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撤稿就能得到十万元,他该如何抉择?(著名作家叶辛小说《上海日记》节选

《上海日记》:当代异乡人融入新上海滩时,梦想、爱情与现实的激烈碰撞。

苏悦眼皮微泡的一双大眼睛凝定地望着我,笑吟吟地说:“晓得你听到这消息会高兴。不过你也不要太拼了,像我们这样,单身跑来上海闯荡世界的,还得要学会自家关心自己。孤身一人,在外头租房子住,一旦生起病来,那滋味儿可不是好受的。”

听得出,她的话音里充满了关切之情。我望着她动容的脸,说话间,她的眼圈竟然有些红了。我也为之怦然心动,苏悦这么说,想必她已有过体验。当时,我写出稿子,想也没想就交到她的手里,不就因为平时觉得她容易接近,好说话,而且我们都是外乡来到上海的,有共同语言,会互相照应嘛。

看着她脉脉含情的模样,我不由点着头讷讷地说:“谢谢。”

她还要说些什么,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已到了下班时间,我可以不接这个电话的,但电话的声音响得那么刺耳,由不得我多想,我就操起了话筒。

“是《上海都市报》社吗?”话筒里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嗓音,坐在旁边的苏悦都听见了。她那双眼皮微泡的眼睛,刹那间瞪得老大,露出了一丝讶异的神情。

“是的。”我镇定着自己,“你是哪里?”

“我是佳居实业开发公司的,我想找你们报社一个叫全小良的接电话,你能替我喊一下吗?”对方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刺激着我的耳膜。嗨,这个佳居实业不简单哪,你看,稿子还没发出来,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

我的脑壳里头一阵发热,镇定了一下自己,我以平静的语气问:“你们找全小良有什么事儿?”

“我们老总想拜访一下这位大记者,现在已是吃晚饭时间,就想请他赏光,和他边吃饭边聊。你能替我喊他一下吗?”

“请他吃饭啊,哎呀,真不巧,他走开了。”不知为什么,我推托的话脱口而出。显而易见,佳居实业的老总是为我那篇即将重点发出的报道而来,如果图省事儿,我可以一口回绝。但也不知为啥,我又想看看佳居实业私底下要玩些什么花招?想想那天我去他们售楼处时,那几个售楼小姐高傲的神态和爱理不理的眼神,我心里情不自禁涌起一股报复人的快感。

“那我们怎么能找到他呢?”对方又客气地问。

“我帮你看看吧。”

“那就麻烦你了,我等着。”

我捂住了话筒,仰起脸来,征询地瞅着苏悦。

苏悦悄声问:“什么事儿?”

我指了指桌面上摊着的大样,说:“被曝光的这一家要请我吃饭……”

苏悦的双眼顿时瞪得老大:“你去啊,看看他们耍些啥花招,说不定,你还能写一个后续报道呢!”

我的心也随之动了:“你陪我去?”

“行啊!也省得你买单了。”

“那好。”我又操起电话,故意用浓重的贵州口音问:“哪个找我?”

对方又把话重说了一遍,并且补充说,他们的车子已到了报社楼下,只要一下楼,就可以直接去饭店。我说我们是两个人,对方说没关系没关系,两个人一起去,车子坐得下。

苏悦兴奋起来,下电梯的时候,她凑近我的耳畔说:“这些房地产老板都很富的,好好地敲他们一顿。”

我俩一走出报社大门,一股灼人的热浪迎面扑来,桑塔纳小车里坐着的一男一女见了我们,推开门走了出来。那三十来岁的男子高高瘦瘦的,脸皮白净,戴一副宽边墨镜,他一边优雅地摘下墨镜,一边迎着我伸出手来:“是全小良先生吗?”

