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魇评话(5)第四回


肖像(局部)30×70cm 板上油彩 牛放 2018

第四回

开场白

所谓真理,不是真实的真,不是道理的理,而是譬喻于理念中的信念。因为没有所谓绝对的存在,只有眼前的此时此地的存在感。因为我时时、每每心猿意马,狂妄于彼时彼地的未来,一步一趋曲折蜿蜒。如果存在至真,它应该是一种针对真实生活的解脱,到那去匹配关于人的善和美?如果有神祗存在,“祂”应该就是你我共同的臆造,不然人群中的我怎么会诚惶诚恐?我以为,我们中的很多人早已直觉到了生活的通衢大道,只是无法用数学、物理完整地表达。“我”只能佝偻在我之内,向外张望囊括着我的这个世界,想一想写一写、逛一逛画一画,了却一些求真求实的执念。

这本书里的“我”是我的一个虚像,是思想表述的一个方便门道,我本身的浑浑噩噩不能写进来,那会使写的我、看得您觉得窝囊。他必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才不枉费活过的这三、四年,显然是个不言自明的悲剧,显然有些小知识分子的穷酸气。唯命是从和唯利是图是他的本性,“命”是我以为的命理,“利”是自利的利息。投怀送抱和推心置腹是他的品性,用字词摆布思绪、用理念戏弄悲悯是他的手段。那麽,是确定一个平淡无奇,还是让“大概率”对赌信念的信用,写着逛着写着?

尚老师一肚子的六经八纲、一脑子的九精八怪,纠结成个恶性肿瘤。不像同乡贾校,虽然二十八、九岁就干上了正科级,却始终是个副职,始终正儿八经的作诗填词。五十来岁得尝一字千金的宿愿:七言绝句的广告词,除去四次点题的八个字,奖金正好一字一千人民币。在给朋友们分享奖品时,还不忘把作诗的道理与宽窄顺逆的人情世故勾通一蕃,得意而自鸣。东碾子山,西碾子山,一条河分割,一条路贯穿,坐车出山的站点同在一座桥的西边,即使归宿离得不远。如果把冯·诺依曼的那句话改改――“如果你不相信数学(诗)简单,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真实世界有多复杂”――除去天才的自负,应该也能成立。“等五十五退二线,不用再摆这么个正那么个副甩给的脸色,拿着咱小高高的待遇,看看孙子,琢磨些长短句新旧律,不指望什么奖掖,吃得香、睡得着、控制住血压、血糖,不亦乐乎?”每次和孙子一起咿呀咿呀的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晶状体里的那缕炊烟会飘出来,让禅境与诗意的云卷云舒逗小朋友玩儿。也因此,他痛恨现在的“流氓”的语文习惯――“癞子一样的语气,痦子一样的字词,瘸子一样的句逗,抽疯一样地断章取义 ……”

我也一样,几乎每个休息日的早晨,都会有污言秽语簇拥在嗓子眼,吞咽、呕吐都很艰难。不是因为诡谲的国际关系和反复无常的疫情,而是裹挟着你我的信息流在莫名其妙地提速、增稠,卸载就得裸睡,屏蔽就得裸奔。就用唾沫的回甘回馈自己,妄想自己是挺着长矛的堂·吉柯德,或是敲着铁皮鼓的奥斯卡,清理内存披上代码,膜拜那支撩拨神经的脏兮兮却晶莹剔透的触角。不必穷尽智力拷问自己,“我”只是需要填空的躯壳,横冲直撞的NEXT(响应、继续)已经被大数据参透。

理念与信念之间是均匀的对流,是相互的摒弃,还是有个实时变动的2G一5G的度量衡?

曾经,我认为浅浅的台湾海峡可以用余光中的《乡愁》填平。曾经,我认为林徽因的《四月天》里没有阴霾,天永远是蓝的。曾经,我告诉自己《1984》已经过去,老大哥已经老去,那几个十年只是后现代氛围的迭代,没有圆满只有无奈。今天,我渴望过去还没有过去,有机会习得一个知觉的铁布衫,抵御现在这些爽了就歪歪到一边的鸦片。

诗,只能镌刻在无意义的石壁上?画,必须划破真与实的表、里?人,只有在理性的极度悲怆中建立一个关于信仰的预言,才能一次次繁荣兴盛?

