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作为性别议题公共领域的理想与现实——基于“男性气质”微博话题的计算机辅助内容分析

本刊官方网站:

http://cjjc.ruc.edu.cn/


徐敬宏,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北京师范大学互联网发展研究院研究员。

黄惠,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游鑫洋,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引言


近年来,伴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和互联网技术的迭代,受众的信息获取便利度大大提高,其社会价值观念以及文化观念都发生了改变,新的亚文化形式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并且对青年的思想、价值观以及行为方式都产生了影响(何苑,2019)。其中,青年对霸权男性气质的反叛造就了当前阴柔男性气质的生产和流行,其融合了本土与外来文化,并在发展过程中以挑战传统性别角色规约的形式出现。一方面,男性气质的多元化有利于解构刻板的性别角色,推动性别平等与性别解放;另一方面,阴柔男性气质的流行也是对传统性别观念和主流文化的挑衅,数次引发了广泛的社会讨论与争议。


2018年9月,因长相柔美、妆容精致以及性格“萌化”的个人形象,当下流行的“小鲜肉”明星引起了人们对当前年轻男性“生理特征混淆”和“性格弱化”的关注,并在网络上爆发了一次围绕“男性气质”的讨论。2021年1月,教育部在答复《关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中表示将注重学生“阳刚之气”的培养,再次引发了社会各界对现代“男性气质”的争议。不但网民们参与了讨论,新华社、人民网等官方主流媒体也纷纷发表观点,将问题上升到青年发展乃至国家、民族未来的范畴。事实上,主流对于“男性气质危机”的焦虑一直存在。而“阴柔男性气质”的流行,恰恰折射出青年对性别角色的新塑造与新要求。“反叛”是发起对话的形式,对话才是核心。因此,本文旨在通过“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中的讨论,量化研究“男性气质”舆论场中的公众参与、议题指向和舆论共识,并以此为基础探讨微博公共领域建构在性别议题中所呈现出来的理想与现实。


文献综述


(一)公共领域的相关研究


1.理论缘起与发展


公共领域这一主题研究最早起源于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58年阿伦特出版了《人的条件》(The Human Condition)一书,在书中阿伦特将公共领域定义为一个通过话语和行为进行自我展示,并且进行互动和协力活动的领域(黄月琴,2008)。尤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继承并发展该思想,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Strukturwandel der Öffentlichkeit)一书中对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做出初步定义,认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指的是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公众的领域,是介于国家公权力与社会之间的紧张地带,它与国家公权力相对,并且为市民参与公共事务、政治互动以及公开批判提供了空间(哈贝马斯,1962/1999:32)。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成为多数学者研究公共领域的理论基础。随着社会文化变迁和理论发展,也有学者发现了一元公共领域的局限性,提出了“多元公共领域”等说法。泰勒(Charles Taylor)认为,现代社会存在着不同形式的公共领域,人们对报纸、广播、电视等多种媒介中看到的各种见闻展开讨论,形成“议题性的公共空间”(Taylor,2007:187)。这种讨论突破了时空的限制,有助于人们走出地方性公共事务的狭隘视阈,关注全国性甚至全世界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重要议题(王淑华,2014)。


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与网民的激增使公共领域获得重塑的活力,网络公共领域研究随之兴起并发展起来(熊光清,2014)。一方面,媒介技术的发展为平民赋权,让过去的被动受众变成了公共意见的表达者、政治活动的参与者和监督者,以及公共空间的行动者,这颠覆了少数人的话语霸权(张殿元,2017),使得话语民主具备了广阔的前景(熊光清,2014)。媒介技术的发展与更迭极大地影响和改变着公共生活的运行轨迹,带来公共生活途径的改变,而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更是催生了全新的公共生活空间(沈亚平,刘志辉,2014)。另一方面,新媒体平台双向、互动、开放、自由的传播模式也吸引着学者探讨其建构公共领域的潜力。作为网络技术的产物,新媒体平台开放、匿名的特征使其成为用户根据自己的利益需求和兴趣参与讨论、自由发表意见的虚拟社交平台,成为观点的集散地(吴曼迪,2013)。