没等我答话,他后面那个二十四五岁的小姐抢先一步,声气柔柔地给我们介绍道:“这是我们夏总。我叫郝微微,就叫我小郝吧。”

我和夏总握了手,也把苏悦介绍了,说我们是报社的同事。

夏总的脸上长着一对锐利的小眼睛,他极有风度地摆了摆手说:“天气很热,还是坐进车里谈吧。”

说着他拉开了后车厢门。

我和苏悦相对瞅了一眼,分别坐了进去。

郝微微驾车,夏总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转身递过两张名片来。夏总夏中强原来是佳居实业的副总,而郝微微则是销售主管,但我那天去佳居实业的售楼处时,没见这位长着一对杏眼的圆脸姑娘。

在我看名片时,苏悦亲昵地挽着我的手,把脸凑过来,一起细看着两张名片上的头衔。

我不习惯苏悦的亲昵,在这之前,我们只是互有好感,相互之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和同情,可从未逾越过同事之间的关系。现在她当着外人的面这么一挽,给人的感觉,仿佛我们早就是亲近的朋友了。但我又不便断然地抽出自己的手臂,那样她会难堪的,况且,今天这事又是我主动邀她的。我只能让她挽了一会儿,趁着拿自己的名片递给夏总时,抽回了自己的手。尽管如此,苏悦这一动作,已经证实了我平时在报社的观察,她是对我有意思的。是的,苏悦长得并不难看,有人说她的胸脯鼓得太高,可还有人因此说她性感呢。在我看来,除了眼皮有一点儿泡之外,她的形象可以说一切都差强人意,甚至还有点儿她这个年龄的姑娘普遍没有的媚态哩。特别是她扬起两片微泡的眼皮凝神瞅人的时候,那股妖媚的情态是十分撩人的。不过,和苗杉的美比起来,她是差远了。

下班时分,路上有些堵。郝微微驾着车,晃了一下脑壳说:“听说全大记者是贵州人,我们今天就到黔香阁去吧。苏记者能吃辣吗?”

苏悦不由转过脸来,和我相对会意地一笑。她拖长了声气,故意露出浓浓的湖北口音答:“能吃,咋个不能吃。”说着,她不由咯咯地笑出了声。

“没想到你们还是一起来的。”看到他们的提议正对我们的心思,郝微微和夏总也笑了。

苏悦一边笑,一边又把手自然地伸过来挽住了我。

高峰时段,我以为延安路隧道会堵,没想到,车一拐进隧道,车速反而快起来,直冲浦东而去。

出了隧道,绕过金茂大厦,就到了装修别致、古色古香的海上黔香阁。

上了三楼,服务员小姐说四楼的包房全满了。无奈,只得在三楼大堂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看来,夏总和郝微微确实是常客,他们点的菜,都是贵州风味的:米豆腐、折耳根、手撕鸭、凉粉、盗汗鸡、珍珠鲍、花溪豆腐干、乌江酸汤鱼,还有两道点心,一道是牛肉粉,一道是遵义黄糕粑。

夏总彬彬有礼地问我:“喝什么酒?”

我说:“天气这么热,就喝啤酒吧。”

夏总指了指墙上写着的美酒配佳肴的字句,客气地说:“酒这东西,是友谊的桥梁,灵感的源泉,寂寞的伴侣,健康的标志。尤其是好酒,喝了之后神清气爽,要不要来一瓶茅台?”

我认定了这家伙是个老油子,喝口茅台,话这么多。我说:“两个女士,一个要开车,一个不怎么会喝,我也不会喝,要喝你得承担大半。”

夏总也就没再坚持,只说:“好在这是第一次,后会有期,友谊友谊,酒来垫底,等到天气稍凉爽一点,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一顿茅台酒。”于是就先点了五瓶啤酒,夏总和我一人两瓶,苏悦说她最多喝一瓶,郝微微要开车,只能咪一点,表示个意思。

话是这么说,斯斯文文的夏总,喝啤酒就像喝凉开水,四道凉菜才上来,他就下去了一瓶。说是不会喝酒的苏悦,一瓶啤酒喝了大半,竟然脸不变色神情自若,没事人一般。自称小郝的郝微微,等夏总打开第二瓶啤酒,她恭恭敬敬地端着满满一杯啤酒,说:“能喝多少算多少,喝多喝少要喝好。今天因为公务在身,餐后要送夏总回家,只能略表心意,表示个意思,敬一杯酒。”说完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完一杯酒;转身又倒一杯,去敬苏悦。

