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阎秉会 白纸对青天 刹那含生灭

阎秉会喜欢写诗。朋友说他的诗作属于摩诘也钟爱的“梵志体”——并非那种拘泥故纸堆里失却活力的伪文人陋习,而是浅近易懂、讽喻世事的常人之诗,亦是生命旅途中存在的显现。近40年的笔墨实践中,阎秉会更像个直面现实泥沼的勇士,从未逃逸或妥协。不断叩问宇宙万物间,他找到了与心性沟通的可能,强烈的冲撞感构筑起溢出纸面的独特语言,沉郁、孤独、炽烈,带着滚滚天地大江东去的苍莽,和生命原力的激越。

阎秉会

天津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自由我在

“仔细想来,我不属于那类思辨性强特别冷静的艺术家,更多还是先有直觉、感性和体验,再进行一定的理性思考。这种思维方式可能和北方人的特点有关,也许与我的性格有关。”说出这话的阎秉会,坐在学校的画室里,四周摆着他从各地搜罗来的工艺品,儿童、民间,品类千姿百态,内心保持着孩童式的好奇。直截了当的总结成为个性写照,灌注于墨渍笔痕间,形成一股奇妙力道,令批评家们难以把握——在时下同质化严重的水墨生态圈,个性凸显无疑。

某种程度上,他是拒绝被概念化的,对艺术本初的感知支配了创作生涯,求艺的道路和方法皆独树一帜。作为当时天津艺术学院“空前绝后”的一届附中学生,毕业后,年轻的阎秉会被留校当老师,担任孙其峰先生的助教,日后读大学仍以教师身份,一辈子都扎根在校园。然而,旁人眼中艳羡的“近水楼台”并没有左右他的选择。“孙老师问我喜欢画什么,我答山水,先生就给我写信介绍了当时天津山水画领域最有经验的两位老师,可有意思的是,我一次都没去拜访过。”初出茅庐的阎秉会几乎还未入山水画的大门,却已饱览众多山水画历史资料,黄宾虹、李可染、傅抱石、石鲁及“清四僧”“明四家”“元四家”等,给他提供了摸索的线索,于是开始凭着喜好和理解自学。

这种在他看来很是“任性”的方式沿袭至今,虽然走起来比较慢,但每一步都因为自己的摸索而格外实在。上世纪80年代初,西方思潮大量涌入,一代青年感受着好奇与冲击,阎秉会也走到了困惑的临界点——传统深邃如海,始终有程式和套路束缚着情思的表达,“艺术家最大的难题是什么?就是你有思想、修养,有很多感受,能不能找到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我学习的是传统山水,感受到西方文化带来整个社会观念发生的碰撞,却不能直接诉诸艺术,内心自然有一种焦虑。”矛盾的驱使下,阎秉会进行了百无禁忌的探索。1984年,《太阳组曲》系列诞生,十几张纯墨色绘画,压抑混合着激情释放,渗透出一股难以摆脱的历史性苍凉,又似命运。他的艺术里总有几分悲怆的意味,喷薄张力之下饱涨着哀恸,干渴凝重的笔墨风格自此显露出来。

隔着岁月,再观摩这批他28岁的作品,依然被直指人心的力量轻易征服,当时还差点被宿舍的意外付之一炬。“光”的意象也往复出现在笔底,从意气风发的奔放,逐渐内敛静穆,是贯穿黑白世界的主题。紧接着,在那场轰轰烈烈告别传统的运动里,阎秉会凭借《太阳组曲》入选1985年湖北美协举办的全国规模的“国画新作邀请展”,新颖的样式给艺术界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弹”。

广受褒奖后,阎秉会却没有趁热打铁,“那种感觉状态不在了,就不能再去复制,否则是对真实自我的不尊重。”突破重复经验的窠臼,他在不辍的阅历积累中形成了不同的探索阶段。《江山》剑指权力的桎梏,对历史与现实、人与权力进行批判;《原初之象》把山川化境为哲学性冥想,鸿蒙初辟中,生命与自然博弈;《俗禅》透过矿泉水瓶这一器物,透视现代都市文明和消费主义对人的物化……他从未放弃思索命运、生命和现实,所体现出的严肃精神对艺界装饰性、庸俗化趣味构成了反叛,故此保持着持久的活力。

著名艺术批评家栗宪庭这样评价阎秉会:“他把内心的焦虑、渴望等各种生存感觉,以缓慢的用笔,凝聚成干枯、滞重的墨的笔触,而成为一种沉重的生存意象。”印象尤深的是他在《心壁》中的挥洒,近乎满纸的抽象书写,将人吞噬入焦黑的深渊,生存状态仿佛千钧如盖的黑暗;然而静下来愈多看一分,愈觉某股力量蕴藏,追逐着劈空出世的光亮。

笔墨背后的坚守

尽管呈现出现代的形式和语言感觉,但阎秉会的创作无疑与传统有着割舍不断的关联。一方面自传统根脉脱胎而出,一方面又从人生现实命运出发,横纵双向的根基更显深厚。“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和研习传统,理解古人。如果严格划分,我认为自己承继和发扬的是笔墨的精神传统,而非时兴的水墨。”中国山水画经过千年的沉淀,唐人繁华阅尽,宋人孤傲守持,造就了独有的审美系统和无可替代的魅力。在他眼中,水墨仅是区别于油彩的材质和媒介,而笔墨讲究精神价值与文化脉络,需要持续深入。砚田的求索移步书法领域,金石碑帖、真草隶篆,无一不为所好。那极简线条构筑的宇宙,落笔便成型,人生的感受和功夫悉数自现,吸引着阎秉会凝神静气的爱慕和付出,以单纯浓缩的形态容量开辟出广阔的天地。

