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才是我的海市蜃楼

我把窗帘拉开,暖气调高,玻璃窗外面在飘很大的雪花,南方很难见到的大雪花,六边形的漂亮,我把手掌贴在玻璃上,说:“外面在下羽毛。”

阿寄躺在床上,羊毛毯子拉到下巴,笑起来:“下雪了?”

“嗯。”我把另一只手掌也贴上去,声音很低,“下雪了。”

下大雪,大雪花,像羽毛,像砂糖,像蒲公英9像碎掉的云,像小时候落在你肩膀上的那一朵,那年你把它取下来,你把它递给我。

所以你什么时候好起来,去看雪,去像以前一样再接一朵,接一朵给我。

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下雪那天,我第一次见到福利院,铁门,还有梁寄。

那年我十岁,穿着很难得的漂亮衣服,小裙子下面是紧身裤,小皮鞋,长头发,站在福利院的铁门面前,站在大雪里,背着手,一言不发。那铁门很高,很大,积不住那些雪花,落在地上变成小雪堆,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就一直站在门口,快要变成高一些的小雪堆。

小皮鞋要并排,要跺一跺雪,手要背过去,背要挺直,下巴昂起来,我无意识地做这些,像骄傲的小公主,然后一个皮球滚进我的视线里,我看见梁寄。

后来他形容那时的我,说已经不记得我硬拗出来的漂亮姿态,也忘记了衣服究竟多好看,他说他只记得我的眼睛。

“好倔强,又像在偷偷地哭。”他这么说,抱住我的脖子摸摸我的后脑勺,吊儿郎当地补充,“小可怜,又小又可怜。”

而我呢,我记得他的脸很干净,衣服并不厚,黑眼睛很亮,盯住我,像盯住他逃跑的皮球,我们隔着那扇铁门对视,我记不起有多久,但是记得有一朵雪花落在他肩头,久久不融,我想伸手去够,才发现够不到,而他愣了愣,偏头看自己肩膀,然后伸手把它接下来,从栏杆间递给我。

“给你。”他说,“你喜欢,就给你。”

后来很多年,他一直很得意自己说了那么好的一口话,趁我还是个好骗的小女孩就把我带走,像把最喜欢的娃娃揣进口袋,在他洋洋得意地翘尾巴时我常常不理他,听歌或插花,而他会蹭过来,把脑袋埋在我肩膀上,问我喜欢他买的花吗,喜欢他新写的歌吗,喜欢现在音箱在放的歌吗,喜欢这样的傍晚吗,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喜欢吗,喜欢他吗。

我点头,我说我都喜欢。

那场雪停后我留在了福利院,每天昂首挺胸,小皮鞋擦得掉漆也不肯换,只愿意跟梁寄待在一起。理所当然地,我遭到了排挤,原因是我跟被排挤的小孩一起玩。

我们常常在躲,躲那些讨厌鬼的伏击,躲不知道哪里扬过来的迷眼睛的沙子,躲丢过来的小石子,躲饭菜里的胡萝卜,由此奇怪地建立了友情。那些生活很不好,很糟糕,被抢得所剩无几的饭菜填不饱肚子,高处丢下来的小石头砸得很痛,娃娃上了小洞,纵然每晚我那么谨慎地藏好我的小皮鞋,有一天早上起来时我还是发现,后脚跟被剪了一个大口子,我讨厌这些日子,讨厌这些人,而梁寄总是咬着一根草模仿一些他口中的大侠,说:“没关系,忍一忍。”

我讨厌忍耐,也讨厌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我说你难道就这样躲下去吗?他撇撇嘴,说那又怎么办,我都躲了好几年了,我又打不过他们,他们人太多啦!我踢他一脚,跑走了,他在后面龇牙咧嘴地喊:“你干嘛啦!痛死了!”

我讨厌这里,我讨厌忍耐,我讨厌梁寄嘴巴里说着忍耐却低着头的样子,我讨厌他们,我讨厌这些日子。

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所以你就那么跑了,还拐跑了我。"梁寄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对着昏黄的灯光做手影,小兔子,小鹰,小孔雀,他手指很漂亮,关节上却有明显的疤痕,是那些一无所有的日子来过的证据。他说:“你好坏啊。”

我撇撇嘴,切了一块西瓜给他,他咬在齿间,用手来揉我的脸,把西瓜汁全蹭在我脸上,我把他的手推开,凶他:“你幼不幼稚啊。”

他突然凑过来亲我,又靠回去冲我扬眉毛,说:“不幼稚啊。”

我不理他,注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说:“我不知道……我就是很想离开,死在外面也没关系,而且我当时觉得,你会跟我一起走的。”