好在苏悦能应付,双方都说着随意,一人又喝了一杯。

热菜上来的时候,五瓶啤酒只剩下了最后一瓶。

我心头是有底的,对人说不会喝,其实在缠溪乡下,从小我就学会了喝白酒。我那粗通文墨、颇有些见解却又一辈子失意、一辈子没机会发家的父亲,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他喝酒的时候,只要我在他的身旁,他就会用筷子蘸一点酒让我尝。我母亲呵斥他,他说这个,你妇道人家就不懂了,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得会喝几口酒。要出远门谋生的,还得有点拳脚功夫,到社会上遇到不讲理的恶人,还能应付一下。母亲也就没有多少话好讲了。故而,青少年时代,我在缠溪乡间拜师学了几套拳路,略微年长一点,回家就喝几口高度的缠溪大曲。久而久之,我就懂得了酒是好东西,特别是对汉子来说,酒能消愁,酒能让人欢乐,酒还能沟通情怀。况且,缠溪那里的山乡人,要喝酒就喝白酒,烈性的缠溪大曲是最受汉子们欢迎的。在我记忆中,父亲那一辈人,是从来不喝有颜色的酒的,什么黄酒、葡萄酒、果子酒,他们一概不认,啤酒么,他们觉得那只是用来润喉的。但是像郝微微和苏悦这么会喝酒的女子,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故而我也不敢轻易露底。

平时在报社机关食堂,对付伙食,吃惯了寡淡的上海菜,并不觉得难吃,只是感觉味道不浓,今天一吃到有滋有味的家乡菜,我的兴致也给慢慢地调起来了。

我给夏总和郝微微说:“这乌江酸汤鱼,原先在贵州是两道菜,乌江鱼是在黔北遵义附近那一段江面上的,只因乌江水流湍急,鱼要在江中生存,必得适应奔泻的江流,故而身上全是活肉,鱼肉也就十分鲜美。乌江鱼煮起来,分红汤和白汤两种,白的不辣,尝其鲜味;红的辣,尝其香味。而酸汤鱼呢,则是黔东南清水江、?阳河两岸的苗家风味菜,酸得鲜,酸得入味,酸得够劲。黔香阁是把这两种菜,合而为一,取长补短,形成风味独见的又一道佳肴,没想到推出以后深受上海客人的喜爱。吃、吃、吃……”好像是我在请客。

夏总见我高兴,就把话头引出来了,他说:“全记者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直通通地说吧,也是很偶然地,听说你写了一篇稿子,是批评佳居实业的房子质量的。说实话,我们几个都很紧张。可我们公司的乔总说了,造房子嘛,跟做任何事情一样,哪有不给人说的。对佳居有意见,可以批评,面对面直截了当的更好,我们可以改、可以弥补。但是,千万千万不能登报纸,一登报纸,房产公司信誉就要受影响,业主就要见风而上,销售势头要大受影响,房价跟着要往下走。你想想,哪家房产公司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你不要插话,你听我说完,我说完了你再讲。”我还没开口,他又接着说,“现在你的稿子写出来了,听说你到佳居实业去采访过,还到过售楼处,这么热的天,爬格子也确实辛苦,我们乔总可是个爽快人,我们乔总说了,不会让你吃亏的。一句话,只要你撤稿,损失多少,统统由我们负责。至于数目,你来定,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没二话。”

夏总的话音刚落,坐在一边的郝微微,已经把一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我的面前。

看着这厚厚的信封,我不觉愣住了。好家伙,别看酒喝得多,这两个人可是十分清醒的。瞧,他们一搭一挡,配合得多么默契。一个说话,一个动作,我光顾着听夏总说话,根本没见郝微微是什么时候把信封拿出来的。