由于哈贝马斯理论性别维度的缺位,许多学者也从女性主义视角切入,对公共领域理论做进一步补充。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认为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学说生而便带有男权主义的色彩(Fraser,1990),忽视了女性和其他社会性别群体在公共领域建构过程中的重要性。不少学者沿着“原因——解决”方式的逻辑线条进一步讨论,有关原因的探讨包括“公私二元”说(丁慧,2012)、“媒介再生产”说(宋桂花,2015)等,也有学者提出了“对抗性公共领域”(Fraser,1990;宋桂花,2015)、“私人问题外爆”(Wesson & Mackinnon,1989)、“借助法律武器”等解决方法来保护女性和其他性别弱势群体在公共领域中的话语权。但这些研究多数针对理论和政策进行形而上的剖析与纠正,少有学者涉及网络公共领域中性别弱势群体的具体研究。


2.微博与公共领域


微博的快速发展赋予了公众更便捷、更低门槛的发声渠道,逐渐成为了民意表达和公共参与的社交平台,许多议题得以进入到公共视野中。学者们也随之开始探讨微博是否可作为公共领域的“新领地”。持支持态度的学者认为,微博的出现为公共领域理论的发展提供了新契机(宋辰婷,2013)。微博去中心化、自由交流、平等表达等特点符合公共领域形成的基本条件,对公共领域的建构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林小闻,2017;张晓静,2012)。充分发挥意见领袖的作用、推进实名制等举措皆有利于微博公共领域的管理(张恒军,2016)。持怀疑态度的学者则认为,微博面临舆情娱乐化泛滥、开放性多余而理性批判不足、网络谣言和暴力滋生等现实困境(刘子潇,2018;魏冰,2018),使它难以达到哈贝马斯所要求的理性批判、公共性、交往理性、独立性的公共领域理想层面(郭讲用,2013)。实际上,近几年微博在江歌遇害案、长生疫苗事件、昆山反杀案等越来越多的公共事件中扮演着促进公众讨论、推动事件进程的重要角色。我们并不需要争论微博公共领域是否存在,而更应该关注微博公共领域中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尹连根,2013)。


深受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理论的影响,学界对微博公共领域的具体研究仍多针对社会与政治议题进行。在社会议题方面,学者多认同微博对社会议题公共领域建构的积极意义。如孙玮、李梦颖认为,占海特“异地高考”事件讨论反映出微博通过“可见性”拓展了公共领域的内涵和意义,颠覆了公共领域传统框架中以达成共识为依归,而是通过差异合法化来获得真正的对话理解(孙玮,李梦颖,2014)。尹连根以“深圳5·26飙车案”为例,认为媒体和网民在微博讨论中建构了不同的话语解读框架,也正是这种框架之争的过程彰显了微博作为公共领域的开放性和多元性(尹连根,2014)。而政治议题方面,由于议题的敏感性,微博的公共参与质量明显下降。如在与反腐有关的政治议题中,微博出现了明显的“反腐信息沟”,官方媒体是最具影响力的意见领袖,信息流向受官员级别影响,讨论停留于官员个人,难以抵达制度建设(吴瑛,宋韵雅,刘勇,2016);许多政务微博沦为单纯政策的发布平台,微博问政并未能形成良好的官民互动(杨胜男,2018)。其它如科教卫、文娱等议题的微博公共领域分析就更少了,这也说明学界当前对网络公共领域的研究仍多局限于哈贝马斯的理想模型中,公共领域内外部边界划分不清晰,对公共领域的理解陷入抽象(郭彦森,2012)。


由于性别维度在经典公共领域理论中的缺失,尽管近几年微博兴起了不少有关性别的讨论,鲜有学者针对这个现象进行微博公共领域方向的探讨。戴蓓芬认为,性别议题之所以能进入公共视野中,一是因为它天生具有对权威机构的反抗意识,而这样的反抗意识也成为了引发网络舆论和推动事件发展的核心力量;二是因为主流媒体对性别议题的边缘化和扭曲化,致使性别弱势群体只能通过发布网络舆论等有限的方式,来表达自身的利益诉求。实际上,在当今转型期的中国,性别议题在公共领域的独立表达需求早已具备基础,媒体平台如微博也在履行着设置议程、积极引导舆论,促进政府与公众关注性别问题的社会职责(戴蓓芬,2016)。因此,研究性别议题的微博公共领域现状,不仅可以使公共领域多元化理念落到实处,也可以填补有关研究的空白。


