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余光中逝世,今天让我们诵读他的《万里长城》眼睛湿了!

【扬扬导读】据台湾联合新闻网报道,著名诗人余光中今天病逝,享寿九十。在扼腕悲伤之余,我们不能不想起那首著名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至今,在海内外华人间广为传诵。余光中不仅创作了一首首经典的诗歌,还创作了许多优美超卓的散文,影响巨大。今天,我们来读他的散文《万里长城》,一起追思这位深深爱着万里长城的诗人。

万里长城

余光中

那天下午,心情本来平平静静,既不快乐,也不不快乐。后来收到元月3 日的《时代周刊》,翻着翻着,忽然瞥见一张方方的图片,显示季辛吉和一些美国人站在万里长城上。像是给谁当胸锤了一拳,他定睛再看一遍。是长城。雉堞俨然,朴拙而宏美,那古老的建筑雄距在万山脊上,蟠蟠蜿蜿,一直到天边。是长城,未随古代飞走的一条龙。而季辛吉,新战国策的一个洋策士,竟然大模大样的站在龙背上,而且亵渎的笑着。

“我操他娘!”一拳头打在桌上。烟灰缸吓了一大跳。“什么东西,站在我的长城上!”

四个小女孩吃惊的望着他。爸爸出口这么鄙俗,还当着他们的面,这是第一次。

“爸爸,”最小的季姗不安的喊。

没有解释,他拿起杂志,在余怒之中,他又看了一遍。

“是长城,”他喃喃,然后他忽然推椅而起,一口气冲上楼去。

在书桌前闷坐了至少半个多钟头,盛怒逐渐压下来积成紧实沉重的悲壮。对区区一张照片,反应是那样的剧烈,他自己也感到很惊讶。万里长城又不是他的,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人,生在江南,柔橹声中多水多桥的江南。他的脚底从未踏过江北的泥土,更别说见过万里长城。可是感觉里,长城是他的。因为长城属于北方北方中国中国属于他正如他属于中国。几万万人只有这么一个母亲,可是对于每一个孩子来说她都是百分之百的母亲而不是几万分之一。中国,他只到过九省,可是美国,他的脚底和车轮已经踏过二十八州。可是感觉里,密西根的雪犹他的沙漠加州的海都那么遥远、陌生,而长城那么近。他生下来就属于长城,可是远在他出生之前就归他所有。从公元前起长城就属于他祖先。天经地义,他继承了万里长城,每一面墙每一块砖。

继承了,可是一直还没有看见。几十年来,一直想抚摸想跪拜的一座遗产,忽然为一双陌生而卤莽的脚捷足先登。这乃是大不敬!长城是神圣的,不容侵犯!长城是中国人的一面哭墙,仅有一面墙的一座庙。伏尔泰竟说它是一座纪念碑,竖向恐怖;另他非常不快。也许,长城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脊梁,不容他人歪曲。看到外国人站在那上面,他的愤怒里有妒恨,也有羞辱。

“竟然吊儿郎当站在我的长城上!这乃是大不敬!”立即他有一股冲劲,要写封信慰问长城。他果然拿出信纸来。

“长城公公:看到洋策士某某贸然登上~~~~”他开始写下去。从蒙恬说到单于和李广说到吴三桂和太阳旗一直说到美制皮鞋,他振笔疾书,一口气写了两张信笺。最后的署名是“一个中国人”。

一个中国人?究竟是谁呢?似乎有标明的必要吧。他停笔思索了一会。“有了,”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一张照片,翻过面来,注道:“这就是我,你问大陆就知道的。”然后他把信纸叠好,把照片夹在里面,一起装进信封里。

“该贴多少邮票呢?”他迟疑起来。“这倒是一个大问题。”他想和太太商量一下。太太不住房里。一回头,太太的梳妆镜叫住了他。镜中出现了一个中年人,两个大陆的月色和一个岛上的云在他眼中,霜已经降了下来,在耳边。“你问大陆就知道的。”大陆会认得这个人吗?几十年前告别大陆的,是一个黑发青睐的少年啊!

愈想愈不妥当。最后他回到书桌前,满心烦躁的将信撕个粉碎。那张照片成了8块。他重新坐下来,找出一张明信片。匆匆写好,就走下楼去,披上雨衣,出门去了。

“请问,这张明信片该贴多少邮票?”

