧毒的箭,可却是言弟亲手将阿笺推进冰冷的河底。

言弟以为我没有看到,其实我看到了。阿笺替他挡了箭,可他却想要阿笺死。

那真的是我的言弟吗?

箭上有毒,我一个月后才醒过来。那时言弟告诉我,赵行笺已经死了。

我不敢让人去找阿笺,这些年也不敢去重金悬赏。甚至连阿笺出现了,我也不敢认他,不敢留他。

可言弟还是发现了,他还是要杀了阿笺。

这不公平……

最后的时间,他需要的不是奔波,而是一个答案。

他进不了宫,我能进。

所以我告诉他:

「阿笺,我们进宫吧。」

赵行笺震惊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我们一起,去见他。」

15

刚刚被丢弃的马车还在原地,我们再次乘上了马车,这次的方向却不是城外,而是那高耸的宫殿。

除非逃命,我与他却不可一起出现在世人的眼中,只能借着马车回程。

一个是死了多年的才彦。

一个是成了亲的长公主。

车门外时,是我用一副金镶玉的耳坠临时雇来的车夫。

前途难料,我的心却格外的平静。

马车逼仄,透过雪光彼此的面容都更加清晰。

我们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样子,随意地说着话,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可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变了。

「阿笺——」

我的手伸向他的脸,崎岖的疤痕掩住了大片的皮肤。

「阿姝,这只是掩人耳目的面皮。」他笑得轻松。

我的心得到了一点点的宽慰。

他抬手撕下面皮,露出平整的皮肤。

只是——

「阿笺这样谨慎,还贴了两层么?」

那是一道从眉骨向下蜿蜒至颌骨的疤。我伸手摸了摸,顿时一愣。

眼睛忍不住湿润起来,这道疤太真了,和真的一样。

「阿姝,你别难过……」

我别过头,擦拭泪水。

「今夜,一切都会结束的。」

宫门已下钥,旁人不能入宫——除了享有特令的、当今圣上最亲近的延华长公主。

这是我第一次在宫门下钥的时候进宫。

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

「皇姐怎的这时候入宫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言弟衣衫齐整,眼神却有些躲闪。

我不说话,走到一旁,露出我身后之人。

「这位是——」

言弟一时有些迷茫。

也许报信的宫人只是告诉他长公主带着一个人夜入宫门,却没有告诉他这个人是谁。

毕竟,连他也没有认出来。

「是今夜应当死于陛下手下之人。」

言弟瞪大了眼,猛然看向我身侧之人。

「你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连忙屏退了宫人。

「行笺兄你……」

「陛下,别来无恙。臣还活着。」

赵行笺看向言弟,背挺得笔直。

言弟只是看向我:「皇姐,你之前就认出了他?」

「故人见面不识,可陛下之前未曾见他,不也认出他来了吗?」

不然怎会有今夜的刺杀。

「皇姐知道行笺兄回来了,怎么不告诉言弟……」言弟观察着我的神色,试探道。

「告诉陛下,是让陛下杀他第二次么?」

言弟愣了愣,脸色阴沉下来:

「是他告诉你的吗?皇姐仅凭他三言两语就要质疑自己的亲弟弟,又怎知他不是包藏祸心?」

我缓缓道:「六年前,我亲眼看到的。」

言弟身体一颤:「皇姐早就知道了?」

「是。」

言弟突然慌张起来,连忙上前抓住我的手:

「阿姐,阿姐,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一时糊涂。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阿姐……」

我觉得我的声音在颤抖:

「陛下辜负的人,不是我。」

他并不觉得他做错了,他只是惶恐事情败露了。他也不是愧疚自己伤害了恩人,而只是害怕失去我这个姐姐。

言弟转向赵行笺,眼睛红红的:

「行笺兄,行笺兄,是我对不住你,我只是害怕你说出那个秘密,我那时一念之差,那夜之后我也总是噩梦缠身,想起从前的日子……我也很愧疚,我错了,是我错了……」

赵行笺神色冷淡:

「陛下害怕那个秘密被透露,所以就要杀掉知道那个秘密的人么?可是陛下忘了,当初若没有微臣父子,陛下也坐不上今日的位置。

臣父鞠躬尽瘁,一生效忠朝廷,至死也挂念山河社稷。臣亦无二心,待宁国如是,待陛下如是。

可陛下对待忠臣的道理,便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么?

