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大了,一起读点柳永的词:没想到他们爱上了“七哥”

孩子们:

今天我们讲柳永……

愚:“他也姓刘?”

不是“刘”,是柳树的“柳”。柳和永单字读都是三声,连起来读第一个字需要变调:柳变二声,同刘音;永还是三声,不变。你们刚背的“我劝天公重抖擞”的“抖擞”也是:原本都三声,连读“抖”变二声。

“还能举出别的例子不?”

愚:“勇敢!‘勇'变二声了!”

“非常好!鲁能举出一个不?”

鲁:“你好?我好?”

“非常非常好!你们真是爸爸的好学生。”

柳永是北宋大词人,非常大的词人。几乎以一己之力逼出了苏轼的豪放词。你们背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念奴娇·赤壁怀古》,都是苏轼为摆脱柳永的影子,刻意而作的豪放词(叶嘉莹观点)。尤其《江城子》,他在和友人的通信里大方承认: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柳永在大家族行七)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与鲜于子骏书》)。

多说一句苏轼:爸爸特别欣赏他的大方——傥荡至诚,不似普通士人忸怩、虚伪。讲到这里你们也可以推出:柳永和苏轼基本同一时代,大约比苏轼长一辈。之所以他生卒年不确定,和我们上节课讲过的唐珙的情况差不多(《文学史上的美好乌龙:最美的“唐诗”,是元朝人写的》)……

鲁:“不当官呗。”

愚:“不当官,历史记载少。”

“给好学生上课真是老师的享受。”

不过柳永不是一辈子没当官,有点像杜甫:大半辈子没官做,而且即便五十岁以后当了官——也像杜甫,官至……小官(以六七品左右的屯田员外郎退休)。柳永的生平比唐珙还是清楚不少的,但也不是来自正史传略,主要来自古代文人们的笔记:所以我们今天觉得他的一生都是轶事、段子。仿佛很不严肃的一生,但其实:主要是记载者的身份、视角、目的等因素的共同作用。

给苏轼、于谦他们写传略的是在国家重臣主持下的正式史官,认真严谨,写作目的在传世:东坡居士本来挺好玩儿的人你们读《宋史·苏轼传》也没那么好玩儿;而大人们上班写腻了苏轼,下班才写写柳永,即便柳永本没那么有意思,可作者业余时间心情放松啊——也写得他极有意思。文人们写柳永的目的也不统一:做《诗话》、《词话》的,爱谈“柳词尘下”;做《笔记》的,爱谈“七郎风流”……我们先看七郎怎么个风流。

孩子们多了个“七哥”

柳永原名柳三变,后来自己改成柳永。好端端的改什么名字?都怪“三变”这个名字——从歌舞厅到金銮殿,太大太响了。柳永行七,咱七哥年纪轻轻北上进京考试,才到杭州就走不动了——太美了:景也美,歌也美,姑娘也美……主要为创作!创作?七哥留在杭州,开始以“包含但不限于词曲创作”的方式支持当地歌舞厅等第三产业。其间也正经写过“高调雅词”《望海潮·东南形胜》,还凭它敲开了以高冷著称的杭州知州孙何的门: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写得确实好,且一点歌舞厅味儿都没有!爸爸觉得:从来都有两个柳永——一个处江湖之远,一个居江山之高。且这两个柳永绝不是人生不同阶段轻狂、成熟的关系,而是非常融洽地栖息于同一个人的同一段人生。便是七哥支持第三产业之余而作这阙《望海潮》,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哪儿沾了一丁点“三俗”的边儿?我们一会儿重点读的《八声甘州》也是这种柳永。这种柳永:千古以降,无人不服。但咱柳三变体内毕竟住着一套七哥——

此词很快随七哥的事迹流传开:是的,柳永出名了。玩儿了好几年,咱七哥想起好像有件事儿没干:什么……大事……考试考试!没考科举呢还!总算晃悠到京城,突然发现:“这些年我的名气这么大了?”京城虽说门第森森、宝相庄严,但歌舞厅、小胡同都在传唱柳永的词。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

柳永为举子时(支持第三产业期间),多游狭邪,善为歌辞(玩了那么多年)。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距柳永出道之地杭州不远的镇江),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词传遍全国,京城不在话下)。”