第四回

五行皆备机缘浅 天机不张大团圆

“大团圆”是闭合情节、完整角色塑造、以理由汇集因果、以情绪影射际遇的一种小说写法。它依赖看官“您”的心愿,要么铺陈,要么拾级而上,回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有限投注。

走向尚老师的坟地时,我从背包里找到手表带上,冰冷地像烙在手腕上的一块伤疤。它是九三年我参加工作时,我爸送我的一块瑞士全自动机械表,不再防水防震,变得和时间一样脆弱、沉重。

墓的正南,隔着一条沟,矗着一台风力发电机,螺旋桨搅动着“呼呼”的北风发出“嗖、嗖”的撕裂声。用石块压着的花圈颤抖着黄的绿的纸“噼啪”乱响,把一沓子冥币压在黏着冻土的石片下,一缕寒风从袖口与手套间灌了进来。退后几步鞠了个躬,荒草下是踩上去就塌陷的碎冰。真想在我妈给我爸扎的花圈里藏进这块手表,在盘绕的铁丝和倔强怒放的绢花之间。“最好,再插进几张贴着老邮票的各国明信片,再别上几枚纪念章……跟我妈商量商量?跟唠叨得已经变形的记忆,还是头昏眼花的高血压?算了吧,假牙还没装上呢,说的听的都废劲。对啊,摞在公墓里确实过份。”

尚老师老家的这个村叫西碾子山,习惯在人死后一年再把墓碑嵌入石片铺盖的坟头,阴刻姓名、氏系、辈分、婚姻状况,像是把家谱抠了个窟窿。“为什么一年后才验明正身,”边收拾车座上的零碎边请教大刘,“是阎王还是菩萨懒政?”大刘朝坡上刚栽下的杨树苗努了努嘴,“东倒西歪,风,俗。一帮子石匠还有什么可以亮摆的?瞎雕呗!诶,诶,别说些没用的,海参要在冷水里化!脑子被驴踢了?好好,这就走。”撂下电话,松开手闸,滑向坡下。

上面那段就是我坐在乔小年与于小魚婚礼的宴会第十八桌四席上的瞎想。配合着声光电、人事物在节目里的颠来倒去,当时想得挺嗨,现在写出来却颠三倒四,印证了贾校朔风砭骨的批评。对比各种艺术形式在现代化氛围里的歇斯底里,满桌子菜不能吃得尴尬更难讲清楚。东瞧瞧西望望,吃块蛋糕,喝口干红,用小菜塞塞牙缝。因为主陪大刘是兼着厨师长的二僚,吆五喝六,坐下站起,没功夫招呼已落座的这几个熟人。一席是证婚人兼大僚矫局,只要大官、老总一进来,就得他鞍前马后的忙活,然后是整理形容郑重其事顺顺溜溜的祝福,只有吃碗面条喝两口酒的空。二席是总撰稿人焦馆,由于他写的串词讽喻高妙用典偏僻,只会干主持的司仪背不下来,只好请他把提词卡标注断句,去经理室打印出来上传下递,只能在歌舞表演的档口捡几块猪头肉蘸上蒜泥给唾沫一点活计。三席是婚宴大厅内装修总工程师老洛,这情形倒正合他的适,品几口冷菜,咂吧一口黑门威士忌,隔着副陪小王总,指着暗淡的穹顶跟我说婚庆工司选的水晶吊灯只是装酷,没弄懂什么叫新巴洛克。嘈杂的声音里他的那些比划闪烁在灯影里,就像挡住他回澳洲的德尔塔变异毒株偶露狰容。小王总也是东北人,熟悉他的表达方式,呵呵笑着转过去菜,示意别只顾着挑毛病。

“你我的日常生活是由愿望培育的习惯与刻意,是随机的厌与不得已的怨杂交的三倍体”。必须用如此“现代”的句式表达,因为烛光斧影的套路已经老去,你不烛影斧声,“纯文学”共同体就会让你一边去。既然我们对美好各执一词,那就应该定义什么是可恶,免得在字词上抓瞎在能指上胡闹,恶意被唾弃成罪孽,为非作歹被含化成功绩。

梅总肤色冷白,适合化我称之为《鸢尾花》色系的妆容:淡紫色的眼影、水红色的嘴唇、轻描淡写的眉眼,收拢的翠绿色披肩配素净的珍珠项链,浓密的短发做了几个大波浪,将就着零散的白发挑染出几缕银灰,深蓝色的旗袍刺绣粉红色的梅花,黑色漆皮高跟短靴配冷灰色长筒袜。可能是来宾带进来的一缕缕的寒气,让她的左手时不时把披肩的两个角叠加、对立,欠一下身接过红包递给身后的小乔,男的握一下、女的拉一拉手寒暄几句,让伴郎引导向里。

