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作者:李晨光

我已度过82个春秋,回想起来大半辈子嗜烟纵酒,到老终于都戒掉了,彻底改了。老伴做好菜后,曾劝我说喝点酒吧,少喝点,要不这菜就吃的没意思了,但我不为所动,再无丝毫念想。我想,此生与烟酒绝矣,不妨回忆一下与这两位多年老友的结交与绝交,真的有些意思。

吸 烟

我的烟龄连续43年,占了至今生活岁月的一多半,从17岁开始,那是“大跃进”时代,全民大炼钢铁的红火年华。在“拔白旗、插红旗”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我被定为“反社会主义”的“白专分子”,开除学籍,押送榆次北山“劳动教养”。“劳教”与犯人“劳改”基本相同,夏秋两季在荒山野岭刨耐火材料“坩质土”,揹铁矿石,在暗无天日的简陋煤窑挖煤。冬天,因识乐谱混进了以劳教人员为主的“北山晋剧团”。我其实什么也不会,但能给演员们刻印剧本,能在条幕后给台前的演员提词,还能写“海报”。师傅让我学一种乐器,打小锣。师傅名徐凤斌,人长得很排场,是个文武场的全面手,他是乐班的核心——鼓师。

武场的铙钹、梆子、水钗、马锣都在鼓师的左手,只有小锣在他的右手,而且是坐个小凳。师傅右手持鼓键,左手持摇板,嘴上还要常叼着纸烟。一支烟吸完了,他向我呶呶嘴,让我从他的上衣兜里掏出纸烟,用火柴点着,送到他的两唇间,他边吸边打鼓,忙个不停。起初,我只是给他点烟,后来想到师傅对我很和蔼,就自己买烟,给师傅点着吸。那时演戏常在夜里,容易困乏。不长时间之后,我就一点两支,一支送到师傅嘴上,另一支自己吸。老实说,我在他手下什么也没学会,为什么,他舍不得打我,对别人说:“看他戴着眼镜,是个读书人,下不了手。”

那年冬天很特殊,榆次北山上只卖“大前门”和“恒大”两种高档烟,“大前门”0.35元一盒,“恒大”0.28元一盒,这两种烟都有诱人的香味,我很快就上瘾了。那时劳教队每月根据表现给发“奖金”,我常是一等6元,除了买肥皂和牙膏外,全买了纸烟。

至春节前后,我离不开烟了。解除劳教后,我回到城里,在工程队干活,自己挣上工资,买最便宜的“顺风”和“绿叶”吸,都是一毛多钱的,差不多每天一盒。“三年困难”时期,纸烟要凭号买了,有时买不到,不吸就感到很不自在。那几年,忽然又有了高价的进口烟,阿尔巴尼亚的“福利”烟,保加利亚的“莱依卡”,都是扁的,浓郁的巴尔干烟草味,一两元一盒,很贵,偶尔买一两盒过过瘾。

在老家几无收入之时,我吸过8分钱一盒的“支农”烟,还用烟斗吸过呛鼻呛嗓的“小兰花”,那是实在无奈了。

从事文秘工作后,吸烟更频繁,烟瘾也更凶。常吸劣质廉价的雪茄“三游洞”,湖北宜昌产的,一天一盒,味很呛,但特别过瘾。我一般不吸别人给的“白烟”,我的“三游洞”通常也无须给人,别人看不上。当了个小小主任后,家里不断有别人送的“阿诗玛”和“红塔山”,我几乎不吸,存着。

戒 烟

我真的几十年没想过戒烟,总觉得“不可一日无此君也”。但退休前学会用电脑“五笔”打字了,那时是右手的食指敲击键盘,打不快,边打边想,左手把着烟,边想边吸。

2001年,花甲之岁在榆次的一家小宾馆里起草《儒商常家》。我一贯早起,从凌晨4时到8时,是最佳工作时间。出版社给我包的那间客房不大,我在“云雾山中”操作。服务员敲门打扫卫生,她推开门后退了出去,说:“你这满屋是烟,我进不去,能不能打开窗子,让烟走走?”我于是门窗大开,一股清冷的风吹进来,屋里的烟顿时向窗口飘去,轻轻的,慢慢的,稳稳地平行移动,我看着从自己口鼻中呼出的浑浊空气飘出去,而后进来的是洁净的、清爽的新鲜空气,虽然稍凉些,却是那样的轻柔,那样鲜美,那样温馨,从没有感受过的舒服,肺腔仿佛经受着洗涤,一种莫名的、纯自然的气息沐浴了我的鼻孔、气管,沁入全身的血液。