名气这么大,咱七哥相当自信:考了一次,没考上——“属词浮糜”肯定不是我的问题!边玩边考呗。但科场落第怎能舒服?想不开啊,遂作《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下必须改名了!“三变”彻底完了。两宋之交的严有翼在《艺苑雌黄》记载:柳永刚开始确实没考中,但后来其实考上了,是初登大宝的宋仁宗看到进士名单上有他,给重重划去。你不是“白衣卿相”吗?你不是看不上浮名吗?去吧去吧:填词去吧,还给你浅斟低唱的自由!——从此,柳三变成了科场的“禁忌词”。

一方面,为继续支持第三产业(也为了谋个写作饭碗),七哥不得不自解尴尬为 “奉旨填词”,谁知火得更透。一方面,柳三变极其苦恼:不得不改名柳永才能继续考,终于还是考中。——先别替七哥“皇天不负有心人”,爸爸推测:不是皇天开眼,主要是他的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的宋仁宗——看咱七哥那么大才,只是过于支持第三产业建设……但后来也逐渐想开了。否则,你柳七郎火得那么彻底,换副马甲就能糊弄科举体制已臻化境的北宋朝廷?

愚:“七哥真好玩儿!”

唉,同学们:咱们今天隔着千载光阴看柳永好玩儿,其实他挺惨的:不仅没做过什么坏事,晚年好容易考中进士、做一串小官——待百姓以仁心,兼具治才,差点蒙破格提拔。只因他爱的太多、会的太多,尤其平等对待(甚至仰视)当时社会下层的歌姬舞女,长为朝堂、士林所鄙夷。

其实柳永出身官宦世家:老爸柳宜做过北宋的城令、南唐的监察御史——比他退休时那个“屯田员外郎”强多了。柳永的两个亲哥(三复、三接就不用改名字)后来也都考取功名,正常做官。柳永若只有《望海潮》、《八声甘州》的单一模式,不是不能和晏殊、欧阳修似的成为士林领袖——也许后来点中苏轼的就是他这个“永叔”了,《宋史》也会规规矩矩给他做传……但他始终无法去除七哥的魂:热爱美人,精通音律,尤擅填词。在当时,哪怕您是苏轼,做派稍显“七味儿”,那也得给撵得远远的。

先前讲了,属于七哥的那部分灵魂“属实”容易“跑偏”:皇帝都不能干,士林干得了吗?北宋张舜民的《画墁录》记载了七哥与士林领袖晏殊的一个段子:七哥也琢磨着“奉旨填词”不是长久之计,去拜见晏殊。晏大相爷没话找话:“最近还填词呢?”七哥特诚恳地说:“填词呢,和您一样。”晏殊当时脸就下来了:“我填的词,可不是‘针线慵拈伴伊坐’(《定风波•自春来》)那种玩意儿!”何止晏殊看了“七”字就头疼,苏轼这样 “七味儿”盎然之人,也挤兑徒弟秦观“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叶梦得《避暑录话》)。甚至都到晚清、民国了,一千年以后了:王国维还批评咱七哥“屯田轻薄子”、“凉薄无行”(《人间词话》)。

但柳永切换另一套灵魂而写出的《八声甘州》,苏轼、王国维都激赏至极。苏轼赞《八声甘州》里的句子:“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王国维赞《八声甘州》“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人间词话》)。

休息一下,回来读《八声甘州》。

愚:“我去小个便,马上回来!”

鲁:“我不去了!”

孩子们爱读《八声甘州》

(三分钟后)

我们一起读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凄紧”一作“凄惨”)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阑”一作 “栏”)

“孩子们,怎么样?”

愚:“像苏轼写的。”

“哈哈,苏轼知道你这样评鼻子该气歪了。好容易躲开柳永开出豪放词的新疆域,新疆域居然也插着柳永的旗!”