惊讶之余,我转脸瞅了苏悦一眼,只见苏悦的一对眼睛瞪得溜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信封,激动得脸颊上的两只酒涡不住地起伏。

“我们乔总说了,”郝微微像补充一般说,“这只是一点小意思,只要你稿子不见报,余下该我们出多少,一文也不会少。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说不定真成好朋友了。”

“哈哈哈……”借着酒劲,我放声地大笑起来,笑得苏悦惊愕地转脸望着我。我把信封往郝微微面前重重地一推:“稿子的大样都打出来了,不瞒你们说,你们来之前,我正在校对,整整一版,报社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有什么权力撤稿?你们这么干,也太小瞧人了吧!”

夏总把脸朝我跟前凑过来,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全先生,你别激动,有话,我们可以好好说。”

郝微微突然转向苏悦悄声说:“苏小姐,我想去一趟洗手间,你陪我一起去好吗?”

苏悦先是一怔,盯着郝微微看了一眼,见郝微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离座起身,两个人一先一后穿过大堂走去。

望着她们背影的夏总收回目光,压低了嗓音,出其不意地对我说:“给你十万,你撤稿,怎么样?”

是啤酒喝得多了,还是喝得猛了一些,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轰”地一下子,酒像全涌到脑壳上去了,一刹那间脸上阵阵发热,脸色一定是红得难看了。今天这是咋个了,平时就是白酒,我上脸也不会上得这么快。

十万,狗日的,一开口就是十万,这数目真是不小。

夏总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改换了一个姿势,摸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蛮有把握地说:“全记者,这对你来说,可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啊!”

真的,只要我随便找个理由,稿子撤下来,我就能到手十万。十万哪,千方百计地找工作,不就是为了钱嘛!我的眼前晃过孙世杰的脸,他那么郁闷,那样的不得志,不就是发愁在上海找不着工作嘛。他出那么大的事,原因有好多,其中一个原因,不就是无法在上海立足嘛。我的脑壳里又浮现出苗杉的形象,苗杉,我的恋人,我心底深处有多么爱她啊,可我无法养活她,只得由她天天在上海滩给人家当钟点工。她哪一天不是从早做到黑,一家连着一家,一家挨着一家,受那么多的气,看那么多东家的脸色,人家神经病老太婆诬她偷东西,她还得息事宁人地忍着不声张。为了啥子呀,不就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嘛。有了这十万块钱,苗杉就可以不当钟点工了!我们也可以很快租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和真正的上海人一样过安逸日子了。多么轻巧,多么方便,又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把稿子撤下来,只要我找到一个理由说服李主任,那是不难的。我只要对李主任说,我偶尔打听到,这一家房产公司背后很有来头,稿子登出来,很可能要给报社惹大麻烦。我敢肯定,谨小慎微的李主任一定会同意我撤稿。那不就完了嘛,十万块钱不就到手了嘛。

可是,那些吃了亏的业主呢,那些房子有了裂缝四处投诉的住户呢,他们不是热心地领着我看了好多处开裂的墙缝吗,他们不是眼巴巴地等着我为他们伸张正义嘛。

我能管那么多吗?这世界本来不就是不公平的嘛!再说,我和他们素不相识,我为他们伸张正义,自己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无数的念头掠过我的脑际,桌面上那些贵州风味的各色菜肴在我眼前晃动,大堂里食客们的脸在我眼前晃动。是的,我要去适应这个世界,读书的时候,我不就这么想过嘛,走出缠溪、走出大山、走出贵州的时候,我不就这么想过嘛。

只是,只是……这事情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凭什么,佳居实业要拿出十万块钱来堵我的嘴呢,这家伙口口声声乔总乔总的,这究竟是个啥子角色,出手如此大方?这不正证明了这家房产公司是有问题、有毛病的嘛。我怎么能去拿他们的昧心钱?是的,苗杉她赚钱是辛苦,可她赚的是堂堂正正的钱,是劳动的正当所得,是光明磊落的钱,是干干净净的钱啊!阵阵酒意中,我仿佛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稍不留意就会摔下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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