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往事：大哥与老牛

父亲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生了大哥，第二次生了我。大哥大我十几岁。我们的娘亲都死得早。我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是二十好几的人了。父亲的身体不好。大哥在生产队赶牛车，回到家里还要做家务，整日就没个闲的时候。年底分红，我们家总能分到一百多元，就这，在村子里也算是冒尖户了。

大哥憨厚，不爱讲话，看上去还有几分傻气。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父亲也托了很多的熟人，也见了好几个姑娘，最后都没成。大哥见到女人就面红耳赤，生怕被人吃了一样。没办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也就没人再介绍了，大哥就打起了光棍。

大哥养的一对黄牛，像是一对双胞胎，个子大，毛色纯，两只犄角向前朝着，看上去很威武。大哥坐在车上，扬着长鞭，在空中打了个响鞭，牛车咯咯铛铛地跑在山道上，扬起一片尘烟，大哥那样子好威风。牛虽然是生产队里的，，大哥却当成自己的宝贝疙瘩。喂过之后，大哥拿起扫帚在牛身上清扫一遍，边和牛唠叨着什么。牛通人性，在大哥面前显得特别的温顺。那年头生活紧张，生产队里的人都怀疑牛把式偷吃牛料，可是从来就没人怀疑过大哥。因为就大哥养的牛最肥壮。队长表扬大哥。为这事，别的牛把式记恨他，背地里没少说大哥的坏话。

在我的记忆里，大哥和队长吵过两次嘴。第一次是队长找他谈话，说他总是不断地往牛圈里担土，让他以后少担点。那时候生产队缺肥料，积肥多了奖励工分，大哥光积肥就多挣几百工分。大哥听队长这样说，气得面红脖子粗，骂道，那些狗日的偷懒，让牛睡在尿窝子里，还胡求编排别人！弄得队长下不来台。第二次是搞联产承包那年。生产队的牛要分到户。大哥找队长商量，他养的两头牛还想养着，谁家犁地拉庄稼，他情愿帮忙。队长不同意，他就跟在队长身后吵。后来抓阄，大哥没抓到，牛被别人拉走的时候，大哥流泪了，躺在床上闷头睡了两天多。后来，大哥常到那人家看望他养过的牛，手在牛身上摸来摸去，半天舍不得离开。那牛用头在大哥的身上蹭，两只圆圆的眼睛不时眨巴一下，透出别样的温顺。那牛瘦了很多，不像大哥养着的时候膘肥了。半年后，那两头牛突然性情大变，差点把主人抵死。主人就把它们卖给了南阳的宰牛场杀了。自此以后，大哥整日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人也消瘦了很多……

大哥的生活中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就是不能没有牛。他和父亲商量，爹，咱种地人不能没有牛，还是再养一头吧！家里钱不够，爹就去亲戚家借了一些，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头刚一岁的小公牛。这小牛可成了大哥的宝贝。刮风下雨，大哥也舍不得把小牛往山坡上赶，冒雨去田头割草，然后铡碎，把牛拴在牛棚里喂养。有大哥的精心照料，小牛长得很快，过了一年，就能上套耕地了。小牛精神，大哥就精神。我常常看到，大哥站在牛棚里，用手在小牛身上理着，一边哼着小曲儿。爹在一旁看着，也乐呵呵的，他说，俺这大娃啊，上辈子肯定就是牛投胎来的！

爹临终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记住，千万不能亏待你大哥啊！大哥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脊梁，为了这个家，他真的付出太多了。亏待大哥，也就太没良心了！

我初中毕业，第二年，大哥就为我的婚事张罗起来。他说，这人在世上，不成个家可不行。老了，身边没个亲人，怪可怜的。我打了光棍，可不能看着小弟打光棍了。二十岁那年，我结婚了。那天晚上，从来不喝酒的大哥却喝得酩酊大醉。事后，我说他，不能喝酒以后就别喝了。大哥憨憨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弟结婚，当哥的高兴啊！

我结婚后，大哥依然和我们一起生活。大哥五十岁的时候，看上去就是六十岁的老相，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他依旧照顾着当初买来的那头公牛。当年的小公牛也老了，没力气，加了草料也不长膘。我建议把这头老牛卖了换头年轻的，大哥不同意，板着脸说，这牛的事情我当家，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做主张。以后，我也不敢再提卖牛的事情了。这年冬天，老牛生病，让兽医开了三百多块钱的药，吃了也·不见轻，瘦得差不多就剩下一把牛骨头了。大哥整日守在牛的身旁，愁眉苦脸，在牛棚里生火为牛取暖。一天夜里，已经很晚了，透过门缝，我看到大哥坐在火堆旁，，手里拉着牛缰绳，把脸紧紧地贴在牛的脸上。牛伸出舌头，在大哥的脸上舐舔。大哥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泪花……

妻子背地里和我置气，骂我是软骨头，不该在这个时候还依着大哥。趁牛现在还没死，多少还能换几个钱，等死了，就不值钱了。妻子过惯了穷日子，很会持家。说来可笑，生活中，她常常因为一些刷锅水和哥哥斗嘴。大哥要喂牛，她要喂猪。好多时候，大哥偷偷地把刷锅水往牛槽里倒。妻子说他，他笑笑说，这牛，也是咱们家的一口子啊！妻子不再说什么，出门，就把厨房的门锁上了。不管妻子怎么说，我还是不敢和大哥提卖牛的事情。妻子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几天之后，大哥正在给牛喂药，突然倒在了地上。我看到后，忙上前搀扶，可是大哥已经站不起来，口眼歪斜，言语不清。我为大哥请来了医生。吃了药，也不见好转。我到他跟前，他总摇头，然后看着老牛，再看我。我理解大哥，他是说，他不行了，让我好好地照顾老牛。我答应了大哥，他的脸上就有了笑容。

半个月后，大哥死了。临终的时候，他的目光还在四处张望，我知道，他是放心不下他的老牛。我说，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咱们家老牛的！大哥的眼睛就闭上了。

大哥死后没几天，妻子就提出要卖掉老牛。想起我对大哥的承诺，就下不了决心。大哥一生对我无求，这件事情总要对得起大哥吧！转而又想，满足大哥这样一个愿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日，我从外面回家，妻子把一沓钱递给我，她说，我把咱家的老牛卖了！你看看这钱有假的没？听妻子这样说，我的心一沉，眼睛立马就潮湿了……我好像做了一次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