因为叔叔、阿姨过来了,小于陪父母站了一会儿,抚了一下妈妈的背,过来站到了小乔身边。小乔把她轻推到前面,拿她的手扶住梅总的胳膊肘,招手让助理过来拿走鼓囊在口袋里的礼钱,重新挺拔在亮银色西装里。来来去去的人影中,深灰色的岩板前,在花红叶绿的媳妇与母亲身后,他像块盆景里的石头。

梅总不喜欢穿旗袍,觉得拘束,招架不住儿子的溢美,穿上了儿媳妇在网络上被点赞最多的一身行头。后背有点勒,婚宴大厅会比较凉,就拿盖梳妆台的方丝巾披上。替换着几款平常不穿的漂亮鞋子,试着与镜子里儿媳妇的朱红色牡丹提花白旗袍相得益彰。虽然身体有些发福,可她骨架子小,加上早已形成的沉静气质,外人猜不出她是工程师出身的女老总。今天早晨,她告诉帮她化妆的秘书,虽然这是牵连一生幸福的大喜事,还是得收敛,别太艳,因为自己只是过去诸多情谊的收租婆,积攒的人气儿子以后还要用。再次叮嘱别让公司里的人跟风,献殷勤不如别吭声。亲家的客已经合过来,该请的都请了。前夫的前妻她请了,不来。小乔同父异母的姐姐一家被困在了国外。政协主席团里的人就叫了那几个老的。在给总公司上下有旧情的几个人下请贴时都备注了:只收祝福的话语,钱收了也会退。想当初嫁给老乔,不太懂这边的风俗,以为有了交情就能后补。等与丈夫离了婚,开始盼望儿子的前程,才发现自己错了、想多了,大多数人会把之前的缘份当作现在的图谋。她是学工科出身,数学能力超出了工作需要,却对人际关系的会计无能为力。利息配比、资本核算这些MBA的课她没兴趣,却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旁听党校的政治经济学课程,认为做CEO的难处在于把CFO诉的苦做为解决问题的路经提醒。当初与二婚的老乔结婚,是因为她爱他的英雄气,签离婚协议书时她也不怨他,觉得男人就应该有敢做敢当的勇气。在他仍跟自己耦断丝连时,她想的是该怎样调整心态和位置,让这几窝合成一家,帮乔家开枝散叶开花结果。至于男女欢爱的那些事,只缠绕在事业的起伏中不再承重。有一次,刚来没几天的老娘摸捘着给自己搓澡的女儿的肉,不知道搭错了那根筋,突然用家乡土话骂她就是个贱人,遢邋着鞋冲到五斗厨旁,对着七八口人的全家福啐了一口,回头把她赶出卫生间,说要洗完了就走。逼得她赶紧反锁上家门,跑回自己的房间打电话,让小姨打过来电话劝劝这个老糊涂的大姐别耍小脾气。

她时常能把水彩画得厚重坚实,据说是用惯了父亲遗留下的油画工具。在儿子从英国捎回来的厚水彩纸上,先抹上调和好的某个三次色,替湿刮掉表层,捕捉丝丝缕缕中透出的某种意义,在渲染中调整色彩的纯度与明度,在洗染、罩染的同时反复勾勒。因为情绪时常被事业干扰,因为不苛求造型的力道,画儿的天真浪漫有时散漫、有时洒脱。她喜欢朋友们就着她的画儿或高或低地阔论,却从不闲扯什么感情的寄托,画对于她来说就是破解数学题般的爱好。乔小娘喜欢将画面印象与个人气质联系起来,说她的画儿浪漫里透着一股子阴郁。作为知道点内情的旁人即使不认为这是个埋伏,也会考虑这个话头的双重性,点头闭嘴“嗯、嗯”着眼珠乱动。而她梅姐以“看你们把个漂亮人宠得”开头,故意乜斜了一下眼睛,“人漂亮了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是看得好画儿多了,见什么都往艺术上靠。我这是制图,只不过,从头到尾懒得收拾都堆在那儿了”,抑扬顿挫间来了个软着陆。理性确实有局限性,人心相隔的不仅是肚皮,你只要在你里面就难免妄动。也就是说,做人做事的各种迁就与资质、经历有关。