他的影子摇了摇脑袋,凑过来和我的影子靠在一起。

“好吧。”他咕哝,“好吧。”

我们又贴在一起。

其实真正离开那里时我们已经十四岁了,两个十四岁的、一直没人愿意收养的古怪小孩,依照福利院的风格,并不会大张旗鼓地搜寻,并且趁着夏天跑,至少不会冻死,所以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把我分到的那块西瓜给他,一边看他吃一边问:“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他猛地呛住了,脸涨得通红,艰难地问我:“你要走……?去哪?”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先走再说。”顿了顿,又问,“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他不说话,看着我,黑眼睛很深,我握住藏在口袋里的拳头,小声说:“跟我走吧,你跟我走吧。”

“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那段沉默很长,又像很短,他一直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咕哝:“好吧,好吧。”

“我……”他笑了一下,“我跟你走。”

语气像笃定,又像妥协。

回忆起来,这确实有点草率,我们约好了碰头的时间和地点,带了一些衣服,一点点攒下来的钱,他在口袋里装了饼干,两个小时后我们就从后门翻出去了。

……好吧,是非常草率。

现在说起来,我并不想描述那些日子,那不是我曾经以为的简单又充满英雄主义的生活,不是所谓的自由,我们翻过垃圾桶找没那么脏的食物,打劫和我们一样的小混混,常常头碰头睡在公园里,生活在我们面前暴露出狰狞的伤口,饥饿、疲惫、挥起的拳头、被追着跑过好几条街,但是,但是,自私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我和梁寄在一起,他永玩有本事找到干净的食物,永远有本事带我甩开凶神恶煞的家伙们,永远有本事占到公园里最舒服的长椅,永远有本事站在我面前挡住天空中袒露的长长伤疤,还要回过头来对我笑,递给我一朵路边摘的花。

后来我总是想,那些日子我无疑是恨的,可是掰开了揉碎了来看,倚靠过的肩膀,分过的面包,奔跑时紧紧握住的手,所有那些,我想我无疑是恨的。

可是又怎么能说不爱。

十七岁那年梁寄已经长得很高,他蓄起头发,在长久的小便利店收银员和黑网吧网管之外终于找到一份酒吧兼职的工作,而我在街头摆摊卖花,卖简单的雏菊和蔷薇,花朵很小,是我们跑很远在城郊摘的,每天傍晚时我通常能卖得更多,在太阳下山前收摊,在酒吧门口等他,听他借用老板的吉他弹一些曲子,然后一起回到我们的出租屋,我们的家。

我们有身份证,不过是假的,这当然是犯法的,不过没有身份证我们就活不下去了。我插花,他书,我们都短暂地戒了烟,因为他想买吉他。

虽然他说尤克里里也行,但我知道,他还是想要吉他。

因为十四岁时他听见的第一种乐器,就是吉他。

那时我们缩在一条巷子里,听隔壁音像店终日在放的歌,梁寄每天都来,靠着墙,眼睛里很亮,我猜老板应该很喜欢那首歌,可惜我一直不知道那叫什么,只记得那样的旋律,和音乐声里梁寄专注的眼睛。

于是我说:“我们去买一个随身听怎么样?”

我以为他会很高兴的,可是他只是转过头来看我,然后摸摸我的头发,笑着说:“不用啦。”

“可是……”我固执地说,“你很喜欢,我们都知道,而且只是个随身听而已。”

“不用的,阿喑。”梁寄耸了耸肩,笑得没心没肺,“我们现在连饭都吃不上呢。”

“等等吧。”他轻松地说,“得先让咱们过上好日子才行。”

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好日子是这样的吗?我转过头看梁寄坐在地上看书的侧脸,他长开了一些,有了下颌线和长睫毛,皮肤不白,衬着卖剩下的雏菊显得更黑了,太阳已经落山了,小出租屋里承接一些月色,一盏暗暗的灯,和两个在生活里晕头转向又咬牙切齿的人。

……我的流亡者。”我小声念诵,“我们慢点坠落。”

他在酒吧端了一年的盘子,不仅攒够了买吉他的钱,还买了个廉价的蓝牙音箱,并慢慢练会了一些曲子,酒吧老板是个中年人,会心疼我们,有时默许梁寄上台唱首歌,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同意了梁寄想要当驻唱的请求。