我忽然想到,世上本有这样舒心、这般美好、如此纯净的享受,为什么要吸那浑浊的烟呢?从这天起,我与“香烟”告别,没有向任何人宣告,连妻子也没给她说。

与我共事多年的瘾君子,曾经开过玩笑:“改烟太容易了,我已经改了好多回。”还有的说:“他(指我)真的改了?我看谁都能改,他绝对改不了。”最开涮的一位说:“一个人竟然能把烟改了,那他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当然,停止吸烟之后,有过两三次又打开烟盒,正在犹豫,想起了我的祖父,父母亲说过他为了加入基督教,把大烟枪扔了,自己反锁在窑里,几天不吃不喝,难受得用手挖墙壁、抠地,把手指抠得流血,7天7夜之后,戒掉大烟了。独自悄悄一想,祖父连大烟都能改掉,我就改不了个小烟?于是把烟放下。每有反复,很快就被祖父改大烟的事迹征服。再以后,纯粹不想了。再再以后,看到吸烟就躲,对烟完全反感,就真的、彻底的戒掉了。


喝 酒

我的酒龄虽比烟龄迟些,但比烟龄更长,63年。18岁时,在工程队第一次领到30多元工资,不是高兴,而是痛苦,我正当青春,不应该早早地离开学校。读高中时,想的是毕业后报考北大图书馆系,一生沉浸的书的海洋中。

命运在捉弄人,继“反右”中父亲被划为“右派分子”之后,我于第二年被定为“反党集团骨干、反社会主义分子”,失去了读书机会。“劳动教养”十个月后,到街道工程队就业,当个卖苦力的泥水工。

兜里装上首次的劳动工资,我想哭,想到从此我就是个干活挣钱的“苦力”,这辈子至此断了读书之路,只好如此了,今后就是干活、挣钱,挣钱、吃饭,吃饭、干活。怎么?想怎么?能怎么?只好这样,活一天算一天吧。

经过北门外的小酒馆,看到里面有人在喝酒,他们喝得很高兴,我何不也想开些?于是进门,向掌柜了二两“竹叶青”,那时很便宜。我要了一碟花生米、几片豆腐干,自酌自饮。小口喝时感到有些苦,但多少觉得刺激些,二两快喝完时,一位工友进来,他又给买了半斤,两人对饮了。边喝边说,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感到心里舒服了些。再后来站起来时头重脚轻,两腿发软了。工友把我送回家,已是半夜,父亲走过来,扬起手打了我一巴掌,骂了一句。这是开始,后来多年不喝,至少是没钱,喝酒的欲望也不强烈。

喝酒上瘾是“文革”结束之后的事,收入稳定了,岳父每天给我家做饭,每天中午要给弄两个小菜,凉拌豆腐、花生米,有时还切点猪头肉,把酒盅摆好,等我下班就餐。岳父自己从不喝酒,妻子埋怨他太惯我了,岳父说:“咱们王家没人喝酒,看到他喝,像个男子汉,喝点吧,喝了高兴。”

妻子说归说,她父亲去世后,她依然是常给我弄点下酒的,不止小菜,大鱼大肉上了桌,更能多喝些,几乎天天不离了。喝的最可怕的一次,是在林场与几个工友误把两瓶工业酒精当白酒喝光,当晚有三个人住了医院。


我尤其喜欢全家人过年聚餐时喝酒,我家有围着餐桌搞“古诗接龙”的活动,挨个背诗句,接不上的就喝酒。老实说,这是我夫妻俩和三个儿女最开心的时刻,每当此时,我往往能享受酩酊之乐。

古稀之年,老伴善于烹饪,整几个好菜,把酒瓶、酒杯饭前就摆到桌上,甚至给我斟满,常喝北京的永丰二锅头。我不同于别人,每天早晨必喝,二两左右。中午多喝啤酒,每餐一瓶。晚间不喝,喝了睡下后胃不舒服。

戒 酒

前年某日,早餐时不想喝了,老伴问为什么,我真的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想了,她说:“少喝点。”我答:“一点也不想。”就这样,把酒也停了,不是喝不起,是真的没有了丝毫的欲望。偶尔赴宴,对酒无趣,以水代之。

我六十改烟,八十改酒,下一步只剩改饭了。说给朋友,友曰:“改饭早着呢!”我答:“实在难改的话,就把中餐改成西餐,天天喝点稀的。”友人一笑。

作者简介

李晨光,山西临县人,1942年生,中专毕业,高级工程师,就职于山西省关帝山国有林管理局。主编《太岳山志》、《关帝山林区志》,编著《儒商常家》、《晋商茶路》、《晋商十大家族》、《晋商堡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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