瘦高的小于弓身斜倚了一下婆婆,花枝乱颤的头饰刮乱了梅总的发型,就用手去捋,指甲上贴的碎花卡住了发丝,就用另一支手一根一根地摘。小乔保持着挺立看过来,抖了一下浓眉毛,青色的下巴因为笑显得很方正。梅总侧仰着脸,像是在听儿媳妇的悄悄话。来宾们都在看,都在笑着等。

梅总很满意这个儿媳妇,包括借她的这件高领阔袖长旗袍。深蓝色的高领遮住了两道横纹,使脖子恢复了莹白颀长;半长的阔袖下露出的胳膊浑圆洁净,似乎没了赘肉;搭在脚面上的下摆,显得她修长、庄重。她感谢来宾对新娘的夸赞,知道小鱼儿眼距有点宽还近视、骨盆有点窄还少肉,却有着三分的姿色七分的精致。以小乔遗传自老乔的豪气和某些方面缺乏的定力,般配一个绿窗朱户的千金,用涵养和大度对应他往外搜逻时的粳心和忌讳,应该能行。“可不能玉树临风、乘鸾来去,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的结果,大概就是一声吹断横笛。显然,焦馆对梅总和大家有些言不尽意,我对苏子诗词的曲解源自我对大多数人理性能力的悲观态度。

焦馆这么呕心沥血,有很深的心机。他试图旁观自己由外及里的参与,堆叠一个家族三十年间的聚合离散,眯起眼透视其肌理,揣测当代资本与族群文化的互动方式。不以道德判断曲解经济行为,不以利弊得失标识商业的社会效应,把几代掌门人的内在一致性放到回看的时代中,将社会价值观的转变与资本的自我褒贬联系起来,不再传奇而在刨根问底。“就像你们孔局,辞职内退是为了尽快转换角色。已经选好了题,说是先把西北坝那堆七十多年的帐本扒拉一遍,参考《江村经济》的路数,还当代胶东农村经济生态一个DNA突变图谱。”我随便一说“跨的太大了吧?”之类的话。他就“你这,不是洞见,是管窥;”一顿批评,“你以为正高职称白给的、两个省级嘉奖白拿的?就你清闲,还吹毛求疵。”我辩解:“这才听说,惊讶一下他的‘无为而无不为’,不行吗?”于是,我怀疑焦馆的所谓讽谏真能给裙带纠缠的资本一剂舒筋活络散,甘草加胡椒面的药引子真能补了中气还不打喷嚏。既然亲爱何必索求,逆水拉纤也愿意,两姓旁人也就隔岸观火的份。至于社会责任和示范作用,资本运营讲究的是市场规律,上有法律的红线,下有做人的底限,你不能说我高尚你们就得抬举我,我不能说我怀才不遇没人替你憋屈,物我两忘了还要什么规矩?著书立说是自己的事,树碑立传是别人的事,别弄混了,混了别人就说你混蛋。罢了,已经够嘈吵的了,埋下头吃勺全家福,竖起耳朵听听现场演奏。

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撤下去了,掌声轻松疏朗。改编自圣桑组曲的钢琴四手联弹,时不时被叫好声打乱,雄赳赳吃着喝着、慢吞吞说着叙着、唏唏嗦嗦、哼哼唧唧、惟妙惟肖地前弓后曲。穿插其中的长篇祝酒词意思是好聚好散。

写小乔可以用典型人物加典型环境的套路,出生时是三代单传的富二代,小时候是奶奶姥姥、大姑小姨的宠溺,长大了外表俊朗内里阴郁是因为十来岁时父母的离异,那双自小就会笑的大眼睛变得时而闪烁时而黯然,就是个《傲慢与偏见》的男主角。只要写得足够细腻,一定有人点赞打赏,但对于我这样的空余写作者,也就算了。通过个性塑造揭示普遍存在的共性,从而建立角色的历史意义,好像也不是我样的说书人的本职,也就拼凑几个我知道的片段,让他在我的文字里自立。小鱼儿说他刚到英伦就开始不喜欢自己遗传自父亲的大圆鼻子,做了整型的结果是,就连现在的她只能看不能碰。外国同学可不把他当贾宝玉,先开始叫他大白象是为了区别还有的印度人,后来叫他强尼(John)是因为他高大沉静像个圣徒。他不喜欢在派对上谈恋爱,觉得像叫春的猫或庄园里的流浪狗,也不喜欢精心打扮的女孩子,因为他只要一招呼她们就会往身上糊,虽然这让大老远去看他的汪姨夫着实羡慕。据老洛说,小乔对《新约》很熟怕是背过,只不过被当成优雅的文字串联自己的说词,因为他引用的字词背后没有那个唯一,而是一个个绚丽的巧合与契机。梅总说他这个儿子从小喜欢那些精巧却脆弱的东西,比如音乐,我看未必,他的微博到现在还是用小红莓的封面,还时不时顺着歌词抒情一番,将洋词置换成佛教用语,有种执著后的淡然。焦馆说,因小乔在与香港人的一单生意里插了个曲,使老乔从虎背上出溜到沟里,导致父子关系疏远,又因小乔不到三十就能精心于自己的婚姻而另眼相看,给了他省内未上市资金的使用权。矫局说:“他揽工程时,递过去的标书下面有两份请单,一份是面上的,一份是给对面的,签那份做那份,一拍即合,然后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绝对是新生代的风范”。据我了解,生意对于他不是生活的意义,而是有意思生活的由头,他不算计钱,算计钱背后的人的性情。至于媳妇喜欢艺术摆弄出个画廊、还在网上直播带货,他只当看客从不掺和,有种“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态度。就像现在,虽然他是新郎,却不是我冲着来的喜主,我写他,并不是关心他是否像某个优质或劣质的典型,给观众一个喝多了吐槽或跪舔的机会,只是觉得他在这一回里就应该有这样的篇幅。