(二)男性气质的相关研究


1.理论缘起与发展


男性气质的概念源于社会性别理论,是与女性气质相对的、具有一定可塑性的人格特质,往往与野心勃勃、阳刚、冷静、理性等人格特性相联系。它由社会建构并内化于男性个体,男性在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指导下维系着自我概念和行为的一致性(蒋旭玲,吕厚超,2012)。男性气质由社会文化所建构,并体现于身体实践中,(康奈尔,1995/2003:97)指出,男性气质既是男性在性别关系中的位置,也是男性和女性确定这种位置的实践活动,以及这些实践活动在身体的经验、个性和文化中产生的影响,男性的这些实践反过来将会定义和约束男性的身体结构。


关于男性气质的研究始于20世纪20、30年代,独立于20世纪80年代(方刚,2006)。20世纪80年代,由于“支配性气质理论”的提出,男性气质理论得以成为一个独立的性别研究话题(Connell & Messerschmidt,2005)。凯斯勒(Kessler)等人在研究中提出,生理性别、社会阶级等不同层次的因素也会对男性气质产生影响,它们共同参与了男性气质的建构,因此男性气质并不是单一化,而是多元化的(Kessler,Ashenden,Connell & Dowsett,1982)。这一阶段内支配性男性气质和多元化男性气质概念的提出,极大地推动了男性气质研究,将男性气质与社会阶层、种族制度等社会因素相连接,使男性气质研究不再是孤立的,而是与社会制度相连接,成为真正具有社会学意义的研究主题。21世纪之后,男性气质成为“性别政治”的热点研究议题(Whorley & Addis,2006)。但男性气质依然是个跨学科的概念,不同领域的学者对其概念界定各有侧重,不过皆紧扣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的历史,并将其定义为社会建构的产物,与权力的妥协联结在一起(舒奇志,2011)。


2.网络空间内男性气质的研究


随着新媒体和互联网的发展,男性气质成为网络公众空间的热点议题,关注点从对男性气质概念的理论探讨和意识形态建构取向转向社会对于多元男性气质的认同和同性恋的合法化问题。消费社会下,男色消费成为了粉丝经济新的驱动力,传统性别气质被解构,花美男等男性气质进入了主流审美的视域中,阴柔的男性气质被霸权审美贴上了“娘炮儿”的标签,引发了有关新媒体环境内的“性别政治”的激烈讨论。学界对于网络空间内的男性气质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网络空间对男性气质的标签化研究,突出表现为对“娘炮儿”等与阴柔男性气质有关词汇的研究。如(高庆,2012)认为,网络空间中对“娘炮儿”的攻击现象反映了男性的焦虑和虚弱,一个社会的雄性不可能因为多元化的气质而失去,但却可能因为单调的审美、对人性的压制、身体的禁忌乃至心理的阉割而流失。(陈吉德,2017)也指出,“小鲜肉”的出现并不是女性消费主体的崛起和话语凸显,而是男权社会安抚女性的手段,无形中加速了女性地位的失落。


二是社交媒体平台内的男性气质议题传播。以微博、微信为首的社交平台是公众议题的最佳讨论场所和传播路径,有关性别气质的议题也是这些社交媒体平台的焦点话题。(冯培华,2018)提出社交媒体的崛起打破了时空藩篱,人们开始以自我呈现的方式积极主动地建构自己的性别形象,并通过不同的话语策略积极参与性别气质的讨论,塑造多元化的男性气质,在社交平台上形成了“耽美文化”等多种议题。在文献整理中发现,近年来,男性气质频频进入公共议题视野中,但其在公共领域,尤其是网络公共领域中的研究仍十分匮乏。


