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云：爱情是痴到骨子里的深情

痴

一

陶渊明痴菊，所爱之菊名九华菊，白瓣,黄心，朵大。清香。没见过，能想象见其素朴丶淡雅与高洁。

周敦颐言：菊，花之隐逸者也。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菊的隐逸，沉溺于草木，忘情于山水。在篱下，俯首采一支菊，轻轻闭上双眼，菊支在鼻下，不远不近，慢慢，慢慢；细细，细细饱嗅、吸纳，仿佛一缕从中天悠然飘来的香烟，不偏不倚，钻入鼻孔，清泉般沁入肺腑。刹那间，市俗的腌臜与喧闹随之尽消，天人骤然合一，生命逐渐逍遥与舒展。自我消匿了，天地混沌如初开之前，弥漫一团不着边际的香。

时间停滞，空间遁去，唯香飘人间！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名唤爱菊的小女儿跑来，不小心还绊了一跤。流淌两滴清泪，不停拽先生衣襟一角，直喊腕酸。先生慢慢睁开睲忪的醉眼，南山，是对坐的先哲智叟。诗意，禅意，漫漶无限意味!

王羲之痴鹅。在兰亭，碧绿的水池，几只白鹅在水中嬉游；池旁三角形的碑亭上有王羲之父子留下的＂鹅池＂两字。左看白鹅，右看＂鹅池＂，“鹅池”沉浸池水，白鹅游曳碑亭。伫立兰亭序前，21个＂之＂字百态千姿，环肥燕瘦，如群鹅竞游，仪态万千。游弋在先生思想之水，＂曲项向天歌＂，字也优雅高贵。

苏东坡痴竹，周敦颐痴莲，齐白石痴虾，张大千痴梅。其痴，其迷，同样不在话下。

人活着，有点痴才有逸趣。 姑父年少，在茫茫草原深处，一口浅水井，吸引了少年好奇的心，胶皮水斗＂扑通＂一声下去，似一个顽皮敦厚的胖小孩跳进了水，一个猛子折下，探出头来，一桶满满当当的水上来。水里浸泡的如银的太阳，旁边浮动着的是一朵一朵绽开的白云，煞是好看。一百多里的路子走过来了，半道却有了这独孤一家的牧羊人，蓬门紧锁，主人放牧到了山那边。一个中午过去了，提水乏了的姑父最后提起的一桶水里，有太阳没了云彩，才想起口里出口外，是为了参加招工。三步并两步，急走改慢跑，小镇办公室大门紧闭，张榜告示招工完毕。红纸鲜亮，黑字潮润。姑父微笑一朵，讪讪离开。心里还想着水里太阳的鲜艳、白云的飘逸。

姑父痴象棋，下班不回家，观棋。观战不语，台阶丶地面优劣不择，左邻右舍不顾，拔拉开一条缝隙把头塞进，逼仄拥挤不嫌，生熟人等不看，只看棋子和手动。中午是热剩饭，晚上是凉剩饭，照看不误。边往嘴里拔拉饭，边摇头晃脑来两句百唱不厌的晋剧：

为君的应有容人义，

念只念老亲翁，

年迈苍苍白了须，

消消火压压气，

哪有岳父大人斩女婿……

如今姑父年逾古稀，腿下夹一没尾巴旧自行车，走街串巷，饭点一到，门铃吱吜，回来了。见闻趣事装了满满一肚子，手里大包小包鸡零狗碎,吃穿用度样样有，钱还省了不少。

姑父不急不躁，心宽体健，顾不上烦恼。人说他望八之年，他大睁两眼瞪人家，再瞅瞅左右肩后：你们是说我?一腔的冤屈，一腔的不解。

痴，多好！

二

蒋勋先生把红楼梦当作佛经来读，从十二三岁开始读，一读就是三十多遍。适之先生略胜一筹，四十多遍。一代伟人毛泽东，对《红楼梦》的细节烂熟于心，他说，没看过红楼梦，只能算半个中国人。最少要看五遍才行。他们都是红楼痴。

曹雪芹有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部红楼，前八十回就痴了六回，二十四回有＂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三十回有＂椿龄画蔷痴及局外＂，五十七回＂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五十八回有＂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七十三回有＂痴丫头误拾绣春囊＂，七十八回有＂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作者痴，里面的人物也痴，读者跟着痴。一路痴。一部红楼，不知痴迷了楼里楼外多少人?能解其中味的又有多少?从来都是抑郁的多，疯了的少。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是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痴。

爱情使男人变成傻子的同时，也变成了奴隶。沈从文，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乡下人＂，创造了文学的奇迹，让读者认识了青秀的边城，认识了晶莹的翠翠。沈大教授写给张兆和的情书也显得另类：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又：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你的。＂痴到可爱!痴到无耻!痴到骨髓，痴到灵魂。是＂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的痴，是鱼之于水，云之于天的痴！ 到底三姐耐不过这痴。有人说张兆和不爱沈从文，是折服于沈先生的痴。