于是我的服务员小哥摇身一变,变成了“舞台上长发的帅气驻唱”。

说实话,他的唱歌技巧还并不怎么样,胜在声音好听,长得好看,所以很受欢迎。我总是站在门口听他唱歌,看他站在高一截的台子上,鸭舌帽反戴,身形很瘦,这时候我常常会想起谈论随身听的十四岁,他说怎么能仅仅一个随身听呢?以后我的唱片可是要塞满这家店的货架的。那时我们脏兮兮,没钱,睡长椅,吃便宜的泡面,连蹭别人的歌都小心翼翼,不敢被发现。

而今我们十八岁,我所有跳跃的飞扬的浪漫全数归干他漂亮的眉眼。我们步行去城郊,翻山越岭寻找野玫瑰与山蔷,我们在凌晨的露天电影院门口卖花、卖歌、卖鸡柳,他请我喝冻柠茶,满杯金褐里漾半个柠檬似的月亮。我们租车去追夕阳,张大嘴巴喝酒、吃风、接吻,我站在酒吧门口,看他在人群中高傲或沉默,那么多喝彩那么多灯光,那么多勇敢又深情的姑娘,她们爱他、崇拜他、风雨无阻来看他,而他穿过人群对上我目光,眨眨眼睛,又坏又嚣张。

眼睛眯着,不可一世的十四岁小男孩,逐渐和台上握着话筒的少年重合,我笑起来。

是呀,你说得对,怎么能仅仅一个随身听呢?

要有吉他,要有尤克里里,要有音箱和乐理书,有话筒,有聚光灯,有好多好多的唱片。

我们要有好日子,特别特别好的日子。

我拉了一层薄纱,挡住外面刺眼的雪光,他躺着,精神还不错的样子,这些日子他不可避免地瘦下去,我想办法给他补充营养,拜托酒吧老板买补品,也熬汤,我只会熬汤,他都会喝光,但我知道他之后会全吐出来,还是我扶着他去卫生间。

下雪了,又是一年冬天,我们二十二岁的冬天。

他视若珍宝的吉他放在床边,有时他会有力气弹,大部分时间他在写歌,不给我看写的是什么,我们在各自面前还是笑,打趣,聊天,但是我走出病房之后常常发呆,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声带上锈,摆不出表情。

外面仍然在下雪,大朵的雪花,飘飘摇摇,我把冰冷的手掌揣进口袋里,问他:“你饿吗?”

他摇摇头,坐起身来,开始低着头找他那些写满了歌词和谱子的白纸,又伸手去拿吉他,我没有帮他,我知道他不想要我帮他。他把吉他抱在怀里,试了试音,终于对我说:“你坐过来。”

又说:不准录音。

我安静地坐在他床边,他清清嗓子,说:我要给你唱一首歌。

吉他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挡住快要流下来的眼泪。

我常常控制不住地清点这些年,十岁遇见,十四岁逃跑,他对我说我们会有吉他,唱片,好时光,十六岁我们有了第一个家,十八岁我站在台下看驻唱、弹吉他,在凌晨的街道上奔跑,十九岁,十九岁他坐在沙发上算钱,然后扑过来抱住我,告诉我我们有钱可以租一个更大更好的房子,有卧室,有阳台,有明亮的白炽灯,他抱着我旋转,大笑,那么快乐那么好看,我搂住他的脖子,亲他的脸,我们一起大笑,像好日子就在眼前,一伸手就够得到。

正式搬家那天我们从早上忙到傍晚,三明治和啤酒瓶杂乱地丢在地上。我们并没有特别多的东西值得从那个出租屋带走,可我们买了花,买了漂亮花瓶,买了立体音箱和很多的酒,雏菊、玫瑰、风信子,音箱里流出不具名的旋律,我赤着脚坐在地上,扎起头发在插花,而他背靠栏杆安静地抽烟,浮在暮色中的轮廓是起伏单薄的剪影。白炽灯明亮地从我的头顶扑下来,我看见他把烟夹在指间,微微地笑了。

“阿喑。”他倚住一整片逐渐沉沦的暮色,在缓慢弥散开来的白雾里对我说,“我从没想过我能这么幸福。”

那神情天真又温柔。

后来的日子很难形容,我们爱得好不计后果,我常常睡不了一个长觉,双眼长久拖曳两兜青灰,像两滩天长日久的青苔。我在夜晚拥抱、接吻、做狂欢派对般的爱,我和梁寄,梁寄和我,我们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腹的晚雾,他给我买蔷薇,买苍白的风信子和雏菊,在路边嚼玫瑰花瓣,笑出一齿艳红。他头发长了,簇在脖颈,沾湿过汗水、雨水,和女孩爱意般的泪水。她们总是来买他的酒,仿佛长在吧台边的水仙,他穿白色背心,香烟夹在耳侧,半身常浸于一室明暗交迭。她们都知道他是个漂亮的人渣,飞蛾扑火般爱、飞蛾扑火般受伤、飞蛾扑火般抱住他痛哭一场,他来者不拒,凌晨时带着湿透的发尾回家,神情疲惫,懒洋洋吻我,眼里两粒亮脆的光。