综上所述,一方面,学界已经具备了微博公共领域建构与网络空间男性气质的研究基础,但鲜有学者将男性气质与公共领域理论结合,并放入互联网语境中进行具体分析;另一方面,无论是公共领域还是男性气质研究,都多以定性分析来探讨问题,缺少量化方向的研究。因此,通过量化的方式探讨微博“男性气质”话题中的公共领域问题,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目前,多数学者将公共领域形成的基本要素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具有独立人格的、由私人组成的公众,能够在理性基础上就普遍利益问题展开辩论;二是拥有自由交流、充分沟通的公共媒介;三是能够就普遍利益问题自由辩论、开放交流,形成理性批判并达成共识,形成公共舆论(张晓静,2012)。结合公共领域形成要素与研究需求,本文想探讨以下问题,以此分析“男性气质”微博话题是否具备形成公共领域的条件:


研究问题1:“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中参与话题讨论的公众呈现出什么特点?


研究问题2:“男性气质”微博话题讨论存在什么议题指向?


研究问题3:“男性气质”微博话题讨论是否达成了基于理性的共识?


研究设计


(一)研究样本


本文选取#什么是今天该有的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作为研究对象。此微博话题由“人民日报”发起并主持,讨论热度从2018年9月1日持续至2018年9月20日。在此期间,“新华视点”“头条新闻”“环球时报”等官方媒体,“陈迪Winston”“赵脱俗”等民间意见领袖纷纷加入该话题的讨论中,最终形成高达2389.6万的阅读量,1.7万的讨论量,为研究提供了充足的数据支撑。通过网络爬虫技术获取2018年9月1日至2018年9月20日#什么是今天该有的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中的所有微博转发和评论文本,本文共得到20277条微博转发,17447条微博评论,并对数据进行清洗:一是对所有数据样本去重,进行删除特殊符号等格式内容的清洗;二是删除一些无意义的数字串或空缺值等无实质内容;三是对数据进行整体检查和清理,最终获取13250条微博转发和10585条微博评论。


(二)研究方法


计算机辅助内容分析(Computer-assisted content analysis)能够避免以往研究中因为主观判断引起的误差,保证研究信度,近年来在国际传播学领域得到了普遍应用。本文在计算机辅助下,综合运用了社会网络分析、文本挖掘、情感分析三种分析方法,下面将依次对这三种研究方法进行介绍。


1.社会网络分析


社会网络分析是一种反映主体之间社会关系结构及其属性、动态关联性的可视化分析方法,主要由代表主体的节点和反应交互关系的连线组成。本文通过分析微博转发的社会网络,揭示“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中的公众参与结构与个体间的关系。


2.基于主题词提取的文本挖掘


基于词频统计的TF-IDF算法在中文文本的关键词提取上具有较高的准确率,并被广泛应用于社会化媒体公共事件的议题分析中(张伦,钟智锦,2017)。本文运用TF-IDF算法对微博话题中不同时间段的微博评论文本进行了主题词提取,并通过分析微博评论文本的主题词,探讨微博“男性气质”话题中的议题指向与情感趋势。具体计算方法如下:



3.情感分析


“文心”中文心理分析系统是基于LIWC的基础上开发的文本情感分析软件,其对中文词汇的扩充保证了LIWC中文研究的效度(党明辉,2017)。本文采用“文心”系统获取微博评论文本的情感数据,再随机抽取2000条微博评论进行人工情感标注并与软件结果进行对比,得到80.62%的准确率,证明“文心”情感分类结果具有较高的信度。将情感数据与对应的微博评论点赞数据导入SPSS数据统计分析软件中,通过相关性分析和线性回归分析,考察“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中的情感效应。


研究发现


(一)公众参与:凝聚、自由、互动


1.公众参与分布集中,连接紧密


社会网络图显示,“男性气质”微博话题讨论以“人民日报”“陈迪Winston”“新华视点”等节点为核心形成多个社区,构成了网状结构的舆论场。利用Gephi进行模块化(modularity)分析可知,“男性气质”舆论场的模块化系数为0.775,13981个节点形成了47个社区,从数据印证“男性气质”整体舆情网络分布较为集中,形成了较为紧密的群体连接,说明公众能就“男性气质”微博话题形成聚集统合的议题讨论氛围。各节点之间的强连接关系为13979条,弱连接仅有1条,证明网络内各个节点之间具有强烈的相互影响,进一步印证了议题空间内公众参与具有非常强的凝聚力。这是“男性气质”微博议题空间的结构基础。



