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倒数第一，县长登报检讨，一个月后“超级逆袭”

2022年7月13日，鹤龙湖镇湘峪村村委会的工作人员展示6月污水治理工作的照片。（南方周末记者李桂/图）

夏季的湘阴，天气潮湿而闷热。2022年7月14日中午12点多，这座位于湖南东北部的小城，体感温度超过了40度。

但岳阳生态环境局湘阴分局（下称湘阴分局）的工作人员不敢休息，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当地空气中PM2.5的浓度就一直过高，他们需要抓紧时间，让指数降下来。

工作人员在工地上检查，洒水车和雾炮车已经在马路上跑起来了……湘阴分局局长戴佑文所在的工作群里，不断弹出一条条有关降指数措施的图文消息。

“别人休息的时候，我们的干部休息不了。”戴佑文说，这样的工作状态，在过去一个月内是常态，就因为他们得了个倒数第一。

2022年5月，岳阳打响了污染防治攻坚战，在当月的环保考核中，湘阴县在岳阳下辖13个县（市、区）中排名最末，这让多名受访的湘阴县公职人员觉得“脸上无光”，毕竟湘阴还是岳阳市首个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县。

更有压力的是，湘阴县县长刘世奇还在《岳阳日报》上作了公开检讨。压力自上而下传导，湘阴分局一名工作人员表示，整个6月，他几乎每天都在加班中度过。

艰难又辛苦的故事在7月迎来转折。2022年7月15日凌晨，公众号“岳阳发布”公布了6月环保考核的结果，湘阴县一跃成为正数第一，完成了一次“超级逆袭”。

2022年5月10日，岳阳市代市长李挚就突出生态环境问题整改工作进行实地督导。（岳阳市政府官网/图）

深夜检查

“反思工作落后的原因，根本上还是由于政治站位不高、思想重视不够、责任落实不力、推进力度不大。在此，我代表县人民政府作出深刻检讨……”

一个月之后，刘世奇在《岳阳日报》上发布的工作检讨还经常被提及，刊载日期是2022年6月13日。在公开检讨前三天，2022年6月10日晚上，刘世奇还被岳阳市委书记曹普华约谈。

回去后，刘世奇连夜召开了县政府党组（扩大）会议，强调“要知耻后勇，彻底扭转当前被动局面”。

一名参加会议的干部记得，环保、城建、综合执法等相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都参加了会议，一些在5月考核中被扣分的部门领导做了表态发言，“要说明（扣分）原因，要表明立场，树立工作目标，要明确表态6月是不是还会继续扣分。”

“县长都检讨了，能没有压力吗？”湘阴分局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湘阴县政府官网信息显示，在此后的20天里，刘世奇公开的17次公务活动中，有7次与环保工作相关。

戴佑文介绍称，除了公开活动，刘世奇晚上还经常到各建筑工地检查，只带秘书，谁也不知道。“要是哪里没搞到位，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怎么搞成这样。”

接到县长的电话后，戴佑文要立即给问题所在地的主要干部打电话，协调他们迅速把问题处理了。在工作群里，刘世奇还经常直接部署工作。

2022年6月28日晚上9点45分，在县长、县委书记都在的一个工作群里，刘世奇发了一条消息：“交通学院（湖南交通工程学院湘阴校区）‘六个百分百’基本没有到位，请住建局督促整改到位，高新区城管局按职责分工及时清扫……”

配图是一张照片，能看到路面上有不少散落的黄色泥土。按照“六个百分百”的要求，运渣车辆进出建筑工地时，轮胎都要先从水槽中经过，就是为了避免把泥土或者别的建筑垃圾带到马路上。

随后，湘阴县住建局和高新区的主要负责人回复了消息。约20分钟后，洒水车就去清洗路面，次日早上八点多，有人将路面已处理干净的照片发到群里。

作为环保部门负责人，戴佑文的压力也大。自2022年6月以来，他几乎每半个小时就要点一次手机上的监测软件，看实时显示的岳阳市各区县的空气质量，不同的指数，需要不同的处置措施。

2022年5月，湘阴因为空气质量被扣了2分，6月也就成了湘阴县空气环境质量提升的“攻坚月”。

空气质量的考核，涉及PM2.5、臭氧、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主要污染物的含量。对湘阴县甚至整个岳阳市而言，PM2.5都是最难降下来的指数。岳阳市生态环境局综合协调科科长张明介绍称，岳阳市对空气质量的要求是要达到国家二级标准，但PM2.5是唯一一个没有达标的指数，“（每立方米）就超过了1微克”。

为改善空气质量，过去一个月，湘阴全县31个在建项目增加了15台扬尘监测仪、20台（套）车辆冲洗装置，给塔吊安装了喷淋降尘装置，道路两侧的雾炮车实行常态化作业，增加了洒水车在城区道路的洒水降温频次，城区4个灶台以上的餐饮店全部安装高效油烟净化器……

