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归董董,你属于这里

方烬余

香港理工大学中国文化学系

董董回来了。

我们约在一个咖啡馆见面。我来早了。大概只有我这种失业青年和董董这样的海归,才会有闲暇在咖啡馆里打发时间。Kill time。

这是个二线小城市。今天是工作日,咖啡厅空无一人,服务小哥给我倒了一杯水就下楼了。夏蝉在叫。我有点焦急地看着窗外的树影,盼望着从穿插的光线中辨认出哪个是我所熟悉的董董。

董董与我是很要好的高中闺蜜,虽然读大学时我俩一南一北,但是寒暑假总会见上一面,平常微信也会聊聊心事。话虽如此,我知道以上的叙述纯属扯淡,一年没见,现在我连董董的样子长什么样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眉毛很浓很好看。

事实上,自从大四开始,她的行踪就很飘忽,一下子飞到巴黎去了,有时出现在德国,有时在荷兰,有时在威尼斯。由于时差的缘故,不能常常联系到她。终于,她回来了。

「方方,你来啦?」

董董出其不意地站在我面前,我一惊,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裸粉色的芭蕾平底鞋,怪不得走路像仙子一样轻呢。董董的打扮一改之前的稚嫩,一头长发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随意地披着,而是盘了起来,化了有点浓的韩妆。董董脱下墨镜,对我笑了一下,露出害羞的牙齿。我安心了,她还是笑起来傻傻的董董。

开场白很重要,我斟酌了半天,想说一句有水平的问候语。结果心里一:「怎么不留在外国?」一张嘴我就后悔了,这是什么话?!

董董却很自在,「方方,问这个问题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就回来了,怎么着?嘿嘿~」说着给她自己倒了一杯水。

「小样儿。」我又像往常一样嬉笑了。「快给我说说,这一年怎么失踪的!别让我翻你的朋友圈!你发得太少了,我要听你讲故事!」

董董不语,从紫色包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哦,M字开头的盒子。她驾轻就熟地点起来,顺便向我举了一下,然后醒悟到,「哦,你不抽。」

我瞪圆了眼珠,甚至o起嘴。

「放心吧,薄荷烟很好抽。」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如你所愿,我得从巴黎说起。」

董董说,大三某一天,她睡醒了,睁大眼睛想明白了许多事。一咬牙,在图书馆呆了两个月,没出过校门,没逛过街,就考了不错的雅思成绩。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地争取到了巴黎的交换生名额,顺利地拿下签证,顺利地上了法国航空的航班。顺利得她都不敢相信,一睁眼,脚下就是拿破仑征战的沙场。

她修的是商科,巴黎的商学院是很出名的。课是用英文上的,我不懂法语。她来之前就想好了,反正我懂英语,饿不死。结果还真可能会饿死。来巴黎的第一天,问路去房东的家,一个胖大妈很骄傲地用英语拒绝了她,I don’t speak English!明明会说也不说,法国人对于法语是多么崇拜和拥护。巴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许多小面包店、小餐馆、小超市的售货员,没几个能听懂英语。他们是真不懂,有上了年纪的,有学历不高的,有从非英语国家来的。原来巴黎是个优雅浪漫的杂居地,比北京更杂。

「为什么?歧视吗?」

「骄傲和自豪。因为他们认为法语是全世界最优美的语言啊。」董董吐了一个烟圈,白雾升上天花板的镂空灯罩。「法国是法国,不是美国英国,旅客们张嘴问路就是excuse me而不是pardonne,这对骄傲的法国人来说,肯定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侵犯。」

也是,要是外国人用日语向我问路,我也会很不爽!

「我明白了。不过要是在旅游景点的话,懂英语的人肯定不少吧?」

董董细长的手指把烟往嘴里一塞,懊恼地别过头看窗外的车水马龙。

「是会好一些。巴黎一切都很美,美得不能自拔。初到巴黎,建筑、博物馆、铁塔、蓝天白云、主动让路的宝马奔驰,一项一项加分;但一个月之后,语言、天气、食物、小偷、周末不开的超市,一项一项地掉分,甚至都比不上中国!」她好看的大浓眉皱成了几节。「我的手机不到一个月就被偷了,我猜是在地铁站。地铁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什么人都有。」

哈哈⋯⋯法国的治安有那么差?

