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死后百年还能围攻马萨达？说说令人啼笑皆非的《恺撒战记》

​前几天，笔者拿到了美国历史学家、南北战争老兵西奥多·道奇（Theodore Dodge，1842-1909）的《恺撒战记》汉译本。

其中正文第8-9页内容如下：

反包围和包围战线比往昔要专业得多。土山曾在希腊使用过，现在使用的比例大幅增加了。苏拉在马萨达（Massada）修筑的土山高达87.3米，上面还有其他建筑和47.3米高的塔楼。

罗马军团还会灵活地使用地道战术。苏拉在雅典（Athens）表现出了他的特殊才干。盾车、龟甲阵、攻城塔、冲城羊头锤（ram）都投入了战斗。投石车和弩炮一直在使用中。大型投石机在水平方向上的射程是600-1200米②。小型投石机（scorpio）能将重矛发射450-750米。前者用在围攻战中，后者用于野战。还可以发射点燃的投掷物（falerica）。大型弩炮可以把石头投掷出600-900米，弹道与迫击炮类似，用于围攻战。小型弩炮则用于野战。最小的小型弩炮和小型投石机仅一人就可以操纵。

② 译注：罗马步（passus），分为单步、双步两种，对应中国古藉中的跬、步。单步与成年人的步长相当，折合0.75米，双步是迈两步，完成一个迈步周期，折合1.5米。本书中的步（pace）都是罗马的双步，译者统一折算为公制的米，例如此处的“400-800步”折算为“600-1200米”，下文不再提示。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里的原文和译文都出现了纰漏：

先说引文里相当吸引眼球的一段话：“苏拉在马萨达（Massada）修筑的土山高达87.3米，上面还有其他建筑和47.3米高的塔楼”。道奇原文和笔者给出的译文如下所示：

Sulla's at Massada was two hundred and eighty-six feet high, and upon these were other constructions and towers of one hundred and fifty-five feet, making four hundred and forty-one feet above the level.

苏拉在马萨达的土山高286尺，土山上还有155尺高的其他建筑和塔楼，总共高441尺。

马萨达围攻战发生于公元1世纪70年代初期，是第一次犹太-罗马战争中极为壮烈的一幕，苏拉（前138-前78年）那时候都已经死了一百多年，自然不可能挥师围攻乃至“修筑土山”了。这显然是个大错，那么道奇为何会闹出这个惹人发笑的纰漏？那还得追溯到道奇这套名将传里的《亚历山大》部分：

Among very recent writers, the author desires to acknowledge his indebtedness to Prince Galitzin, whose just completed History of War is a well-digested and admirably classified work, drawn from all sources, ancient and modern. It has been laid under free contribution.

在最近的著者中，作者还希望表达他对戈利岑公爵的感激，公爵刚刚完成了《战争史》，这是一部理解深入、极为令人赞赏的著作，征引了来自古代和现代的各类史料。我已经从中恣意汲取了内容。

顺便一提，上面的文字出自1890年版序言第xiv-xv页，中译本《亚历山大战史》里根本没有翻出这段话，后面的正文中虽然提了戈利岑，却翻成“嘎利津”。

鉴于道奇显然不懂俄语，又将这位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戈利岑（Николай Сергеевич Голицын）公爵写作Galitzin（当时戈利岑在法文里一般写成Galitzine），那就可以断定他实际上参考的是戈利岑著作德译本《所有民族和时代的战争通史》（Allgemeine Kriegsgeschichte aller Völker und Zeiten），而这本书在论述土山时是这么讲的：

Viele Belagerungen in Alterthum wurden mittelst solcher Dämme gefiihrt......und Sulla gegen Massada ausführte. Der bei der letzteren erbaute Damm dürfte von allen der höchste gewesen sein, er war 286 Fuss hoch, darauf ein Cavalier von 70 Fuss Höhe und in diesem ein 85 Fuss hoher Thurm, im Ganzen also 441 Fuss Höhe über dem Bauhorizont!