核心节点用户的社区规模都比较大,其中最大的社区是以“陈迪Winston”(包括自转发)为中心的社区,相关节点数在7000以上,约占网络总节点数的55.8%;其次是“人民日报”以为中心的社区,相关节点数3206,约占总节点数的22.9%;第三是以“新华视点”为中心的社区,相关节点数1975,约占总节点数的14.1%;其余社区的平均相关节点数约为370,仅占总节点数的2.6%左右。这说明官方媒体和民间意见领袖对“男性气质”议题空间的凝聚起到了关键作用,它们都在利用自身微博影响力加速舆论场的传播和扩散,吸引微博中普通公众的关注和参与,最终形成“围观”的信息流势。


2.官媒“沉默”推动公众自由思考辩论


在#什么是今天该有的男性气质#的微博话题中,新华视点、人民日报、环球时报等官方媒体纷纷表达各自观点,并由“人民日报”作为微博话题主持人,主导了此次微博话题的组建,形成了较大的话题聚集度和影响力。从度中心性(degree centrality)角度考察节点用户的信息互动能力,主要基于点出度(outdegree)和点入度(indegree),点出度和点入度的高低反映了节点用户在舆情网络中发挥的信息互动作用。



从表1可以发现,尽管“人民日报”“新华视点”“环球时报”等官方媒体的点出度较高,在舆论场中的影响力较强,但其点入度皆为0,说明其并不参与舆论场的信息互动,信息只出不进。这说明尽管“男性气质”微博议题空间由官方媒体主导生成,但官方媒体并不参与议题互动,各自抛出观点之后选择“沉默”,推动公众针对不同观点自由思考、交流和辩论,因而“人民日报”“新华视点”“环球时报”等官方媒体用户的点出度都非常高。另一方面,这样的“沉默”也让“男性气质”微博话题成功维持了由私人组成议题互动的公众参与空间,“陈迪Winston”“理查不接稿不接广告”等民间意见领袖也得以发挥出更大的影响力,在舆论场中发挥信息沟通作用,在互动中将观点传播至更广泛的微博用户群体。


3.民间意见领袖成为公众参与讨论的沟通枢纽


弗里曼(Linton C. Freeman)认为社会网络的中间成员对路径两端的成员具有“更大的人际关系影响”(刘军,2014:129)。也就是说,用户节点的中介中心性越高,说明舆情网络进行信息交易时对该用户的依赖程度越高。从中介中心性(betweenness centrality)结果可以看出,民间意见领袖在“男性气质”微博议题空间中具有非常强的信息沟通能力。



根据表2可以发现,“男性气质”微博话题议题网络中,中介中心度前十的节点用户均为民间意见领袖,其中“陈迪Winston”为时评人,中介中心度高达15418.55(不包括自转发),“理查不接稿不接广告”“傻狗汪二球”等其余用户为草根“大V”,中介中心度从2669.00到13546.74不等,中介调节能力较强。官方媒体在这里并未起到明显的信息沟通作用。这说明民间意见领袖在“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中已经成为了公众参与讨论的信息沟通枢纽,其对公众之间的信息流通具有更强的调节和控制能力,公众参与讨论过程中的信息沟通很大程度上要靠民间意见领袖来完成。


(二)议题指向:传统男性本位与性别平等话语的开放较量


微博话题数据显示,“男性气质”议题讨论从9月1日开始发酵,9月20日后逐渐沉寂。在此过程中,“男性气质”议题讨论在微博上主要经历了四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为发展期(9月1日到9月6日),第二阶段为高潮期(9月7日到9月11日),第三阶段为深化期(9月12日到9月16日),第四阶段为和解期(9月17日至9月20日)。研究基于TF-IDF算法对不同时间阶段的微博评论文本主题词进行提取,获得了在“男性气质”舆论场中各阶段性别议题变化及舆论关注焦点的关键词及权重,再将关键词权重与情感走向作相关性分析,各阶段权重排名前16的主题词和情感分析结果如表3所示。