陛下,臣可有半分忤逆之处?」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陈彦之当初的揣测,却是如今的真相。陈皂是罪有其名,赵行笺却是无妄之灾。

至于那个秘密……

的确,让言弟登上皇位的遗诏是伪造的。

当年太子被废,其余皇子或荒淫无道,或愚钝无能,又或英年早逝。

父皇暴毙,连传位诏书也在帝位争夺中不慎葬于火海。

没有人知道父皇最后拟定的传位之人谁,诸子争夺,只得各凭本事。

适时言弟虽才能出众,却终究非嫡子之身。名不正,言不顺,需要遗诏来笼络的老臣之心。

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言弟还在说着:

「行笺兄,你既己回来,朕许你高官厚禄,余生无忧……」

赵行笺失望地看着他:

「陛下,臣曾经也算您半个老师。可惜您在臣身上只记下了帝王之谋,却忘了仁义之心。

公道值几品官?臣这一条烂命,半生浮沉,又值几多钱?」

「够了!」言弟突然愤怒起来。

「公道,公道,公道!

公道是什么?

能看见么?

能摸得着么?

若世间有公道,为何父皇要抛弃朕,为何宫人要迫害朕,为何朕的兄弟要背叛朕!

如今,就连朕的亲姐姐,也因为你,要憎恶朕、防备朕!她明明早就认出了你,却还是要瞒着朕!

朕已经向你道歉了,你还想做什么!

是你,要分走朕的权力;是你,逼朕走出那一步!

朕已经后悔了,也请了高僧日日为你超度。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逼着朕杀你!」

赵行笺看着他:

「权力,臣何时要分走陛下的权力。陛下忘了么?六年前若臣没有坠下河,臣应当已是公主的驸马。

驸马无实权,臣如何分走陛下的权力?」

言弟顿住了。

赵行笺继续道:「又或者那道赐婚的圣旨根本就不存在,陛下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臣娶公主,只是为了放松臣的警惕,所以才放出这个消息。」

我看向言弟,他没有否认。

却说明了一切。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言弟心虚地看着我:「阿姐……」

「憎恶,防备……陛下,是你先在公主府里安插眼线的啊。」我看着他,只觉得有些无力。

我一直都知道,所以这些年来不敢派人去找阿笺,所以阿笺出现了也不敢与阿笺相认。

可他还是被发现了,还是差点葬身火海……

「阿姐,我不是要监视你。我派人去,是想保护你的。我只是怕你身边有不轨之人……你忘了吗?那年,你差点淹死在宫里……」

「六年前,行笺兄落水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若真想杀他,便是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他。所以即使没见着尸首,我也只当他已经死了……」

「可我没想到他会回来。他要是回来了,你就知道六年前是我害了他了,你一定厌恶我的。」

「所以我………」

「六年前,我真的只是鬼迷心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也恨我自己。」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没有办法了……」

「阿姐,你原谅言弟好不好。言弟真的知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行笺兄,我真的错了。你劝劝阿姐,阿姐最喜欢你了,你的话她一定会听了。你让她原谅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看着言弟惊慌失措的模样,只觉得背心一阵寒凉。

「原来言弟也知道我究竟有多喜欢阿笺啊……」

他并不是多在意我,只是在意我能给他的温暖。

「阿姐,」言弟看着我,眼里全是痛苦,「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好儿郎,就算他死了,你也总有一天会忘了他的。到时候千千万万个好儿郎,只要你想要,我都能送到你的身边。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一直记着他……他究竟有什么好的,让你连弟弟也不要了。你喜欢他,大臣们也喜欢他,天下的读书人也仰慕他。他们都知道有一个风华绝代的赵行笺,却不知道有我这个帝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堪……」

我眼睛一酸,终于明白了:

「说到底,原来你不是害怕秘密的泄露,只是嫉妒……」

原来这才是他杀阿笺的真正原因。

事已至此,言弟终于不再掩饰。他歇斯底里地吼道:

「是,朕是嫉妒他!分明朕才是帝王啊,可是上天既没有给朕一个嫡子的身份,也没有给朕惊人的天分。

朕只能在这高处坐着,看着众人对他的吹捧,看着他分走别人的仰慕!