那位女职员接过信去,匆匆一瞥,然后忍住笑说:

“这怎么行?地名都没有。”

“那不是地名吗?”他指指正面。

“万里长城?就这四个大字?”她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这就是地址。”

“告诉你,不行!连区号都没有一个,怎么投递呢?何况,根本没有这个地名。”

其他的女职员全围过来看。大家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其中一位女职员忍不住念起来。

“万里长城:我爱你。哎呀,这算写得什么信嘛?笑死~~~这种情书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王家香,我问你,万里长城在哪里?”

王家香摇摇头,捂着嘴笑。

“一封信,只有七个字。”另一位小姐说。“恐怕是世界上最短的信了吧?”

“才不!”他吼起来。“这是世界上最长的信。可惜你们不懂!”

“这个人好凶,”围在他后面的寄信人之一忍不住说。

他从人丛中夺门逃出来,把众多的笑声留在邮局里。

“你们不懂!”他回过身去,挥拳一吼。

冒雨赶到电信局,已经快要黄昏了。

那里的职员也没有听说过什么万里长城。

“对不起,先生,”一个青年发报员困惑的说。“这种电报我们不能发。我们只能发给你个人或一个团体,不能发给一个空洞的地名。先生,你能够把收方写得确定些吗?”

“不能。万里长城就是万里长城,不是任一扇雉堞任一块砖。”

“好吧,”那位职员耐住性子说。“就为你找找看。”

说着,他把一本厚无比的地址簿搬到柜台上来。密密麻麻的洋文地名,从A 一直翻到Z,那青年发报员眼睛都花了。

“真对不起,先生,没有这个地方啊。如果是巴黎、纽约、东京,甚至南极洲的观测站,我们都可以给你拍了去,可是~~”

“万里长城,万里长城你都不知道?”

“真对不起,从来没有听说过。先生,你真的没有弄错吗?”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抓过电报稿子,回头就走。

“真是个怪人。”青年发报员摇摇头。

街上还在下雨。他的雨衣,他的雨衣呢?这才想起,激动中,竟掉在邮局了。“管他去!”在冷冷的雨中,他梦游一般步行回家,他的心境需要在雨中独行,他需要那一股冷和那片潮湿。自虐也是一种过瘾。其实他不是独行。他走过陆桥。他越过铁路。他在周末的人群中挤过。前后左右,都是年底大减价的广告,向汹涌的人潮和市声兜售都市70年廉价的繁荣。可是感觉里,他仍是独行,人潮海啸而来,冲向这个公司那个餐厅冲向车站和十字路口,只有他一人逆潮而泳,泳向万里长城。万里长城。好怪的名字。这大都市里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如果他停下来问警察,问万里长城怎么走,说不定会被警察拘捕。说不定明天的晚报~~~

顿然,他变成了一个幽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孤魂野鬼。没有人看见他。他也看不见汽车和行人。真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行人、汽车、广告、门牌、灯。市声全部哑去。他站在十字路口,居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一个人,站在一个空城的中央。

“万里长城万里长,”黑黝黝的巷底隐隐传来熟悉的歌声。“长城外面是~~”

那声音低抑而且凄楚,分不清是从巷子底还是岁月的彼端传来,竟似诡异难认的电子音乐,崇着迷幻的空间。他谛听了一会,脸颊像浸在薄薄的酸液里那样的噬痛。直到那歌声绕过迷宫似的斜街和曲巷,终于消失在莫名的远方。

于是市声一下子又将他拍醒。一下子全回来了,行人、汽车、广告、门牌、灯。

终于回到家里。家人都睡了。来不及换下湿衣,他回到书房。地板上纷陈着撕碎的信。桌上,犹摊开着的杂志。他谛视那幅图片,迷幻一般,久久不动,不知不觉,就把焦点推得至深至远。雉堞俨然,朴拙而宏美,那古老的建筑雄距在万山脊上,蟠蟠蜿蜿,一直到天边。未随古代飞走的一条龙啊万里长城万里长。雨声停了,城市不复存在。时间停了。他茫然的伸出手去,摸到的,怎么,不是他书房的粉壁,是肌理斑驳风侵雨蚀秦月汉关屹然不倒的古墙。他愕然的缩回手来那坚实厚重的触觉仍留在掌心。

但另他更惊讶的是,那一帮外国人怎么全不见了?长城上全无人影。真的是全不见了。正如从古到今,人来人往,马嘶马蹶,月圆月缺,万里长城长在那里。李陵出去,苏武回来,孟姜女哭,外国佬笑,万里长城长在那里。

1972年2月1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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