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评论」7:陈簠斋的《习字诀》

陈介祺 像

陈簠斋的《习字诀》

楮庵

陈介祺 《手札册》纸本行书 23.2×10.6cm、23.3×17cm 上海博物馆藏

陈簠斋(介祺)是清末有名的收藏家。他的书法也有独到之处,然为收藏家的声名所掩。实际他于金文、小篆、隶书的功力都很深。中年以后,更以隶书的笔法,参以金文的结体,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风格,既古劲而又易识,豪放而不险怪,成为清代书家的后劲。簠斋讲究用笔,对隶书的笔法有深刻的理解,他曾著有《汉碑笔法》一书,可惜己失传了。

他是进士出身,作过翰林院编修,受过严格的馆阁体的训练。但是,他的楷字并没有流传下来。从零碎的文件上所见,大抵是熟于颜、柳、欧等唐人笔意的。当时馆阁体是进身之阶,写不好就得不到功名。但功名到手之后,许多人就放弃了从小苦练的馆阁体而专心致力于汉魏石刻,如李文田本是当世有名的小槽书家,但后来专写北辨;何绍基本是写颜的,曾见他为簠斋祖母写的一幅寿字中堂,颜体大字,功力极深,然而他后来对隶书用力甚勤,终于独创了他自己的风格。

因此,一方面是鄙薄馆阁体,另一方面又不能不去练习它,这种矛盾的心理对当时的书学产生书用力甚勤,终于独创了他自己的风格。了一定的影响。有些人认为需要在练好楷体的基础上再写篆隶,而有些人则认为应该一开始就两种並行。簠斋是主张后一种意见的,他认为穑书的笔法来自隶书,写好隶书对于楷法的基本功关系甚深,所以他主张人人都要从汉魏刻石着手。

簠斋的家庭是当时有名的书香门第,家里有着相当规模的家塾。所请的西席也有不少是有名的能书者与金石家,如曹鸿勋是清末状元,能写雄壮的颜体大字;王西泉是著名的篆刻家,有印谱问世,他们都当过他家的整师。家塾里讲究书学,陈家的后人大抵能书,虽然没有什么成名的,但直到现在,簠斋的玄孙写的金文还曾在全国书法展览中展出。

簠斋为了在家塾中贯彻他的书学主张,曾写了一些有关书学的文字,以便子弟们领悟他的看法,吸取他的经验。这些文字详述了书法基本功的要点及其重要性。他的观点大体上和正统派书法家的主张相近,不过有一些个人的甘苦之言,颇值得后学一读。这篇《习字诀;是他在家塾中为长孙陈阜写的,时间在同治元年(一八六二),正是簠斋家居课孙之时。

《习字诀》对笔法、墨法、结体、行款都讲到了,但重点是讲笔法。他认为书法以用笔为上是无可非书法。他对篆、隶进行了综合的考察和研究,再强调楷生于隶,隶书内多有楷书的笔法,为了练好基本功,学隶是必要的。

由于簠斋是金器的著名收藏家,他提出「练行不如练气」,这是从金文中得到的启示。金文铭刻行款的布置时有独到之处。有些铭刻并不拘泥于行列整齐,甚至字的大小也不一致,反而使人看了感到跌宕生姿。商、周金文中这样的例子很多,汉器中有一件《阳泉使者金薰炉》,宇列似整非整,大小也不一致,然而精致绝伦,堪称杰作,簠斋曾盛赞过这件汉器的铭文。当然,他从临摹这些前代书家所未见的铭刻中得到了不少心得。

习字诀

示长孙阜 壬戌 陈介祺

墨视本平,磨须郑重。濡毫勿卷,须适其性。指肚着管,大二先井,三以为辅,四五从令,掌心必空,笔得仍正。忌邪与拘,忙乃大病,临帖求似,法于古镜。即此是学,作字要敬。

此为初学说耳,若求古人笔法须于下笔处求之。

所有之法,全在下笔处,笔行后无法,无从用心用力也。

运腕之要,全在指不动,笔不歌,正上正下,直起直落,无论如何皆运吾腕而已。

「直落』二字要体会,下笔微茫,全势已具。

转折即同另起一笔,不是断开,只是换法。

下笔先要法分明,分明方是法,不分明不是法,笔笔分明便馆笔变化,余五十后始见及此。

凡用手者,皆运腕乃得法,盖莫不然。手只用以执笔,运用全贵之腕,运用吾腕,是在吾心,岂腕自运乎?运腕而指不动,气象、意思极可体会,能如此方是大方家数,方是心正气正。手不动方可言运腕,犹心不动然后可言运心也。指动则腕不得为主,心动则心不得为主,心无主,则静而所得者甚少,动而所失者必甚多矣。

力量运于指肚则鏖灵,方能五指齐力而无笔管伤指之病,运于虚灵则力无穷而不拙谬,非门外人之斗狠矣。

手之用力于指肚,如以手用力抓小物,五指齐力,一气合运,自手通腕,自腕通臂,自臂通身,手指不合一向管执笔之病百出,其它更难言矣。

图片:《中国法书全集》18-清-3(文物出版社)

