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免费住房?美国无家可归者超过58万人

2022年9月8日,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市区,街头可见多个无家可归者的帐篷。 (新华社 曾慧/图)

六年前的深冬,弗兰克·瑞恩死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垃圾箱前——那里臭气熏天,堆满了垃圾和腐烂的食物。

被人发现时,瑞恩四肢着地,已经没了呼吸,双手沾满泥土,鼻子周围残留着血迹。

瑞恩是一名典型的无家可归者(homeless)。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瑞恩就生活在旧金山湾区的房车里,以捡废弃金属为生。他有时帮人运货能赚几千美金,而钱总是花在吸毒上。

“最后一次见瑞恩时,他说要去外面找冰淇淋吃。”英国《卫报》援引知情者谢丽尔·艾弗森的话,她与瑞恩生活了十余年,他们总是在高速公路下的帐篷里度过长夜。谢丽尔不清楚瑞恩的身世来历,只听说他因虐待而离家出走。

2022年10月10日,美国加州圣迭戈市政府大楼举行了一场活动,纪念和瑞恩一样失去生命的近500名无家可归者。据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HUD)发布的无家可归者报告发现,2020年全美仍有超过58万人无家可归,其中22.6万人睡在街头、汽车里或是废弃建筑物中。

“无家可归,等于失去尊严”

为了逃离前夫的家庭暴力,露西·海塔尔在2020年带着两个孩子前往了美国西海岸。洛杉矶政府部门因露西不符合无家可归者为由,拒绝为其申请免费住房。

“它们给我付了六周的汽车旅馆房费,而我自己的积蓄只能付两周。”露西向志愿者哭诉,不久后,她带两个孩子住进一家名为希望中心的收容所(shelter)。

希望中心收容所设备简陋,没有床铺、没有洗漱设备,无家可归的人只能打地铺过夜。该收容所还规定,无论晴雨,寄宿者必须在清晨7点半前离开。

每天8点前后,露西会带着孩子去大型商场,他们在商场的卫生间里,轮流洗脸、梳头。不上学的日子里,露西会等到9点带孩子去市立图书馆,他们可以在里面看电视、打游戏。

“当你无家可归时,你便失去了尊严。”住在洛杉矶街头帐篷里的伊万·佩雷斯苦笑着说。

无家可归者的生活往往很窘迫。白天,无家可归者会推着装满全部家当的超市购物车流浪,在志愿组织提供的救济站获取食物,在公共卫生间洗漱、上厕所;夜晚,他们把铺盖从推车里拿出来,悄悄在树丛或街道两侧搭起临时帐篷。无家可归的青年要么在朋友家借宿,要么在深夜一趟又一趟地倒公交车,度过漫漫长夜。

一旦成为无家可归者,由于缺乏固定邮寄地址,人们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寄居在庇护所的几个月里,露西只能打点零工为生。

尽管露西向志愿组织提交了住房申请,但短期内她和孩子依旧要在外漂泊。“我得装得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不然孩子会被外人歧视。”她告诉孩子“我们只是在露营”。每天傍晚,她坚持去超市采购食物,给孩子做一顿饭。

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无家可归者统计发现,洛杉矶、旧金山、西雅图和纽约等城市中的无家可归者人数位居全美前列。

加州洛杉矶和旧金山是无家可归者的重灾区。2016年,在加州街头,帐篷、棚户房等临时住所有近1万处,临近市中心的贫困街区是流浪人口聚居率最高的地区。洛杉矶早有“无家可归者之都”的称号,即便是在好莱坞、威尼斯海滩的富人区,流浪者的身影也随处可见。

“流浪者遍布我们的街道……他们摧毁了我们的城市。”2021年12月,由于旧金山街头堆积着排泄物和废弃注射器,市长伦敦·布里德宣布旧金山进入“紧急状态”。

家暴、破产与贫穷

18岁的伊桑·克里斯蒂已经成为无家可归者三年了。他的原生家庭暴力又冷漠。

伊桑的父母闹过三次离婚,两人常年酗酒。父亲时常在家里持枪走动,还会拿枪口指着家人,而母亲对此无动于衷。

伊森多次联系密歇根州儿童保护中心谈论父母情况,还向高中申请弱势学生提前毕业项目,不过“它们都没给我提供任何实际帮助”。

15岁那年,伊森从高中辍学,离家出走。夏天,他骑摩托打着两份零工,偶尔在朋友家当沙发客,更多时候睡在公园的长椅上。

16岁时,伊森从密歇根州漂泊到了佛罗里达州,他攒钱买了一辆车,寒冷冬夜里便可以辗转于各大停车场。“气温零下13度时,睡在车里很痛苦。”伊森说,为了逃离严寒与寂寞,他开始在车里抽烟、喝酒,甚至吸毒。

“失业、家庭暴力、吸毒和城市驱逐等因素都可能让人成为无家可归者。”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对洛杉矶开展的一项研究称。