古典时代的许多围攻战里动用了这样的土山……以及苏拉围攻马萨达。最后这场围城战中修筑的土山必定是最高的，它高286尺，上面还有70尺高的平台，平台上又有85尺高的塔楼，总计高出地面441尺！

戈利岑著作德译本扉页

古典文献中关于马萨达围攻战的数据主要来自犹太人约瑟夫斯用希腊文发表的《犹太战争》，其中明确提到围攻马萨达的罗马将领弗拉维斯·西尔瓦/西拉（Flavius Silva/Sylla）建造了200肘尺高的土山，土山上用石头搭建了50肘尺高、50肘尺宽的平台，平台上又修了60肘尺高的塔楼。

洛布古典丛书版本《犹太战争》

18世纪军事著述中想象的马萨达攻城图

现代人想象的马萨达攻城土山和塔楼

显然戈利岑、道奇等人的286尺、70尺、85尺的数据都是从约瑟夫斯的记载中的200肘尺、50肘尺和60肘尺换算而来。由于古典时代肘尺长度不定，一般认为在45-50厘米之间，这种换算结果自然因人而异，而道奇和戈利岑德译本不仅数据完全相同，就连人名都错得一模一样，可以说是坐实了错误来源！

那么，是否可以断定戈利岑就是错误源头呢？似乎也不能，因为戈利岑俄文原版里把苏拉（Sulla）和西拉（Sylla）都写成Силла，实际上是不明就里的德译者把他们统一翻成了苏拉（Sulla）。其实，戈利岑这本书本身就极少原创，基本属于各种资料汇编，因而在当今俄国学界评价并不高，严重依赖戈利岑的道奇就更不用说了。更何况，这段286尺、70尺、85尺的数据也并非戈利岑自己计算所得，而是不写出处地引用了普鲁士军队意大利裔少校奇里亚奇（Ciriacy）1828年出版的著作《古典时代军事事务》（Das Kriegswesen des Althertums）。该书第208页提到：

Der höchste Erdschutt von allen scheint der des Sylla bei der Belagerung von Massada gewesen zu seyn. Seine Höhe betrug 286 Fuß. Darüber erhob sich ein Cavalier von 70 Fuß Höhe, und auf diesen kam ein 85 Fuß hoher Thurm. Das Ganze hatte also eine Höhe von 441 Fuß.

所有土山中最高的似乎是西拉在马萨达围攻战中修建的那座。它高286尺，上方有70尺高的平台，平台上有85尺高的塔楼，总计高441尺。

嗯，还好那年头人们版权意识不强……

再说说译者画蛇添足的举动，译注里长篇大论，说什么“罗马步（passus），分为单步、双步两种，对应中国古藉中的跬、步”，但这里其实也不准确，按《牛津古典辞典》释义，罗马尺pes约合29.6厘米，罗马步passus则是5尺亦即1.47米，并没有分为单步和双步之说。

可译者接下来又拿罗马步当成道奇行文中的步，继而得出了“大型投石机在水平方向上的射程是600-1200米，小型投石机（scorpio）能将重矛发射450-750米”的离奇数据。其实呢，道奇这里的步可以是0.7米左右的法步（pas）、普步（Schritt）乃至俄步（шаг），唯独不可能是罗马步，因为道奇在谈论射程时又照搬了戈利岑的数据。

一图胜千言，出于方便对比考虑，这里直接用戈利岑的德译本比对道奇原本

而且戈利岑原版第497页说明如下：

изготовленныя осадныя машины устанавливались вне дальняго разстояния полета стрел (около 90-100 сажен пли 270-300 шагов)

搭建的攻城器械架设在弓箭射程极限之外（90-100沙绳或270-300步）

沙绳（сажень）也称俄丈，系俄国传统计量单位，1沙绳合2.134米，那么这里的1步自然是0.7米左右，180-210米的弓箭射程极限也合情合理。结果译者画蛇添足，把戈利岑和道奇笔下0.7米左右的步当成1.5米左右的罗马步，那自然就把射程高估了整整一倍。

总而言之，道奇这本平庸的作品配上一位画蛇添足的译者，就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