五指肚运齐力,再合起向上提,向上竖,心竖则手竖,手竖则字竖,字坚方有精神,入手自此,执笔定又无病。再说运腕,腕似拙而难运,求而得之,甚不拙矣,不肯用心,何能解此。

运腕之妙,画家笔端有「金刚杵」之喻最精,然须正正当当,卓尔直落,笔尖落处,又极分明,不懵懂。

软笔用力到尖,如以竹枝持而挺之令直意思,力即能到尖。到尖,则鲁公锥画沙之喻最妙,然亦须正而泥浑融也。

屋漏痕,力犹有余,引而不发也。折钗股,直住收,笔健也。

下笔处一画之法已具,一身之力俱到。

有法则两头吃劲,中间仍不省力,方是真有法。中间松,仍是下笔力不足,力愈足则愈遒,笔愈竖则法愈真,力愈足,力愈有余,愈遒愈善,用力愈足。

此一笔是如何写,于下笔处已定,画短如此,画长亦如此。

收笔立得住,即是下笔之法无误,收不住者,即下笔时法仍未尽善。凡事慎终于始,小道亦然,要好,全在不苟。

求法先须形似,形似又须神似,神似乃非貌袭,而为心得其规。仿而无神理者,徒讲间架,尺寸而无匠心者也。

是心理分明,手里分明,自然形似,乃能神似,以至于自成一家。

取法乎上,钟鼎篆隶,皆可为吾师。六朝佳书,取其有篆隶笔法耳,非取貌奇,以怪样欺世。

求楷之笔,其法莫多于隶。盖由篆入隶之初,隶中脱不尽篆法,由隶入楷之初,楷中脱不尽隶法。古人笔法多,后人笔法少,此余所以欲求楷中多得古人笔法,而于篆隶用心,且欲以凡字所有之点画分类,求其法之不同者,摹原碑字而论之,为汉碑笔法一书也。

陈介祺 《篆书书味墨华七言联》 释文:书味养心存赤气,墨华传古附青云

得古人一笔,便多一法,一字有十笔,便有十法,一笔有数写法,更多变化,诸法奔赴腕下,无一不善,必成大家。

笔法千古不易,一笔有一笔之法也。结体须要用功,一字有一字之法也。

作字须行气,气须自画中贯,从大处从容来,向大处从容去。行气似甚大,旁虽无物,亦若近即相妨,而笔画仍写不长者;能收得住,站得住,不出心中规矩尺寸,也要接得顺,转得灵,联贯得固者。法分明,而无画处亦有脉络相连,一字如一笔书也。是非中锋提笔,竖笔不能矣。若藏锋,则功夫到,力量足,神明于法,自能缩而更胜于伸,愈收愈足,愈敛愈妙,非以不出锋,便谓之藏锋,此则非初学所能解矣。

练行不如练气。古人法备精神,大如钟鼎文,行款有全似散底,而通篇一气,无不联贯,不惟成行,直是成大片段。其实只是笔笔站得住,字字站得住,行行站得住。至钟王楷法,后人以九官求之,谓凡纵三横三九字皆联贯,唐以来书即不能如此,无论大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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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字必须悬肘,古人作小字,亦无不悬肘者。童蒙习字,每日令写二、三寸大十数字最有益,及冠后即难习,若性成矣,不可抬腕而不抬肘,思枉尺而可直寻也。

硬笔不如羊毫,品格分矣。

小笔写大不如大笔写小,能用大笔为要。能用浓墨,方有力量。小字可展之方丈,方丈须如作小字。用笔与墨气,看墨迹较易解,力足者,墨右淡左浓,中锋者墨在正中。

作字须日日有课程,用心临古人碑帖。

钟王帖南宗,六朝碑北宗,学者当师北宗,以碑为主,法真力足,则神理自高,先求风姿,俗软入骨,未易湔洗矣。

本朝书家推刘、张(指刘墉、张照——楮庵注),张纯用硬笔,力能撑而内不足,刘字字摹仿古人,惜为帖所拘,只一字一字结构(老年自语人谓一字只能完全一字),未到汉魏六朝大碑境界。今之何子贞过于刘、张,然不免有名士习气,有人之见存,目空俗子,而自己功夫未能作真古人上上乘,想未能虚心,实力不自少恕也。

陈介祺 《行书地偏雨冷七言联》纸本行书 123×30cm×2 天津博物馆藏

附为幼学论书

用笔之法全在下笔用力,而不可揉作一团(切忌揉,即是法不分明)。用力须于下笔时笔尖分明,落笔直下,全是运腕,指笔永不动,则挺健而不拙滞。古人之法有所得,发笔便快,墨色便光,与无帖意而徒匀整者,自然不同,然应试自以匀熟为主,笔尖不等用,则亦不能明净也。作字不过十数年,须一笔一笔求之,所谓笔法千古不易也。结体须多看样式,用心配合间架,取势取神,所谓结体亦须用功也。

辛未春,海丰吴仲贻(即吴重熹、簠斋婿。——楮庵注)倩录余示阜孙《习字诀》于册。余见之,复举十年来所自得随手杂记如右。爰命阜再录,而余又编之,以为初学先导。

同治辛未三月二十四日甲寅,海滨病史再记。

陈介祺《行书横云秋色七言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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