第一阶段为发展期。在《开学第一课》节目引发“男性气质”的争议后,舆论场主要是针对男性阴柔气质的流行现象、涉及人群等感知事实进行描述,并发表各自的态度(何苑,2019)。2018年9月4日,半月谈在微博发表评论文章《有一种美,叫雌雄莫辨》进一步引发网友讨论。从“雌雄莫辨”“雌雄难辨”“东施效颦”“一种美”“长得好看”“不娘”的关键词可以看出,这一阶段发言的群体对男性阴柔气质持两极分化的特点,这也为第二阶段的争议升级埋下伏笔。


第二阶段为高潮期。“男性气质”的争论走向白热化,更多的官方主流媒体参与到舆论场中。“阴柔”男性身上表现出的性征模糊现象被舆论场扁平化地概括为日韩流行文化风格,比如“日韩”“韩风”和当前中国娱乐圈明星流行形象(“丞丞”“中国娱乐圈”)。同时,“抵制”“入侵”“约束”等关键词可以看出舆论场对阴柔的男性气质进行批判,并以“不良风气”“一言难尽”“低俗”等词表达了否定的态度。在这一阶段,新华视点、人民日报、环球时报等官方媒体从不同角度发声,但其微博评论主题词整体呈消极态度。从情感分析中也可看出这一点,积极情感与关键词权重呈显著的负相关,而消极情感与关键词权重呈显著的正相关,说明关键词与这一阶段的主题联系越紧密,体现的情感越消极。


第三阶段为深化期。民间意见领袖发挥作用,呼吁理性回归并对男性阴柔气质进行归因与思考。“陈迪Winston”指出“男性气质”的争议,实质上是保守的男性本位话语权和正在崛起的女性市场权利之间不可避免的较量。“女性”“女汉子”“女权”等有关女性的词语在这一阶段开始出现,说明舆论场中的议题讨论已经由男性延伸至更广泛的性别群体,议题得到扩展和深化。“话题”“观点”“讨论”等中性关键词的大量出现说明阴柔男性气质引起的恐慌和不适逐渐淡去,舆论场的探讨开始回归理性。


第四阶段为和解期。官方和民间力量在舆论场的话语权争夺中似乎获得了协商。人们的思考超越外表和装扮,尝试从品格、责任感、价值观的等层面来探讨社会性别的多样性问题。“涵养”“气质”“品格”“有担当”“积极向上”等主题词所占权重较高。另一方面,主题词中也出现了“阳刚”“军人”等一系列符合传统性别规约的、能够代表权威男性气质的性别符号,试图与主流意识形态对男性本位话语权的需求达成和解。


综合各个阶段的微博评论文本主题词可以看出,“男/女”“雌/雄”等性别关键词贯穿了“男性气质”议题发展的各个阶段。议题空间中的讨论涉及了个人态度、价值观、乃至社会文化等宏观层面,整体讨论开放而趋于理性,并呈现出了“冲突——后果——责任——情感”公共事件话语框架链条(何苑,2019;Valkenburg,Semetko & Devreese,1999)。在议题争论中,议题空间话语权从官方转移至民间;在开放的较量中,“男性气质之争”在主流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多样性之间获得较为合理的价值权衡。


(三)舆论共识:理性表达抑或沉默的抵抗


在匿名性、便捷性、碎片化、离散化传播环境下,微博充斥着情绪性信息。相较于理性客观的信息,情绪性信息更能满足人际或个人内心的需求,增强社会粘性。尤其在公共舆论中,人们对情绪唤醒的表达框架更为敏感,高情绪性信息更能激发人们关注和参与,更有可能引发更强的传播力。但这样的表达并不适用于公共领域的构建,理性讨论才是公共领域的理想氛围。因此,研究分析了四个舆论阶段中微博评论文本的情感特征,并将其与对应的微博评论点赞数据进行线性回归检验,以探讨“男性气质”微博议题的整体舆论共识是否趋于理性。结果发现,舆论的四个阶段均未与评论点赞形成显著的正向或负向影响。也就是说,在四个舆论阶段中,无论是正向还是负向的情绪化表达,均未显著地激发网民的情感效应。网民在“男性气质”舆论中的各个阶段态度趋于理性,在不同意见之间保持着一定的对话和包容。