焦馆领着主持人回桌吃饭,摇晃几下酒杯里的干红碰了一下她的碗。“别这么多快好省,蛋糕饮料还不管够?”“哪啊,”掰开紧身西装的扣,“吃别的状态就不对了,还有活儿呢。”边吞咽边拿手机照顾一下自己,用指肚摁了摁假睫毛。从她身后舞台那面,一个女的在沿途的一路仰视下,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小姐,麻烦您啦!依森说别演重了,改成这个曲目。行吗?谢谢,哪我回去了。”米黄色的高领长款粗毛衣、石磨蓝喇叭牛仔裤、紫红色尖头靴子、蓬松的发髻、微黑的脸、精巧的五官、中国版的卡戴珊,身材没那么BBW,凹凸有致里透着一股子温婉的妖娆。“还没看够就走了?”矫局敲了几下转盘,“我说王总,把公勺放回去,把鱼转过来,俺们也想尝尝鲜。”小王总噢了一声,边照着干边问对头的大刘“这――谁?”眼光仍在远处的腰身间流连。“还能谁?乔小娘。”“看把你们馋的,”主持人嘬着吸管、看着字条的说,“不就个外国娘们嘛”。在大家嘿嘿哈哈的笑声里,焦馆总结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问全桌:“谁能把它读出来?是,英语。不行?哎――什么大本,大笨。哪就――找那两个弹钢琴的吧。”主持人去找人了,他望着我说“刚才差点说漏嘴了,差点说成‘现学现卖’了”。我说“哪儿啊?就这状态?还是学美声的,啊?嗯!”“你老牛,比我还过分。”

李斯特让小小乔弹的华丽不足轻浮有余。曲子演到一半,乔小娘已站起身准备好了掌声,小于捧着一束花等在了台角。结果是一家人以梅总和亲家公为中心一字排开,用香槟感谢所有来宾。

婚宴在一阵沸腾似的聒噪之后,空荡下来的大厅像件吃完了火锅的衬衫,吸附了被酒精稀释后的各种味,蒙在仅剩的因为送人而空了一半的十八桌上。因为主副陪还没刹尾,因为说好拼车回城里,我也就开始乱想。要说这本小说里长的好的男人,老的是小王总,年轻的就是小乔了。同样浓眉大眼,一个身形宽厚表情随和,一个身材修长一脸的高冷。女的里面的漂亮人,一个是乔小娘,一个就是栗原重桜了。同样三十多岁,同样长胳膊长腿,同样从里往外透出优美,一个矜持里露出小女人的妩媚,一个洒脱中固执着精巧的边境,一个黑点一个白点,一个骨肉匀称眉眼俊俏,一个骨象另异五官清晰。乔小娘喜欢自己家门外的那片海滩,粗砺的沙墙,翻滚在炽烈阳光里的海浪。比起国内各方面似是而非的奢侈,她更爱独自慵懒的素朴。毕竟不同国籍、不同阶级,了解不多,再说就是想象。重桜说跟长谷“已经结了两次婚”,一场在东京(他家),一场在北海道(她家),累了,想到新疆找个能看见雪山的酒店隔离,再到海边来找我。“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要在中国生孩子了。运气不好到哪儿都得隔离二加一个星期。中国这么大够你们再渡几个蜜月的。全中国的防疫政策:出问题,一票否政绩。所以,即使有朋友是行政领导,咱们也不能拿他的仕途做赌注。”从twitter转来的视频里,她在我给她画的肖像前,问那个更wondful,镜头旋得我一顿的晕。“意见:一、自拍业务不熟练,网上有教的,二、小心我们这边的网管,给画儿贴两块创可贴。”临了拍了张红肿的二姆脚趾头,应该是冻伤,看来那里确实冷,让她显摆。