那时我们年轻得太轻浮,他写歌、通宵、抽烟抽到指间都黄掉,我们无节制地互相索取,肌肤相贴时分不清是热还是情欲,寂寞的白日,失序的夜晚,漫漫无终的青春期和深夏,他咬着花笑,我赤着脚把冷气开低,KingGnu的声音响彻我和他拥抱住的每一寸皮肤,接吻的间隙,目光,指缝到背脊,旋律像潮水铺天盖地,他们唱:你是我的海市蜃楼Q

吗。

你是我的海市蜃楼吗,你是我的海市蜃楼吗。

“你我都是不敢忍受寂寞的小孩,索求,吝啬,多少年都不曾学会慷慨。"

“不要开灯,等太阳黯淡,如果你愿意,请借我一片海。”

“我想为你摘花,可赤脚怎么爬山脉,我想吻你,管这是否泛滥成灾。”

“因为你说跟我走吧,一去不回来。”

“我相信了,一直到现在。”

“我怕世界抢走你,所以天空闭眼,我才敢说爱。”

“Hey,你能听见吗?”

“我想跟你去未来。”

那是他死前写的最后一首歌。

它叫《我爱你》

我闭上眼睛,我还是哭了。

他长久地住院,从深冬住完晚春,又一路迎来初夏,他需要手术,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我尝试去利用零碎的时间打工,可是不够,他需要人照顾,也想过要退掉房子,可是他坚决地拒绝。

那是我们的家。他这么说。

我在家里煲汤,把音响和花瓶搬来病房,每天插花,雏菊、玫瑰、风信子,他常在本子上写歌,有时哼一些旋律,摆弄吉他,病情反反复复,他永远是无所谓的样子,常常反过来安慰我,像个慷慨赴死的流浪歌手。

没关系,他这么告诉我,不用做手术,我会努力活着的。

但是他在骗我,我知道他半夜会起来吐,吐很多血丝,他吃不下东西,从最开始的米饭到后来只能喝粥,我知道他老是胃痛,尽管他痛起来时只是把握紧的拳头藏进被子里,我那么了解他,连他在遮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没法说出口。

这是他唯一一次对我说谎,拙劣的,我们都知道真相的谎话。

我得配合他。

后来那些日子我们不再待在医院,他瘦了很多,脖颈深深地陷出骨骼线条,我们消磨一个又一个白天与夜晚,我买花、浇水、煲汤、做难吃的饭,他倚在床上睡觉,用音响放歌,有时站在我身侧看我摆弄食材。我们都吃不下,他会装好带在身边,傍晚散步时喂给流浪猫。那仍在夏天,漫漫无终看不到尽头的夏天,他锁骨积不起汗,明明长时间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日渐遥远。

有天傍晚夕晖未坠,我们坐在窗前,空气里流着 Deca Joins,实质化的音嗓,颗粒般的歌词,那么细而长的、飘摇的旋律,夕阳沉默而温柔,他的睫毛落一层泛黄的尘埃,我看着他,无意识想起幼时我们在福利院里扎根、生长,最终决定逃亡,流离颠沛、戴月披星,原来别离并非我曾以为的那样遥遥无期。

他伸出手去切歌,我听出来是柳爽的夏日回音,一瞬间像终于被人掐住了脖子,我想问这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吗,这就是结局了吗,以后呢,好日子呢,所有的话糊成一团堵在喉口,我喘不上气,哽咽起来。

“不要难过。”他轻声说,“不用难过,你我还会再见的。”

骗人。我咬着牙,我不要流下眼泪来,说过的那些话,许下的那些诺言,算什么?你要丢开我吗,在说了所谓的谢谢以后?那我怎么办?

那我怎么办?