朕是帝王又如何?朕是帝王却还是会被人忽视!忘记!遗漏!

就连朕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因为他喜欢阿姐,他又怎会辅佐我登上这个位置。

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我永远是那个冷宫里被忽视的七皇子!」

赵行笺也愣住了,连他也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这样可笑。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周遭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我好像被埋在了雪里,喘不过气,刺骨的寒意又让人几乎窒息。身形晃了晃,一双扶住了我。

抬起头,是阿笺关切的眸子。

阿笺转头看向言弟:

「陛下,臣从未想过要出什么风头,臣也从未轻视过陛下。臣的名声,不是依靠天分,而是臣每个日夜的积淀。臣生得愚笨,所以只能比他人更加努力,才能勉强突出。世人只见到无限风光,却见不到风光后的踽踽独行。

而帝王,不意味着他能在每一处都做到最好,而是意味着他能让有才之人各司其职,替他做好每一处。

臣父与臣选择陛下,是因为陛下聪颖、勤学、刻苦,是皇子中最适合这个位子的人。臣是喜欢公主,可陛下认为臣选择陛下是为了公主,既羞辱了臣,也羞辱了公主。

至于那个秘密,臣已然见到一次政权的更迭需要多大的牺牲,又怎会轻易将这个秘密宣之于口?

陛下心中有这样多的不满,却从未告诉臣,又要臣如何处世?

臣如今这幅样子,陛下可还满意?又或者,陛下非要让天下众人都看到赵行笺是如今这幅模样才能心安!」

言弟颓然地跌坐在地。

「朕不知道,朕不知道会把你害成这样……」

我听得我身侧之人继续说:

「今日臣既入了宫,便早将生死置之一旁。是杀是剐,任凭陛下处置。

只是,公主为了陛下也是出生入死。陛下又怎可不信任公主?公主的亲事,陛下真的没有操纵么?」

我的思绪回到陈家被流放那一日。

那一日,我入了宫。

言弟说:陈皂待我二人有恩,可终究大错已铸。他最恨受贿之事,陈皂作为士人之表率,更无可恕!

言弟态度决绝,可陈彦之确实无辜。

时间急迫,队伍出发在即。念及陈皂的恩情,我只能先救下陈彦之,其余事情,只能以后再思考。

救下陈彦之,必须要不可拒绝的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

「言弟,陈彦之不能杀。他的眼睛,太像阿笺了。阿姐早已及笄,也是时候配婚了。」

现在想来,陈皂的信为何偏偏临到流放之时才送到我的手中,那日拦下队伍为何如此容易,这场亲事又为何如此急迫……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忘记赵行笺,不再追究那件事情的真相。让也许活着的赵行笺对京城彻底失望,永不入京。

我又想起那夜除夕,言弟说,新的一年一切都会不同。

不同?

原来他那时便知道阿笺回来了,新的一年,除旧迎新啊。

除旧人,迎新人。

也许是怕我察觉真相,到时无法面对阿笺的死。所以托付陈彦之好好照顾我。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言弟终于垂下头,像一株枯死的藤,失去了所有生机。

他或许真的知道错了,可一切已经晚了。

「陛下,臣便告退了。此后惟愿陛下龙体安康,体恤百姓,成为一代明君。臣与陛下,此生不复相见。」

阿笺深深朝言弟跪拜,然后起身向门外走去,我亦转身跟在身后。

「阿姐。」

言弟叫住我。

「你也要此生与我不再相见么?」

我想了想,说道:

「陛下,臣是延华。」

那年除夕死去的,不只是意气风发的赵行笺,还有那对冷宫中相互扶持的姐弟。

「阿姐,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是啊,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明明从前在冷宫中,连一个馒头也要互相推让。如今衣着锦绣,无限荣光,却分道扬镳。

都说同甘容易,共苦难。可如今才发现,同甘反而是更难的。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我一步一步走向殿外,不再回头。

16

马车内,我和赵行笺相对而坐。

「阿姝,对不起,我来迟了。」

我看着他:

「嗯,你来迟了。」

他轻松地笑道:「从荣县到宁都,需要走两年半。我只有一条腿,所以走了五年。」

我别过头:「五年,太长了。」

他问:「吃了这么久的云片糕,不会腻么?」

我还是一样的答案:「不会。」

马车摇摇晃晃,咿咿呀呀。

最终还是停到了长公主府门外。

我起身正欲下车,他突然叫住我。

「阿姝。」

「怎么了?」我偏过头看他。

「昨天出城时,驸马一直跟在马后。」

我的身形顿住,昨夜太多匆忙,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陈彦之怎会出来?想到昨日对峙时,有人撞门,那难道是陈彦之么?可是,阿笺在这时候告诉我这个……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啊,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

我怎么还会觉得,我们是可以走一条道路的人呢。

果然,我听得他继续道:

「这件婚事,陛下的确有私心。可陛下待你,也是真心的。陈彦之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阿笺,其实我与驸马……」

「阿姝,五年真的太长了。到了此刻我才发现,我对你的爱,好像连着对陛下的怨恨,一并消散了。」

他一字一句,而我的心突然冷却。

缠绕在心上的荆棘枯败了,卷曲了,收缩了。每一颗尖利的刺,都狰狞着压进了心里。

可我的心也枯了,流不出一滴血。

我也掉不下一滴泪。

好多话,我还没有告诉他。

重阳节与众同乐是假的,想让他过得好一点是真的。

学做糕点是假的,想和他多说几句话是真的。

对糕点不满意是假的,想做给他吃是真的。

除夕夜赏雪是假的,看到他去了花园想去见见他是真的。

雪地里摔跤是假的,想亲近他是真的。

崴了脚是假的,想那段路程长一点是真的。

菜吃腻了是假的,想让他平安离开是真的。

就连我与驸马的亲事,也是一根注定要解开的枷锁。

可是这些,好像都没有意义了。

原来我们,也还是要告别。

从那年元宵之变起,我们三个人好像都只能独自走着自己的道路了……

「阿姝,我们是朋友,对吗?」

他伸出一只手,然后缓缓握成拳。

那是我们的初见,如今好像也要成为我们的告别。

我们怎么,也走到了这一步啊……

是不是命运最开始就注定了,此生我们只能相知,不能相守?

年少的情景在我脑海中闪过,但最后都淹没在一片风雪之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游园惊梦,梦醒人散。

「……好。」

我说。

手却迟迟没有伸出去。

那个字太重,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了。

阿笺永远是最解人意的阿笺,他放下手。

「那就,珍重。」

我提裙下了马车,站在府门前,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地描摹他的容颜。

然后说:

「珍重。」

马车一点点远去,有些东西好像也跟着永远流逝了。

这会是我们的诀别吗?

身上突然传来一阵暖意,一件斗篷披在了我的肩上。

我回过头,是陈彦之。

他只是说:

「殿下,回府罢。」

【尾声】

雪片飞舞着,像飘扬的柳絮。

我走在宁国皇宫里,入眼还是熟悉的景色。

时隔两年,我再次入宫。

「阿姐,你今日……」

宁国皇帝前来迎接我,万种夹杂着小心翼翼的欣喜。

「陛下。」

听到这个称呼,他眼中的光暗淡下来。他还是挤出一抹笑:

「阿姐怎么入宫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我冲他笑笑,温声道:「臣想进宫看看。」

看到我的笑,他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阿姐想看,自然随时可以进宫的。朕……我我给阿姐带路。」

「有劳陛下。」

我去了从前的冷宫。

在那里我看到了熟悉的屋子,多年前,寒冷的屋子里,有一对姐弟相依为命,守着馒头菜汤,却不敢吃,怕下一顿没有吃的。

我还看到了熟悉的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笺,也是我第一次吃到那样香软的云片糕。

我也看到了那一片结冰的湖,在那里我曾差点丧命。

以及曾经避过雨的屋檐,曾经踩过的石板,曾经嗅过的腊梅……

最后我说:「陛下,臣想看一下那方从星砚。」

宫人呈来锦盒,一方小小的砚台静静地躺在里面。

「陈皂一生清白,唯有这一方砚台,是他的污点。一念之差,却能搅动风云,翻覆人心。」

「阿姐——」

两年过去,他确实沉淀下来了,越来越像一位明君。只是眼中,有太深的疲惫。

「陛下,臣此次入宫,是来告别的。」

他神色突然慌乱起来:

「阿姐要去哪儿?」

「容县。从容县到宁都这条路太难了,臣想走走看看。」

「阿姐,容县太远了,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我甚至来不及去救你……」

「所以,陛下一定要努力让百姓富足,让世道安稳啊。」

「阿姐,不能等等吗?」

「陛下,你知道么?从前我一直希望赵行笺还是赵行笺,覃姝也还是覃姝。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当初我们是为了活命,才要争夺这个位置的。可如今既来到这个位置,我们要做的便不只是活命了。我们既受到了这个位置的庇护,也要担起这个位置所赋予的责任。」

「阿姐,我知道了,我会努力成为一个明君的。你能不能别走么?」

他恳求我。

我摇摇头,继续道:

「坐上这个位置需要心狠与手段,可只有心狠与手段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若想把这个位置坐稳,也需要仁义与胸襟。人各有所长,帝王也无须是完人,无需处处超过臣子。

帝王的明亮不是靠臣子的黯淡衬托出来的。帝王如月,也要允许星子的光辉。盛世离不开明君,更离不开贤臣。」

「阿姐说的,我都记下了。」

眼前的人羞愧地垂下头。

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陛下,珍重。」我深深福身。

「阿姐……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一身黄袍的帝王沉默了,我转身离开。

「阿姐,能不能再唤我一声言弟?」

身后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可我知道,他是不会哭的。

他已经是个帝王了。

陈皂的一念之差,要用塞外的风沙来濯洗。覃言的一念之差,就用余生的孤寂去赎罪罢。

我向宫外走去,也向多年前的覃姝和覃言告别。

回到长公主府,陈彦之正在府门外等着我。我带着他进到书房,然后取出一只匣子里的东西。

陈彦之接过,展开,然后震惊地看着我:

「殿下这……」

「我说过驸马的身份,不会成为你的枷锁。如今是时候了。去建功立业吧,去接回陈家的众人。」

——那是一封和离书。

「殿下真是信守承诺。」

陈彦之苦笑。

这两年来,我与他相敬如宾,却始终带着一丝疏离。

我与他都是笼中之鸟,如今笼门已开,当各寻归处了。

陈彦之,会成为一位好官的。

我相信他能救回陈家的众人。只是不知,我能否看到那一日了。

冷宫时的落水,城门外的毒箭,加上这些年的心结。沉疴宿疾,我等不到白头的那一年了。

离开的那日,陈彦之来送我。

他塞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只碎了的摩喝乐,只是被人又粘起来了。

玉歌泣不成声,白笙也红着双眼。

「殿下,对不起。」

白笙说。

我已经知道了,当初是她向言弟报的信,她就是言弟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也是她的通风报信,泄露了阿笺的身份,让阿笺差点第二次死在我面前。

可是,君令如山,她又能怎么办呢?

何况她待我,确实真心实意。

我摸摸她的头。

「都过去了。」

一片片雪花落下,仿佛在催着离人远去。

我登上马车,向他们告别。

「殿下。」陈彦之叫住我。

「殿下对我陈家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待我救出陈家众人,彦之会请求陛下将我调任至容县。」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本不是什么大恩,若你一定要报,就在我百年之后,替我收敛尸骨吧。此后愿你鹏程万里,直上青云。珍重!」

「殿下,等我。」

我轻笑一声,没有回答。马蹄声起,我终究也要离开这座城了。

我当欣慰,我救下了自己的送终之人。

马车驶向城外,我将那只摩喝乐注视了半晌,将它放进了最底层。

其实,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怕了。

三日前,我踏着雪走上盘曲的山路。

山顶处,是一间小小的木屋。

木屋的主人静静地趴在桌上,头枕在手臂上,眼睛闭着,仿佛睡着了一样。

「阿笺,好久不见。」

他依旧静静地趴着,就连闯进门内的风雪,也不能让他动容半分。

我伸出手,握起拳头,像多年前一样,与他的手抵在一起。

一处温热,一处冰凉。

我以为我会痛哭,毕竟我终于能放肆地哭出声了。可真到了此刻,我却一滴泪也没有。

我学着他趴在桌上,才发现他的手下还有一册书。

抽出书来,随意翻开几页。风起,一笺纸悠悠地飘落在地。

我弯腰拾起,纸上只写着一首诗。

「我欲同君游,北国至南洲。

遍览九分雪,一分共白头。」

我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除夕。

那夜的雪太重,而那两行参差的脚印太轻。

天亮的时候,雪便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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