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绝对正确 但绝对不真诚

◎俞露

当我们消费什么,我们就瓦解什么——美剧《咆哮》讲了八则女性故事,但作为苹果的自制剧,无疑是失败的,因为它张扬的就是一种对女性主义的消费:当我们越强调女性的特殊性的时候,越要警惕白马非马的倾向,因为在我看来,女性问题的根源是女性在参与定义人性的过程中,比重过小的结果。一言蔽之,把女性单独从人性分离,导致的就是女性先验的客体性,而这恰恰和我们理应坚持的让性别平等地回归人性,让人性先验于性别的理念,背道而驰。

就像在近日美国最高法院终结了美国宪法近50年来对女性堕胎权利的保护,其实值得讨论的是:我们的立场到底应该停留在“女性权益上”,还是作为一个自然人,有否为自己身体负责任的权利?

被鸭子PUA?

任何事关女性的问题一旦被贴上过度的性别标签,本身就有分化和窄化的嫌疑,这也使得人们无法寻求一个“人性共同体”的角色,来代入更宏观和深层的思考,这也是为什么类似问题会成为“美国历史一百五十年的倒退”的原因之一。

所以特殊性之路,是窄路。在起始点上可走窄路,但不能越走越成独木桥,刚愎自用必将令人远离初衷,以及导致两性失语。正如萨特一再强调的“他人即是地狱”,哲学家勘破的地狱之所在,就是无法形成交流的失语世界,而若改换成“性别即是地狱”,无论这个性别被填上任何一方,两性之间互为地狱的时代则永不落幕。

但《咆哮》显然是狡狯的:当非女性主义成为一种政治不正确的时候,它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非此即彼的反面。因此它的故事无非两类:一、陈词滥调的性别话题;二、泛性别化的故事披挂上女性主义的外衣。

前者不值赘述,而后者则必须对女性主义做如下袪魅——

袪魅之一:情感空洞问题,是去性别化的。

最被看好的第五则《被鸭子喂食的女人》,讲的是一个独身女人和公园里一只绿头鸭的恋爱史,反而女主被对方一步步PUA后堕入精神泥潭,直到在妹妹的当头棒喝下,将鸭子赶出人生,走向新生活。

故事伊始,女主就在一通和妹妹的视频电话中讲述了个人情况:三十多岁,频繁约会但无契合之人,对情感不抱幻想却又不乏期待,甚至调侃起池塘里的鸭子,以至引得绿头公鸭上岸搭讪。

然而这样的设定到底有多少性别化指向?——无论女主单身中的孤独无奈,还是计划通过考医师执照重整生活的迷茫,与其说是单身女性特有的,不如说是单身者所共有的。甚至后来女主把相谈甚欢的鸭子领回的那个家,肃静暗淡、乏善可陈——但仍是泛性别化的:单身生活大多缺乏情趣,都不温馨而已。

接下来女主被鸭子PUA的过程,与其说是一个女性被精神操控,不如说任何一个渴望摆脱孤独者都可能面临的风险。

此处绿头鸭的PUA可谓行云流水,四部曲主要是:示弱及表达对女主的需求——批评和埋怨女主的言行,令其动辄得咎——限制女主外出以限制活动半径,控制外界信息摄入——持续怀疑和贬低女主,制造女主低自尊。

这是个操弄权术,把对方变成逆来顺受的长期饭票的故事,只不过操作者是一只绿头鸭。它用魔幻寓言的方式,展现的是一场无种族差别下的精神虐待,一场无差别的对人性的榨取:无论对象是男是女,只要能踩中对方的弱点,哪怕是只渺小到没法独自爬进浴缸的绿头鸭,都能成功地实现寄生和攫取。

譬如当绿头鸭责备女主弄错了自己爱吃的是贝果而不是酸面包,重要的并非是酸面包,而是通过“打击”对方,夺取评价权,继而他就在对方鼻尖上捏造出一根根胡萝卜,亦即那些他永远不会给出的认可,随即再不断用抱怨来刺痛对方,强化女主对认可的饥饿。

绿头鸭软硬兼施,每次女主出门,它既用四处拉屎来展示强硬,又放低姿态地表示“我不是乱发脾气是因为你不在我很没安全感”令女主愧疚——而这些绿头鸭窥伺出的弱点,都来自人性,而非特定于女性。

绿头鸭利用人性不断投机,手法熟练如屠夫庖丁,它甚至欣赏着女主“讨厌我却意识不到你可以干掉我”的样子,直到这一切被女主的妹妹吼破:

听着女主对自己的种种否定,妹妹说,“是他让你有这种想法吗?如果这家伙让你贬低自己,我会杀了他。”至于对方是不是个鸭子,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因为妹妹只清楚一件事:“一个在意你的人不会阻止你去过令你快乐的生活。”