「某程度,比中国的二线城市还要糟糕。所以啊,当景色都看透了,我发现巴黎的美景甚至不能给我一丝一毫的安全感,我无法不去想一个问题——有些风景,只适合看一次。」

「一个月后,刚好是春节,我和同学住在中国房东的房子里,搓了四个小时的迷你麻将。房东小姐做了椒盐虾,红烧鱼,我吃了二十多个猪肉白菜饺!我才发现饺子的美好,饺子包满了中国味,阴阳调和,刚柔并济,人生五味,天人合一!」

「有一件事很搞笑哦,那晚我们四个中国人在法国巴黎看苏菲玛索和刘欢上中国的春晚,感觉很微妙,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家在何方。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调好了凌晨四点半的闹铃,时差七小时,中国早上十一点半。我起了床,在洗手间压着声音打电话给外婆拜年,外婆听到我的声音,喜上眉梢。我算准了时间,那时我爸妈一定在外婆家拜年。这样,所有我爱的人都在一个空间里,我追上了七小时的时差,音波绕过半个地球,我们连成一线,我们活在同一个空间,我们好像从未分别。我感觉我做了一件伟大的事,真的。」

「是的,我想所有海外华侨都有这种感觉。只是,他们选择了留下,你也可以。」我试图把问题绕回来。

「想过的,我不是没有想过的。

你知道吗,抽烟是我们班一个女生教我的。她是一个在德国出生的温州人,她会说带口音的普通话,不卷舌的,看起来跟我们无异,特别有亲切感。她有黑头发,黄皮肤,微胖,矮,甚至有一个很土的中国名字,阿娇,以中国人的眼光她的长相只能算中等。

但她很快乐,礼服、高跟鞋、妆容、奢侈品,这些物品很容易堆砌出欧美风。她的一米九外国男朋友很爱她,她之前也交过很多男朋友。她问我作息时间,我说夜晚十二点睡觉,第二天八九点起床。她很惊讶,完全相反了!她夜晚十二点出门泡吧,第二天八九点才睡觉,不上课的时候大多如此。虽然她有黄皮肤,但她却是一个欧洲人了。」

方方,你明白吗,我们有同样的外表,却有不同的灵魂。」

我突然佩服起那些华侨们的勇气了。文化是个磨人的东西,经年累月地把你塑造成它想要的样子,或许一开始改变很难,若真是改变了也就回不去了。

「我以为是法语阻碍了我留在巴黎,于是我利用假期跑遍欧洲。我最喜欢德国的帅哥,他们的人种就是好,高大英俊,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好听得不得了。他们狂欢,喝酒,撒尿,占领城市的街道,做疯狂的酒后事,第二天依然西装革履去高端的写字楼上班。他们常给我介绍德国不同地方的啤酒,让我尝试各种喝酒的玩法。狂欢和宿醉之后,我醒来,我发现我还是不懂啤酒。我好像更懂红星二锅头。

我喜欢威尼斯,水城,木船,玻璃岛,马可波罗广场,纵横交错的水道,带帽子的水手。我跋山涉水找到了一直向往的叹息桥,兴奋?惊喜?失望?感同身受?统统没有。我像周围的旅客一样,静静伫立在叹息桥的对面看它,它不过是一座被观赏的桥,是攻略的五星推荐,再也没有情人了。

我喜欢阿姆斯特丹,听说阿姆斯特丹的水,有三分之一是泥沙,三分之一是水,还有三分之一是废弃的自行车。它是真正的自由,以至于某一天我骑着自行车跟船赛跑时,我望着湛蓝无尘的天空骑啊骑,顺着云的方向跑,然后迷失了方向。我想,如果地球全是陆地就好了,只要一直往东骑,我就能回家了,对,东方就是我的家。」

董董眼眶红了一圈,她醒醒鼻子,把烟摁灭。

「方方,我向你说了一堆废话。如果不出去,我还是一个做着巴黎梦的女孩。出去了,我又想回来。我想,我还是一个保守的人。」

我用力握握她的手。她笑了,像高中時笑起來露出两只虎牙的董董,一切都没变。

董董,你属于这里。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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