同时研究也注意到,在对“男性气质”微博话题整体评论的情感特征与点赞数据进行回归检验时,发现尽管微博话题中的正面的情绪化评论未能显著地得到网民的更多支持,但负面情绪化评论与点赞数之间存在着显著的正向影响。也就是说,在“男性气质”微博议题的整体讨论中,负面情感的评论更能得到网民的支持。网民对“男性气质”仍然存在隐性的刻板偏见,并不认同阴柔的男性气质。尽管相关系数较弱,但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们似乎“听”到了在理性讨论氛围中的沉默声音。由于“男性气质”微博话题是官方主导构建的舆论场域,网民激烈的情感表达也许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和压制(比如删除、精选、关闭评论等操作),强势的理性表达需求覆盖了不合流的负面情绪化表达,网民只能通过点赞来默默表达、坚持个人立场和态度。在这样的网络评论环境下,我们发现沉默的螺旋理论依然适用,强势意见往往简单化为多数意见,试图营造出假性的理性讨论氛围。


结论与讨论


(一)微博作为性别议题“公共领域”的理想


这次“男性气质之争”能够在网络上引起广泛讨论,微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人也将性别议题的“公共领域”理想寄托在了微博身上,认为微博具备形成性别议题公共领域的条件。结合“男性气质”微博话题讨论中的公众参与、议题指向分析来看,微博似乎的确具有形成性别议题公共领域的潜力。


一是参与成员的广泛性。作为中国最大的社交媒体平台之一,微博目前拥有11.56亿的月活跃用户(第一财经,2020)。这就意味着社会事件一旦在微博得到关注,很容易“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社交网络的广泛讨论。如“男性气质”微博话题讨论热度从2018年9月1日延续至2018年9月20日,共获得了高达2389.6万阅读量和1.7万讨论量。公众的广泛参与使长期被忽视的性别议题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从而引发全社会共同思考和改善性别问题。


二是参与成员的平等性。作为以对话为主的虚拟空间,微博弱化了现实社会的权力,这是一个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时代。从各级政府、官方媒体到自媒体和普通民众,所有单位和个人都享有注册和使用微博的权利,参与各种微博话题讨论并发表意见。微博的所有成员都可以自由抒发观点,也可以通过转发、评论、点赞等行为表达自己对某个事件的态度。在“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中,官方媒体、微博“大V”和民间用户都参与到了话题中,其中官方媒体在组建议题空间后主动让位,保证了议题空间的私人构成性。“陈迪Winston”“理查不接稿不接广告”等用户还发挥了民间意见领袖的作用,推动着舆论场的信息互动与沟通。可见,参与平等推动了微博舆论场的持续聚焦,打破了现实社会的封闭和凝滞,意见领袖和媒体发挥舆论导向的效能,公众积极参与讨论,构建了线上的舆论“公共空间”。


三是讨论议题的开放性。随着经济的发展与社会文化的进步,人们越来越意识到性别角色多维度和性别气质多样化的发展趋势。当多元的性别议题介入社交网络中,具有不同身份地位,持有不同观点的网民可以通过协调式解读的方式,对议题进行意义的生产和输出,复杂且不同的观点在舆论场上交汇、交锋,能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推动性别意识的完善,性别议题的公开化。例如在“男性气质”这一微博话题中,具有不同观点的网友们各抒己见,讨论角度涉及个人态度、价值观乃至社会文化层面,不少开放性的观点输出后对思想较为传统的网友也起到了一定的影响作用,理越辩越明,公共讨论的魅力在理性探讨中得到释放。