先说《八声甘州》这个曲牌:这是唐代边塞曲的曲牌。我们讲过的元稹有句:“学语胡儿撼玉铃,甘州破里最星星” (《琵琶诗》)。此调来自西北甘州,前后段共八韵,故名“八声甘州”。也叫《潇潇雨》、《甘州》等等。前面说了:柳永精通音律。很多唐代曲牌是他最先发掘、并在北宋恢复的。

柳词现存200余首,却用了惊人的100多种词调。今天读柳永的词集会感叹:别人的都是一大片《采桑子》、《永遇乐》,他真是什么词牌都有。有的词牌爸爸极其陌生,比如慢调、长调《戚氏》,再一深究:原来是柳永自己发明的。今天统计道:只他自己发明或发掘的词调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也就是说:只有极少比例的词,是他根据当时成式的词调填的,大量的词要么他纯自创、要么他从故纸堆或乡野市井里扒出来。以至于他的个人集子就叫《乐章集》,不知道的以为贝多芬写的。

讲苏轼(《中国文学史上他是单独一个档次——陪孩子们读苏轼》)、李清照(《浮沉奇女子,词坛大先生——李清照其人其词作》)的时候都讲过:词分小令、中调、长调,长调就是长:一般90、91字以上。柳永自创的《戚氏》212字,爸爸擅自称其“超长调”。《八声甘州》有97字,标准的长调……

愚:“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也是长调!”

“对,那更长。我们岔出太多了,《八声甘州》忘了吧?再读一遍。”

愚鲁:“好!”

这首词的意思不复杂:柳永不是一直没考中到处闲逛吗……

愚:“哈哈,七哥!”

大约他人到中年,四十多岁了:有天“登高临远”,看江山壮阔,不禁想家了——“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回家是不好意思回的:他那名声,家人没少跟着吃瓜捞。但在绝望无依中,他又“七”了一下:“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心上人眼巴巴等着我呢,多少次错把别人的船认成我的了!明明自己“七”,还想着“心上人”也“七”……

愚鲁:“哈哈!”

柳永有大才,也是个难得的好人

所以怎么办?在苏轼眼中“不减唐人高处”的“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千古胜景下,柳永靠着栏杆(你们不许,非常危险!),发发感慨——沉淀一下悲愁。爸爸这么一说,都懂了吧?还是那个道理:诗词不是论文,重在“境界”(王国维语)。看它的诗意含量,不看它究竟、必须什么意思。爸爸先前说了多少次了:写《八声甘州》的柳永不是用的七哥模式。但你们也看到了:七哥和柳永实在只是同一个人,即便他切换了模式和场景:看什么也忘不了美人。

便是晚年了,柳永官虽不大也当了,填词也基本全在《甘州》模式,他却绝不否定自己作为七哥的前半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不是七哥不想玩,只是七哥玩不动!更有那千古醉人的《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人依旧,痴心依旧。会否梦回初恋?那可不一定:虫娘、佳娘都挺美的(几阙《木兰花》),戚氏也堪怜(《戚氏》)……——气得王国维非说这阙《蝶恋花》是欧阳修写的,他老七哪儿写得出来!

实在是:衮衮诸公也不是不写美人,只是家里房子大:可以背着手、“小园香径独徘徊”,稍代入下美人的人格,非常含蓄地写写——随信给别的官员“品品”。柳永一是常年没家,最最主要:写得含蓄不成啊,他的美人看不懂啊——看不懂怎么给客人演唱?所以晏殊等人和柳永根本的区别不在写不写美女,在:1、写作环境不同;2、阅读对象不同。以及:3、写作体裁不同。柳永写美女爱用长调,晏殊等人不那么精于音律和长调,爱用小令。小令相对以意象烘托传情,长调相对以铺叙衍情。“衍情”就是直接写:写细,写透。“传情”必借助意象赋、比——“情语”需由“景语”说出(化王国维语)。

最后,聊一下柳永之死。死在何年不清楚,死在哪儿也不清楚:有说襄阳的,有说枣阳的,有说镇江的……但他怎么死的大家没啥意见:柳永当了官也不克扣百姓,身后无余财,是生前唱过他曲词的红颜知己们集资埋葬了他。此后清明,这些美人还经常去看他,史称“吊柳七”——美人传美人,竟然吊到北宋亡国(祝穆《方舆胜览》,陈元靓《岁时广记》等)。

教爸爸评价柳永:大才,并且是个难得的好人。大才之在他那些传之千古的创作,并逼出了苏轼的豪放词。好人在他虽不专情但极深情,也懂得体恤民生。在文官普遍那么有钱的北宋,“身后无余财”尤其难得。“七哥云云”只作为爸爸引你们认识这位伟大词人的方法。柳永其词值得读了又读——不必再说,其人也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我们下课。

写于北京家中

2021年11月22日星期一

举报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