可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紧了他瘦而起伏的

手。

我想起那些一起度过的夏天,我们切柠檬,泡百香果,吃樱桃和冰过的奶油。窗帘合拢,冷气开低,我们躺在音乐声里,肌肤相贴时升腾热浪般的小欲,老碟片昏暗的光映亮卧室,我们像两尾迷怎知返的鱼。或者关掉冷气,就这样模糊地融化,融化进漫漫无边际的爱河里。

我想起他说他以后的唱片会塞满音像店的货架,想起他和我出门去买吉他时快乐的脸,想起他灯光下读书的侧脸,想起他曾写给我又觉得肉麻偷偷废掉的歌词,其实我看过,我想起好多,甚至想起久远的童年,我们珍惜地吃面包,他帮我去教训剪坏我鞋子的小孩,对着别人手上的冰激凌吞口水,一切的开始,那个长久的对视,他递给我一片雪花,说你喜欢,就给你。

从此他结束我生命里的长冬,带来了漫漫无终的夏季。

谢谢你带我来,看日落看鬼怪,看一看只闻不见的精彩。

阿寄,你老是说是我带你走,带你看世界,可是你知道吗阿寄,也许是我带你看见这个世界,可是是你把它变得那么漂亮,那一切你创造出来的都和你一起,在告诉我,我们这样活着,这么快乐,那些日子那么痛,又那么美。

你和我,阿寄和阿暗,我们那样活过,我要怎么样才会甘心一个人。

最后那天他躺在床上昏迷了一小段时间,我坐在床边,空气像一团粘稠的茧,发冷、湿腻,好像这不是夏天。我沉默地坐着,从早晨坐到中午,我不记得我想了什么,只记得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冲我笑,小声说:早上好。

他再没起来过,我把脸放在他的手心里,规律的呼吸声,长长的、长长的沉默。我意识不到我是否流泪了,正如我意识不到我们到底过了多久,空'静,世界寂静,我努力拢住他好像在慢慢散去b温,努力地,努力地,他又笑了。

“不要难过……”他轻轻地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在他手心里无声地摇头,他动了动手指,好像想安慰我。一整个下午,我们默默无言,他的呼吸缓慢、绵长,如细丝般像要断掉。等我抬起头来被扑了满脸夕阳,才迟钝地意识到已是傍晚,他嶙峋的侧脸轮廓浸半面余晖,阴影浓郁,眼睫金黄,看见我抬头,他吃力地侧过脸对着我,弯起眼睛很高兴地说:“你终于抬起头了。"

又吝啬的世界。

“还好。”他断续地,几近于无声地说,“你不是我的……海市蜃楼。”

月亮高悬,他的眼睛闭上了。

我一生中漫漫无终的夏天,也就此画上了句点。

亲爱的阿寄: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不见。

你离开我的第十八年,我结了婚,又离婚了。我没有生小孩,我无法想象生命存在于我的腹腔,骨肉生长、血液滚烫,然后落地来叫我妈妈,却一与你无关。你吻过的肚脐,你手掌覆过的小腹,每一寸与你相贴过的皮肤,那余温熨了我太多年。阿寄,我今年40岁了,头发变枯,皮肉松弛,斑与皱纹都有迹可循,我感到自己的衰老,总想起你年轻的发与面庞,你懒洋洋的、带着烟草与烈酒气味的吻,还有我生命中漫漫无终的夏天。我总恍惚我是否那样活过,那样爱过,漫长的岁月模糊了记忆与心情,而那回忆又美好得近乎梦想,只是当我每一次经过玫瑰盛放的花铺,都会隐约看见你嚼玫瑰花瓣的身影,你笑出一齿艳红的、年轻又好看的

脸。

阿寄,自你走后,我再没有玫瑰,也没有风信子和雏菊,我常逃避花如同逃避乐队,逃避每一年夏天的每一个傍晚,我不能想起你,因为那太美了,如得对,我们仍在一次又一次地相见,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从痛苦到习以为常,从泪流满面到对你微笑,这么多年,阿寄,原来你才是我的海市蜃楼,你看,你才是我的海市蜃楼。

阿寄,你还记得你给我写的歌吗?我从前想,如果可以,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小巷子,再也不要去那个福利院?,可是我去了,30岁那年你离开我第八年,我回了福利院,铁门和沙坑,我们把自己埋在沙子里,你为了保护我被打破了脸,我们坐在旧轮胎上假装荡秋千,还有我站着,你蹲着,对我说好吧,我跟你走。我竟然全都记得,可小巷子没有了,音像店也被推平,你曾对我说你要用自己的唱片塞满它的货架,你看,我全都记得。那首歌很好听,尽管你只给我唱过一次,并不准我录音,但你自己还是偷偷地录了音,是不是?我发现了,我听了好多年。

阿寄,阿寄,现在是七月份的傍晚,是夏天,浓郁沉重的暮色很美,碳慢慢地烧起来了,我在放你给我写的歌,一遍又一遍。这么多年过去,我想了你多少次,我想了你多少年,你湿透的发尾,你漂亮的笑眼,你透过烟雾看向我时的神情,我阔别了好多年,你会来接我吗?我还想再看一眼。

我的阿寄,我的海市蜃楼,你能听见吗?

我说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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