有趣的一幕随后闪现:之前已生机枯萎的女主走出餐馆,蓦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家中餐馆门口,继而走向了一排排炉架——那里挂着“北京烤鸭”。

然而这场和鸭子的恋爱消亡史,倒未必没有借鉴美国剧作家阿尔比的《山羊》。在《山羊》里,一个极度孤独的男人热烈地爱上了一头母羊,随之反倒获得了一种无需语言的精神安详。而这种跨物种的魔幻手法揭露的从来是现代人的心灵现实——人与人精神关系的极度疏离。确实,这则故事用女人和鸭子同样注解了孤独,而绝非单单注解了女性的孤独,只是此处孤独的注脚恰好是女性,而上岸的也就恰好是只公鸭罢了。

然而本剧却充斥着类似将泛人性话题嫁接在女性身上的策略,随之折射出种种时髦的错觉,而这也是本剧的故事大多成为一篇篇细腻不足、观念先行的小作文的症结。

去掉戏法,这则鸭子的故事其实浅白之极,换个标题,权可写作“对一个孤独者的精神反诈宣教片”,甚至不妨引用某豆瓣评论的率直观感:“你妈的!警惕并远离所有诋毁你的朋友亲人、诋毁你并占有你全部时间和私人空间的异性。远离封闭性,保持亲密关系下开放的世界。哪怕在你不那么喜欢自己的时候,警惕PUA远离渣渣。”

——像否KTV开机必唱的:“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

架子上的女人

袪魅之二:人的物化问题,是去性别化的。

在同样被相对看好的《架子上的女人》里:一个选美小姐出身的美人被显贵男友搁在了架子上,每天工作时必仰望一番,直到三年后新鲜感倦怠,女主从架子上走下,但找到的工作却是在另一家美妆店里做商品展示——依然是坐在架子上。

首先,这仍然不特指女性,充其量只是个人性被物化的故事:故事里女主被搁置在架子上发挥其貌美如花的物品价值,正如男主亦伏案在办公桌前发挥着“努力赚钱”的价值一样,只是二人在物化之后价值高低有所不同。

本质上,这是个以物易物的故事,譬如女主作为模特踩T台时,就和男友的显赫身价而非男友本身“堕入了爱河”。在这一底层逻辑始终不曾改变的前提下,女主从架子上走下来的出逃不能称为一次精神成长,也就绝非娜拉式的出走——只是旧买主的关注眼光不在了,自身贬值了,她要寻求新的待价而沽而已。

这是对人类把世界变成超市、把自己变成商品的描绘,但却用洒上女性主义佐料的办法,来掩盖这个显然不新鲜的话题。事实上,在日本哲学家铃木大拙发起的和心理学家弗洛姆的对谈里,早已对人的物化做出了论断:工业革命后对人的物化,是造成不可物化的人的精神世界走进死胡同的根本原因——而这一论断是泛人性化的,是一场性别平等的深层危机,因为再没有比精神世界更殊途同归的两性目的地了。

然而遗憾的是,《架子上的女人》显然将矛盾草率地停留在了两性之间,却忘了这一重要逻辑:物化他人的前提一定是自我物化,譬如男性物化女性的前提一定是把自己率先物化,女性亦然,也就是社会上“我赚钱养家你貌美如花”的实相无非是:我把自己物化成钱包,你把自己物化成皮相,至于一切的“搭伙过日子”,也都是标的改变的同样逻辑而已。因而该则故事亦无关性别,无论架子上的女人,还是架子下的男人,它所描述的顶多算是一场人性危机,但也仅是描述而已。

咆哮之名的喑哑

如上弊病,令该作以“咆哮”之名,却成为喑哑的低语:它既在女性问题上笨拙地激进,又在人性问题上愚钝地失声——

它拿出了讲述寓言的姿态,却非要功利地强调讲述女性寓言:当它讲不清女性时,就搪塞以人性,讲不清人性时,又附会于女性,我想这也同样应和着当下堕胎法案问题:当强调女性性别权力时,强调婴儿的人性权力,当强调女性也是人的人权时,强调女性的生育特殊性。

切需警惕女性标签成为诡辩的元素,成为自限的窄门,因为它会反过来让女性主义成为一种反智的手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咆哮》最糟糕的一点是:女性问题上政治绝对正确,同时,绝对不真诚。

我想,女性主义的基础是人性主义,女性首要是被作为人来进行平实的人性的考察和书写,而这一天的到来也就标志着:女性同样成为了人性的本我的一部分,拿回了天赋的人性配重,站在了常识的大地上。

至于“女性主义”,只是过程而非目的,就像旗帜只是旗帜而绝非道路。我们唯一的目的,只可能来自于亦归于“人”,而一切将人从人性草原上放逐开去的东西,都是在进行致幻。

至于这场无力的《咆哮》,我想:人的力量,终归要靠人的智慧,而不仅是性别的智慧来还给自己——亦即四个字:本性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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