贾宝玉说话，人人都说不是呆话，就是疯话。情爱中人，谁说话不呆不疯？

一座座山来一道道沟，

我照不见那妹子我不想走；

远远的看见你不敢吼，

我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

…………

你在那山来我在那沟，

咱拉不上那话话咱招一招手……

你就在那山上，像一颗树，高高地长在我极目眺望的圣地；我是那山下的一条痴痴的沟，像一泓湖，凝眸着你的美。看不到你，我不想走，看见了，就像等到月从云后走出，雨过彩虹绽开。远远丶远远地仰望，如看太阳轰然的升起。山和沟的距离是我和你的距离，山的高耸是你在我心中的高度，沟的低微是我因你的自卑。不敢吼，尽管感情如潮涌；不能吼，怕落在树上那一只俊鸟扑楞楞飞走；不想吼，你是照彻我灵魂的月亮，我想静静地听你划过我每一根神经轻轻的声响。不敢吼，你是我生命神圣的静谧；不敢吼，你是我爱着的庄严肃穆；＂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让整个世界安静吧，安静于我对你全心全意的瞭望与痴迷，让整个世界的安静一心一意衷于我对你的瞭望与痴迷。

我的痴呀，是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我的痴呀，是拉不上话话那招一招的手……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瞬，我飘然成仙，不为求长生，只愿保佑你平安的笑颜。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歌，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日，我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放下雪域的大王，我只想做最美的情郎。说不清是布达拉宫高尚?还是仓央加措的情殇?有多少个谁一路连着一路长跪叩拜在你的脚下?佛说，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切虚幻。佛又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不管怎么说，过程就是目的和意义，我还是愿意做世上最美的情郎！

三

你说，那天的你不是转身，几乎是倒退着走，你朝着那个站在门外、飘逸一头长发的女子不停挥手告别。她清纯雅致，是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女子，圆脸，圆下颏，圆眼，长长的睫毛灵动闪闪。一一后来，你对她说你那儿都圆。她凤眼斜睨对你说瞎说，脸上漾着心里的甜。你说是眼睛睁到最大说的，她说你真不进眼。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笑意盈盈，熠熠闪亮，那辉光欢快丶明朗，柔美丶熨贴，是春天的阳光。你说，她的声音也美，清澈，甜润，无与伦比的婉转，如清泉，如鸟鸣。她朝着你轻轻摆手，背倚靠墙，一只脚提起向后轻轻蹬着墙，松开，蹬紧；松开，蹬紧，小鸟依人的秀。黑发如瀑，在她的右脸颊弯出一弯秀美的弧。那天，你俩谁也没说话，摇摆着手，盯着对方渐行渐远的眼。她的眼说：我希望你还能来。你的眼说：你等着，我一定会来。那天，你第一次面对一个女孩儿由不得想哭，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嚎啕大哭。你不相信造物主能够有如此鬼斧神工的杰作！不相信你寡淡无味的人生，能有如此梦魇般的邂逅!她的美让你无比的忧伤。她纯净如水，真诚如天，安静如玉，气质如兰。

爱情的开头就是初见时不由自主的回头，像春风对大地的吹拂，像月上柳梢头的羞怯。

然后，就自然有了然后。短信如雪花飘来飘去。一天之中，好几次她问你你在忙什么，你说我在想一个人。我在想你。她说傻瓜。你说情愿是你的傻瓜，她说不是一般的傻瓜，是大傻瓜。你说你是她的猪，她说是大肥猪。再后来：

你：如果有一天我们情不自禁吻了，你说，我俩谁错了?

她：你。哈哈，也许是我，不会是上帝。

你：为什么是你呢？

她：也许，错是两个人的，不会只是你的。一一哈哈，这是假如。

你：我觉得我们不由自主了。

她：嘻嘻。

再后来，你俩成了相互用心设置的闹铃，温馨可人。你问她你吃饭了吗?她问你吃啥了?你问她饭好吃吗?晚上睡觉好吗?她问你夜里醒吗?醒来想什么？你说醒，她说我也醒。她问你想我吗?矫情的像猫在心上毛绒绒的蹭了你一下，你说想。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她迫不及待问了你三遍，爱情的幸福就是向爱的人不厌其烦地问是真的吗，和爱的人不厌其烦的回答首肯，一问一答是鸟的和鸣，琴的合奏 ，心与心的交合，情与情的交融。幸福是是是而非，不断的怀疑不断的肯定的甜蜜蜜，而问答是最甘醇的酒的一饮最清雅的茶的一呷，挽留时光永恒，其味长存。想我不?我就让你说。你说张艺谋对巩俐说没问题的。她说，我不听，我不听，我就听你说。你说想。她说重说，你乖巧地重说，你高声重说，她说不行还得说，你高声说三遍，她说这还差不多。嘻嘻。

爱情是痴到骨子里的深情。

深不可测。

本文系原创作品，转载请联系本平台授权。

刘茂云，出生于中国唯一的联合旗一一一内蒙古包头巿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著有《临风对月》《风从草原走过》《心在路上》（散文集）等多部。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