小王总从背后的小孩座位上捡起一束康乃馨一束百合,闻了闻,“怎么一个味?”“喷了一层塑封胶,”隔座的婚庆公司小伙子说。另一个点头说“鲜亮,省钱。”“保鲜?全是味极鲜:我们那的中餐馆――就不说了。来,酒还没被大一统,挨个尝尝。”老洛说着咂了一口茅台,哆嗦了好几下。刚才说起他太太是台湾人,属于浅蓝,他在内蒙当过兵属于浅红,加起来偏紫,到那都是“客家人”。因此,他对舆论既不顺也不逆,挂在嘴边的大多是琐碎的良心,不关主义信仰什么事。在我刚才盯着他看猜意思时,发现他川字纹很重、递给太太车钥匙的指关节粗大且变形,一定遭过许多罪。

矫局送走了几拨领导,红着脸拉着大刘回到本位。拧开两瓶俄罗斯啤酒,给大刘满上,自斟自饮了一杯。大刘拿过公勺配合公筷把半个猪脸拆散,向在座的各位比划着说:“这――有头有脸,硬菜。看俊男娶美女,高兴。来,一起吃、一起喝、一起唱!”矫局提醒:“加快进度,完成程序。”焦馆“嗯?”了一声,“梅总不过来敬咱们一杯?”“喏,那辆救援车旁边,检察院的,从来了就没动窝,盯着呢。”“噢,是,里面有人。‘救援’,什么情况?”矫局的嘴角深刻向下,“小乔挑头的志愿者,没关系。”法令纹挂在鼻翼两侧,一张大脸习惯性地左旋右倾,配合着一明一暗的眼镜片,像个白天的猫头鹰。

“刚才听区委办那个伙计说,这是特事特办,路口还有警车看着呢。”大刘说。

“啊,刚才,我以为刘老板得罪谁了呢,这么抓酒驾。”婚庆甲说

“现在是身份证一扣,护照啥的都没用,往哪儿跑?”婚庆乙说。

“事关重大,还是事无巨细得好。”我说。

“她那事可能有转机?”焦馆问。

“转么机?都定性了,重大责任事故。”大刘争辩。

矫局打圆场:“是,规矩和秩序不能对立,可要干成事,还不得变通变通?”

“就哪个啥,这红黄蓝白黑的啊,”大家觉得有点不对劲,都抬头看向说话的老洛,“老些地场都说咱这有这几样宝贝,那,斯堪地那维亚……”朝舞台方向皱起大鼻子,伸缩着有颗痣的下巴。

以我画自已肖像得来的相术:川字纹深意味着心思深重,抬头纹多意味着一直仰望没能成行,鱼尾纹深是表情时常过份,眼袋大是熬夜加郁积,鼻根横纹多是思虑沉重,法令纹深刻是善言而不能言,嘴周的竖纹就是习惯碎碎念念,脖子上的横纹就是费心劳力的命,耳朵周边的竖纹要么是好梦要么是好打听,脖颈有后圈意味着试图挣脱什么,锁骨上有圈纹意味着整天在缩头耸肩,腰弯的要再看看腿型,腹凸的要再看看鞋在那边刮蹭,腰型对照脸色,背型对照头顶,腿型对照手型,脚型对照脸型,手型迟至四十岁才能定形。与矫局交流过,被总结道:“总之是不能一概而论,什么吉星高照、紫气东来少说,由表及里,因势力导,死死把握住气质和个性。”

梅总正从化妆间往这里走,换上了黑白斜织粗呢子大衣、灰色毛料西裤和麂皮方跟短靴。笑盈盈的托着半杯红酒跟每个人碰一下、呡一口,说着“感谢、麻烦”之类的话,让儿子和儿媳立在身后,就着大家的回敬唠了些刚发生的家常。在我们的起立目送下,跟儿子说了两句,拉过儿媳妇看了好几眼,一个人上了那辆白漆黑字的车。

2022.7.13.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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