“现在常说的‘传统’往往是泛泛而谈,实际上,除了技法等评判标准,传统精神包含的内容非常多,比如风骨、人格独立和气节、内心修炼等。而许多新水墨画家不认同或者不知道这些,导致他们的创作成了‘花布’图案或装饰画。”注重内心修养的儒家文化和文以载道的古典精神,是阎秉会价值尺度里不可或缺的部分,笃信并坚守,熔炼为自身血肉,创作才有了见修心性的深意和广度。

他鄙弃无主见的平庸,反感和排斥艺术圈的犬儒现象,更对艺术家的自我矮化行为充满不屑。某次研讨会上,谈到成熟艺术家的重要条件,阎秉会特别强调精神信念的必要性。“这种信念并非宗教性的,而是作为一个人的信仰和底线。我不觉得那些耍小聪明的人多么有智慧,人就该真诚、朴素、简单,越是艺术家越要如此,八面玲珑、趋炎附势、眼中只有权钱的人,至多只是小丑、小商人而已。”他坦言自己对虚伪的“零容忍”,“稍微缓和下都不会”,近乎洁癖的决绝里透露出以手抵心者该有的骄矜。

去年也是“85”三十年,转眼间,昔日的小伙伴已经变成了老伙伴。经历那个没有画廊和美术馆的年代,中国艺术开始走向自由和当代,亦塑造着其间沉浮的个体。“我们对社会、生活的思考要更多些,因此作品不能轻浮,”阎秉会轻轻慨叹,“这个不老不小的岁数,还需要真切地生活,真诚地表达自己,才不枉一生。”

他在文稿里写到对笔墨的理解:“必须要经过脱胎换骨、死而复生后的觉醒,吞吐大荒、融会古今的大气魄,并以自己的内在激情之火、柔情之水、顿悟之智、诗心之辞,熔化淘洗锤炼体味笔中点划、墨中韵致。白纸对青天,刹那含生灭。”耗尽心力的思忖搭建起的灵魂家园,有几分独属阎秉会的倔强,留下的不单是灵感的电光石火,更藏着不妥协的真切。

记者:最初学习山水就拒绝了孙先生的推荐介绍,不担心会惹老师生气么?

阎秉会:孙老师当时很不高兴,说你小阎好高骛远,自作主张,对中国画丝毫不懂就想另起炉灶。其实我对孙老师很敬重,但艺术上更愿意尊重自己。因为他知道我对艺术的酷爱,所以真的关心我,过了一大段时间,他让我拿着画和字去给他看,看后孙老师说的那番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打个比方吧,如果说买了一只鸡,我们可能会把不好的部位也都吃了,你却挑最好的地方吃。那些作品肯定是不成熟的,但孙老师很肯定,鼓励我按照自己的路走。现在每次回忆起这一段,我都特别感动,感到他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就希望学生好好学,只要你认真努力,他就鼓励,你要有进步了,他是真心地赞扬。

记者:中国文化讲究书画同源,而你正是书画兼擅型的艺术家,两者是否会相互影响?

阎秉会:没有书法就没有我的画,绘画同时也反馈于书法。曾经有书法家朋友说过,你们搞绘画的书法比我们更自由。可能他们始终沉浸在字帖里,但绘画的感受力、视觉经验都会触动得更加灵活多变,比如对空间的安排和处理,肯定和专门写字的人不同。所以两者到达一定程度后是互相影响的,其实,岂止书画,许多艺术门类在较高层面上都拥有通感规律。

我以为,真正把书法弄懂弄通,一定是真草隶篆都要研习,而且必须都要达到一定水准。在此基础上,再选择偏重或擅长某一两种书体,否则,必然是狭窄浅近的,有人写了几十年仍很单调浅薄,只求起笔收笔部分表面做得好看,实际上只有临摹能力,看不到人的精神气韵,更看不到传统在当代焕发出的生命活力。书法是非常严肃和艰难的,必须虔诚并要下大功夫。虽然我好奇心很强,对各类艺术尽量多学习研究,但实践上仅限于笔墨二字,人的精力有限,铺得太广,什么也深不下去。

记者:作为“85”走出的老将,再回顾那段以笔为戈的峥嵘岁月,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阎秉会:简单说,那时候充满理想,东西方文化第一次这么大面积地冲撞,可以想象我们身处其中的状态。你要跟着一起去思考,去体验,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们多数人的起步很低,从小人书、文艺杂志的题图尾花开始接触绘画,非常渴望了解传统、了解西方,每天都处于兴奋和激动中,像块干海绵一样尽量吸收周围一切养分。相较于那个单纯的激情澎湃的年代,现在平静多了。后来我也反思,为什么学生们这么漠然,也不能怨他们,看到的好东西太多,也就不以为然了,的确,没经过饥渴的年代。到现在,只要国内有好展览、好作品,我也会说走就走,亲自到现场去感受。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和创作,就要诚恳地对待,虽然始终有要解决的问题,但也能不断有所领悟。想想看,一旦突破那是多愉快啊!太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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