湘阴分局和协作部门则需要每天巡视，监督建筑工地在作业时开启前述降尘设备。一旦发现建筑施工工地未达到扬尘管控要求“六个百分百”的，他们会责成施工方立即整改。“有问题，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去工作。”戴佑文说。

2022年7月13日晚间巡查，没有发现异常，但PM2.5的浓度却一直没有降下来。7月14日早上7点多，戴佑文又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请大家务必各就各位，尽最大能力，把这个指标降下来。”

7月14日晚上7点多，湘阴县的PM2.5含量约为每立方米23微克。“我觉得比较高了。”语毕，戴佑文熟练地切换到其他区县页面上，觉得这属于区域性污染。

“扣分制”

与刘世奇一起被约谈并要求在报纸上公开检讨的，还有岳阳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万俊锋和岳阳市生态环境局汨罗分局局长程阳。在5月份岳阳环保考核中，经开区排名倒数第二，汨罗市排名倒数第三。

另外两地也制定了整改措施。经开区将6月确立为“环境污染防治攻坚月”，多次召开问题整改调度会。汨罗分局局长程阳在接受湖南当地媒体采访时亦表示，被约谈后，汨罗市委市政府感受到了巨大压力。

在张明看来，岳阳此次用高压手段抓环保工作，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岳阳是‘守护好一江碧水’的首倡地，首倡之地就必须要有首倡之为”。岳阳也是长江经济带绿色发展示范区，示范区的建设要求要改善环境。

2022年1月底，湖南省委常委会就《2021年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警示片》披露的15个问题专题研究部署。岳阳生态环境局一工作人员表示，15个问题中，岳阳市就占了5个，“省委书记公开点名批评，一下就把干部的紧张程度提到了很高的高度”。

张明介绍，岳阳市污染防治攻坚战从2022年5月开始，和省级污染防治攻坚战的工作安排有关。4月底，湖南省部署了工作方案；5月13日，岳阳市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召开了2022年第一次全体会议，对污染防治攻坚战进行了部署安排。

岳阳市委书记曹普华在会上提出，岳阳市下辖的13个县（市、区），每个月要“排一次队”，他会约谈每月考核排名末三位的相关单位负责人，倒数第一名的县（市、区）行政“一把手”要被约谈，排在倒数第二的，分管副职要被约谈，排在倒数第三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办公室主任要被约谈，这个职务一般由生态环境局局长担任。

被约谈者职位的差异，和他们各自承担的责任有关。张明解释，“县长要负起全面责任，倒数第一名，县长肯定存在过问不多或者其他方面的问题。”

约谈、公开检讨和扣分，构成了考核的三个基本原则。

不同于年度考核的打分制，月度考核为扣分制，即各区县的成绩都为负分。张明称，这是为了突出问题导向。“要以发现问题、立即整改作为我们的出发点，也是督促各单位要完成工作。”张明补充道，“倒数第四名和顺数第一名是一个待遇，但是谁在后面，谁挨板子。”

倘若某地被约谈了三次，分管环保工作的政府副职领导就要调整，“这真的是我们史上最严的问责措施了”。

每年年初，岳阳市生环委就会下发年度考核方案。是否要将5月作为2022年考核的第一个月，内部也有过争议，“实际我们当时拿了两套方案。”张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5月13日的会议之后，岳阳市生环委在制定考核细则过程中，已经统计县（市、区）相应的数据。

在第一套方案中，5月统计的数据只是内部参考，但在第二套方案中，5月统计的数据就变成了第一次考核的数据，排名结果也会公开，“5月相当于是摸底了”。

最终，岳阳市委书记曹普华拍板，5月成了考核的第一个月。

“比较突然”

对于湘阴分局的工作人员而言，考核结果“来得比较突然”。

5月的考核结果于6月5日出炉，第二天，他们看到了完整的考核方案。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在5月的环保考核中，部门项目实行预扣分制，岳阳市各区县都被扣了8分。有些扣分项目是因为信息差所导致的。比如，白水江（湘阴段）——东湖——湘江河湖联通工程，主要负责部门为湘阴县水利局。工程是2019年11月开始实施的，2021年底竣工，并由岳阳市水利局完成了验收工作。

2022年7月14日，湘阴县水利局的一名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5月的环保考核中，因为他们未上报项目的进展，被认定为工作未完成，被预扣了2分。

另一些扣分项目，和此前对进度的理解不同有关。

湘阴县2022年度农村生活污水治理任务要求，有6个村庄要在12月31日前完成农村生活污水治理工作。因为月度考核是预扣分制，只要工作还没有完成，该项目每个月都会预扣分。

