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烟台农村“60后”的记忆,过去的五更拜年是啥样?

(编者按:毕飞宇说,过年是一件很“乡下”的事。因为只有乡下的年,才是最传统最隆重的年。这篇文章就是栖霞农民作家北芳对自己儿时过年的记忆,我们所摘取的片段,主要集中在五更拜年这个环节)

正文:

三十到初一早晨是过年的高潮,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时钟敲了十二下,山村的爆竹鞭炮礼花便响彻夜空,祭天供祖的仪式完毕,除夕的第一顿饭又端上桌了。

那时(约40年前)没有电视,守岁的时候父母在灶间炸干酪,弟弟摆弄他的小洋鞭,我给妹妹梳头,妹妹会提前穿上新衣裳,我给她在头顶扎一个辫子,上面扎两块绸布,下面再辫两根辫子,都绑上绸布,妹妹俊得始终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的心醉的漩涡里,母亲几次过来说,你们先睡觉吧,等五更我叫你们起来放鞭,但是为了不把辫子压坏,妹妹始终倚在墙角坐着,她说俺就坐着闭闭眼就行了,她以这样的方式守岁好多年。我则把小桌摆在炕头上,拿来书本,看着作文选,等着吃父母刚炸出的干酪,外面又洒了白糖的干酪是无比的香脆酥甜,是一直叫人怀念的从前的味道。

终于,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祭祖的香火燃起来,母亲开始烧火熥饭,午夜第一顿饭吃的是面鱼芋头年糕等,和现在吃的一样,我妈说五更饭吃鱼眼亮,于是我就使劲吃鱼,我妈又说吃年糕年年高,我于是我又多吃几口年糕,巴望在新一年我能长得高一点,我妹却说,俺要少吃,留肚子早晨吃饺子里的钱。

然后我招呼弟妹来学习,拿书往他们手里塞,除夕就学习在新的一年里我们必定都能“学习好”,这是母亲说的。然而我弟弟从来就不吃这份斋,我便学着袭人劝宝玉的腔调唱越剧:“纵然你不是真心爱读书,你也该装出个读书的样子来ai ai……”没等我“ai ai”完,弟弟已将书作飞镖状从我头顶掠过:“去你的。”然后张牙舞爪地舞着太空步去摆弄他的小鞭了。

当我写完祝愿的诗句,又做了几道数学题,站在门口抬眼望去,父亲兴奋地在院子里放着“二驴踢脚”,弟妹在猪圈墙上一个个放着小鞭,大猪在没有多少草沫沫的窝里哼哼,小狗吓得拱进鸡窝不敢出来。街上朦胧晃着有的人家挂的红灯笼的光晕,有拜年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我沉浸在一种恍若隔世的思绪里,那是一年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然后便是在一种如烟如梦的缥缈里,在弟妹的推推搡搡中挨家挨户地拜年。

远处的爆竹稀稀落落地响着,街面的路灯和各家门前的红灯笼闪闪烁烁,显示着庄户人对日子的永不疲倦和执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这一年最出色的人,每个人都陶醉在自己的最佳心境里,憧憬着来年。小孩们为了每家给两块糖,会把全村的门槛踏遍,糖块装满了布袋,送回家倒出来,再接再厉去问好,有的不知道该叫婶子还是大妈,反正二大爷滚坡一大帮小孩你叫啥我就叫啥,只要能分到糖块就OK了。大人们则是走到一家喝一盅,平时在自家节约喝酒,除夕可以尽兴敞开胃袋,喝谁家的都得痛快给你添酒。

天将放亮时,正是叔伯二大爷们“脚趔趄,眼也斜,恰便是酒酣时节”,到处是“刘姥姥坐席洋相百出”般醉话连篇。“百事通”和“老怪”是一对咬文嚼字的活宝。百事通向老怪作揖:“六叔,时值新春佳节,我来拜望拜望您老!”老怪醉眼朦胧地说:“这大过年的,还败亡败亡,你他妈成心来咒我不成?”两人借着酒力把炕上的酒杯你掼一下我墩一下争执得热火朝天。大黏黏和二粘粘是把兄弟,俩人拜年拜到谁家就恋着那点酒不走了,直到粘得人家受不了,半哄半推地把他们送走才罢休,最后他们回到大黏黏或二粘粘家里继续尽兴,最后他们把鞋子你穿我一只,我穿你一只到街上扎堆逗得大家乐不可支。

大轱辘喝遍了全村的酒后扭着麻花步来到我们家,一进门就与人过招般地拉开架势再来个造型给父母拜年。而后一屁股兀在炕上,与父亲继续对饮。然而端起酒杯却找不着嘴,把一杯酒浇在了脖子里,然后喜笑怒骂醉活滔滔,弟弟乐不可支地拿起录音机对准了大轱辘喷着白沫的嘴。一会父亲掀着腚说这炕怎么净湿净湿的?却原来是大轱辘将一泡大尿随裤裆恣肆汪洋,似乎在尽情释放着辛劳一年后的酣畅和轻松,只差没把父亲冲下炕去。

搀走了大轱辘,又来了一个眼角堆满眼眵的老抠叔。每年老抠叔会踩着鼓点雷打不动地赶在天亮前来我家拜年,而此时正是我们家吃带有硬币的饺子时,那是我们全家人共同来撞新一年好运的第一顿饭,老抠叔总是准时地来分享我们的好运气,母亲使着眼色让我们使劲吃饺子,用眼神剜着老抠叔黑瞎子吃相,老抠叔扑闪着眼,“咯嘣”一声,慢悠悠地吐出二分钱,“嘿嘿,过年我挣大钱。”老抠叔满足地放下碗,尔后去院子的角落撒泡尿,既不系裤扣也不系裤带,任凭那棉裤腰勒在臀部而前面却豁然开朗地寒风中抖抖瑟瑟,扭着麻花步唱着“马大宝我喝醉了酒,忙把家还an an……”踉踉跄跄地找着回家的路。一路上惹得姑娘媳妇们撇着嘴嘻嘻哈哈掩面而逃……

此刻,我却能听懂前辈们酒醉后的所有语言,那是掩饰不住劳累一年后丰收的喜悦,那是庄户人最朴实最原始最纯粹的愉快和轻松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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