(二)微博作为性别议题“公共领域”的现实


从上述讨论可以看到,微博为性别议题的讨论提供了平等、广泛、开放的沟通空间,成为了建构社会性别话语的重要场域。但当前微博中的性别议题讨论仍存在着许多问题,我们也可以从“男性气质”微博话题讨论中看出一些端倪。微博离成为理想的性别议题“公共领域”还有一定差距。


首先,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左右着微博性别议题的话语选择。如在“男性气质”微博话题的议题指向中,第四阶段的舆论呈现出多元话语对主流话语的妥协,开始出现“军人”“阳刚”等一系列符合传统性别规约和主流意识形态形象的主题词,并占据较高权重;在舆论共识上,尽管四个阶段的微博话题讨论皆未呈现出显著的正向或负向情感认同,但整体数据显示,网民对微博评论中的负面情绪化表达给予更多的支持。也就是说,在“男性气质”的微博话题看似理性的舆论氛围中,仍然或多或少地呈现出传统的性别角色意识。此外,性别刻板印象、性别盲视问题也存在于许多公共事件报道中,大多主流文本仍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为男性本位“背书”。性别气质多元化无法得到官方认同,民间也难以摆脱传统性别观念的桎梏。


其次,长期被边缘化的性别议题热度难以持续。在理想状态中,舆论的公共领域应当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现实并非如此。一方面,“公共领域”概念本就源于政治、社会等严肃议题的讨论,这些议题关乎大多数人的切身利益,自然在网络上受到更广泛、更持续的讨论和关注,从而更容易形成“公共领域”的理想氛围;而性别议题关注的更多是少数、弱势群体,话题更为小众、抽象,在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很难形成长久的讨论氛围。另一方面,出于对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和商业价值利益的考量,微博等新媒体平台往往会选择风险更低、利益更大的话题进行推送,引导网民讨论,因此性别议题很难成为新媒体平台的首选议题。即使该议题发酵并引起波澜,也很少能以较为正面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而是被一些媒体、自媒体、“大V”等流量追逐者提前设置了议程,以刻板印象或污名化的方式来吸引网民眼球。一旦性别议题失去了利用价值,这些用户会立马“转战”新的热点话题。追逐流量的新媒体和追逐利益的资本下场引导,使得公平、公开的公共场域成为了被设置、引导的舆论空间,公共性被进一步削弱。


最后是“隐形”的微博把关机制。由于某些不可见的社会深层机制与缘由,微博的传递信息、引导舆论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阉割”。微博可以通过设置精选评论、关闭评论、降热搜等操作淡化事件或话题的影响力。微博看似为用户提供了一个多元开放的平台,但人们能看到的所谓独立思考和理性表达也许早已经过了层层把关和筛选。在“男性气质”微博话题中,“人民日报”在讨论中期就关闭了微博评论,“新华视点”只开放了博主精选评论,信息流通的不对等扭曲了话题的公共性。另一方面,微博保留的把关功能无形中为公权力和商业利益的介入留下了可操纵的余地,微博的独立性受到侵蚀,建构性别议题“公共领域”也就无从谈起。


因此,目前微博平台的性别议题“公共领域”建构任重而道远。微博必然地呈现出今天我们所见的性别价值立场,但这绝不是基于交往理性的协商和讨论的结果,而更多是工具理性导向下对于主流意识形态以及市场趣味的迎合。但我们也不应因为微博当前存在的一些问题而全盘否定其对性别议题“公共领域”建构的价值。微博之于性别议题,是一个年轻的、开放的、充满无限潜力的公共话语平台。任何一个新事物的成长都充满了坎坷与未知,很多问题只有在其不断的发展与实践中才能显现。微博需要在不同性别议题讨论的过程中不断总结和学习,才能离理想中的性别议题“公共领域”更近一步。


本文系简写版,参考文献从略,原文刊载于《国际新闻界》2021年第5期。

封面图片来源于网络

本期执编/小丁


订阅信息


全国各地邮局均可订阅《国际新闻界》,国内邮发代号:82-849,欢迎您订阅!



您还可访问《国际新闻界》官方网站 http://cjjc.ruc.edu.cn/ ,免费获取往期pdf版本。


举报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