7月13日，鹤龙湖镇湘峪村村委会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是有计划的、按照资金到位的进度，一步一步在做。此前，这项工作按年考核，他们一般会选择每年集中一段时间，全力来推进这项工作。2022年6月前，该村还没有推进污水治理工作。

在5月考核中，包括湘峪村在内的6个村都未完成生活污水治理工作，该项目被预扣了分。

按照往年的工作安排习惯，6月重点是防汛。2022年的6月，因为环保考核扣了分，村里面也主动把工作重点变成了污水治理。

湘阴县委实施乡村振兴战略领导小组办公室公布的消息显示，6月28日，这6个村生活污水治理工作已全面通过验收，完成销号程序。

预扣分项目中，还有一项为黑臭水体治理。湘阴分局副局长邬静波解释称，这原本也是定在年底需要完成的项目，但因为预扣分了，“早也需要完成，晚也需要完成，我还不如早完成好”。

有些工作通过迅速推进就能解决，也有部分是当下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们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去完成任务。”邬静波举例，比如，考核项目中有一项工作为绿肥推广，但目前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成熟，就只能等到下半年再做。不过，各县（市、区）目前会在这项上扣分，反而压力不大。

另一些项目的扣分原因更加复杂。“像空气质量，它也不是环保一家（负责的工作）。”邬静波解释，“影响空气质量的因素很多，比如车辆尾气、餐饮油烟、建筑扬尘等，它就涉及交警、城管和住建等多部门，所以就需要齐抓共管。”

而周边城市对空气质量的影响，甚至都不只是多部门协作的问题了，还涉及区域共同治理。戴佑文表示，目前湖南省在筹备“长株潭区域空气协同治理”，此举能有效缓解湘阴及周边城市的空气污染。

靠近洞庭湖和湘江，水域治理也是湘阴一直需要直面的问题，总磷含量是其中一项重要指标。

水系是相通的，湘阴县可以控制县内的排水口，但无法控制上游水系带来的污染。“解决环保所有的问题，是要时间的，因为历史还遗存了一些问题。”戴佑文说，而这些问题短时间内无法全部解决，在后续的考核中，依然会成为扣分项目。

2022年7月13日，湘阴县整治后的一处黑臭水体。（南方周末记者李桂/图）

“狼来了”

7月14日，岳阳市6月环保考核的结果揭晓，原来排名倒数前三的湘阴县、岳阳经开区、汨罗市全部甩掉了落后的帽子，君山区、华容县和南湖新区成为新的末三位。

当晚，曹普华也约谈了3区县的相关负责人。据《岳阳日报》报道，曹普华表示，从6月份这3个县市区的考核结果来看，最根本的还是“党政同责、一岗双责”落实不到位，污染防治攻坚未形成合力。

在张明看来，相较于5月的“摸底考试”，6月的考核更像是“开卷考试”。“卷子给你了，答案也给你了”，看得就是各县市区具体怎么执行工作。不过，张明亦表示，从目前来看，各县市区的表现要好于预期。

“以前我们市生环委下发的文件，县长、书记都不看的。我们搞个新的工作方案，他们也不看，就是签个‘批准’，批给副县长，副县长再批给环保局长。”张明说，但第一次考核过后，他感觉各市县区都更加重视，“都是闻风而动的，觉得狼来了，再不努力可能就要中枪。”

有了主要领导的重视，至少对环保部门而言，工作的推动更顺利了。“我们环保部门与其他职能部门都是平级单位，我们不可能去指挥他们。所以县领导重视，就可以调动乡镇政府和一些相关职能部门来共同抓这个环保工作。”邬静波补充称。

以往最可能出现的一个场景是，环保部门需要别的部门配合工作，但因为对方也有一些自己的工作安排，大家需要再次协调时间，很多问题往往没办法立即解决。但现在，只要是涉及环保相关的问题，大家都能迅速配合，甚至还会主动关注环保工作。

“本来是纪委干部，现在变成了环保干部。”2022年7月14日上午，湘阴县纪委一名工作人员笑着说，他要去巡视片区内建筑工地和码头环境治理情况，主要内容包括看是否开启了喷淋装置、工地裸露的土地是否盖上了防尘网、货运车辆进出是否过水槽等。

而按照最初制定的规则，除了倒数末三位，其他县（市、区）名次是不公开的。但《岳阳日报》还是公开了6月排名，湘阴从倒数第一变成正数第一，经开区和汨罗市提升至第5位和第9位。

《岳阳日报》的文章中写道，“正是这种排名、约谈、检讨的方法，促成了各级各部门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的良好工作态势。”

约谈、扣分、登报检讨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张明表示，等到所有县（市、区）的扣分都比较少了、大家的工作都做得比较好了，或许会考虑取消。但目前，“还没有到可以松懈的时候，我们的目标还没有完成”。

湘阴县的公职人员可以短暂地放松一下，接下来，他们的挑战将是如何守住第一。

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