朵拉和儿子住了一年多的家庭收容所。“我们看起来永远不像无家可归的人。但永远不会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朵拉无奈地说,她留着一头长发,做事严谨认真。

早年间,朵拉在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做电台记者。她的丈夫因结肠癌去世后,家庭经济陷入了困境。她带着儿子搬到了旧金山,并在新城市读了大学。

“我在特殊需求学校找了一份助教工作,薪资远租不起一套像样的公寓。”朵拉只能暂住在收容所,她每天送儿子上学后,再去学校教书。

从经济水平上看,在加州,像朵拉这类看似体面的无家可归者很多。美国低收入住房联盟2021年报告则发现,只有当加州人每周正常工作40小时、时薪为39美元时,才能租得起一套正常的两居室。一个州最低工资居民的时薪仅为14美元,他需要每周工作112个小时才能租得起一套公寓。

美国在线房地产公司Zillow研究发现,当城市普通居民的收入跟不上租金成本时,房地产市场会出现连锁反应:高收入人群开始租住中等收入人群曾经租住的地方,中等收入人群开始租住低收入人群曾经租住的地方,低收入人群于是就会陷入困境。该公司预测,当加州洛杉矶租金每上涨5%时,无家可归便会增加约2000人。

“这看起来像一场抢椅子游戏。而患有精神疾病、药物滥用或残疾的无家可归者是最不可能抢到椅子的人。”全国消除无家可归联盟首席执行官南·罗曼说。

抢到椅子的人,也会随着房租上涨丢失椅子。英国《卫报》报道称,新冠大流行前,超过60万加州洛杉矶租房者已经生活在破产边缘,他们将90%的收入用于房租。截至2022年4月,已有超过30万户洛杉矶家庭拖欠租金。

“比起收容所,我更愿意住在街上”

2017年,扎克·希克森和女友埃琳娜·艾蒂姆接受了戒毒治疗,顺利从街头帐篷中搬出,住进了旧金山一家条件较好的游客中心收容所。

扎克开始在旧金山社区大学学习,并获得了艾滋病和肝炎检测师资格证。“去上学,这样我就能做得更好。”扎克说,他试图从无家可归者的阴影中走出来,定期戒毒治疗、上课、当志愿者,他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

但在一次扎克和埃琳娜争吵后,两人因扰民被工作人员赶出了收容所。

两人的生活开始恶性循环,退学、吸毒,再次住进街头帐篷。“因为停止读书和在街头的苦闷生活,我又开始嗑药了。”扎克说,这些都是在短短一个月里发生的事。

为了减少街头流浪者现象,美国城市在法律层面对无家可归者的限制越来越多。

2010年,时任旧金山市长加文·纽瑟姆提出了一项“坐卧法”,允许警察对早上7点至晚上11点在人行道上闲逛的人开罚单。2016年,旧金山政府允许警察在提前24小时通知情况下移走流浪者的帐篷,并将其安置在收容所。

“我们不能容忍流浪者在帐篷里开商店和吸毒,影响城市公共卫生。”旧金山市市长布里德批评称。

到了2019年末,美国拉斯维加斯市议会还通过了一项法令称,在城市收留所有空位的情况下,在街头露营或过夜的行为都将被定为犯罪。

“如何安置无家可归者”是美国城市治理的难题。对无家可归者来说,他们宁可流落街头,也不愿住在收容所。

“住在街上感觉更安全。”六十多岁的理查德·戴说。理查德已经住在街头近20年了,他以前经营着一家公司,后因染上毒品,生活一蹶不振。

理查德不喜欢在收容所与一群陌生人睡在一个屋檐下,拥挤、混乱,还时常丢东西。他更喜欢一个人住在宽敞的帐篷里,偶尔看看装电池的电视,他的孙子孙女每月也会来看他一次。

美国城市并未对无家可归者设立友好的生存环境。在2019年,旧金山市政府仅能为无家可归者提供40%的床位,更多的人被迫流落街头。

在洛杉矶全城只有十来个移动厕所站,无法满足无家可归者的需求。又因缺乏资金与安保,每当夜晚来临,移动厕所就会被拉走。

一些市政府为了减少城市露营现象,还在公园长椅装上了隔挡板,天桥下立起了障碍物。新冠疫情期间,洛杉矶市政府关闭了威尼斯海滩木板路和麦克阿瑟公园等大型营地。在佛罗里达州的一座城市公园,甚至在夜晚循环播放吵闹的儿童音乐。

由于美国城市政策的进一步收紧,无家可归者的生存状况更加艰难。美国华盛顿大学与《卫报》对美国20座城市调查发现,在2016年至2020年间,无家可归者的死亡人数飙升了77%。

库佩·奥罗娜曾是一名消防队员,她因背部严重受伤而提前退休。当库佩的婚姻破裂后,她被迫住进帐篷里。

过去几年,库佩用自己的紧急医疗救助技能为营地里的吸毒者清理伤口。“我们很少被(警方)善待。”库佩发现,很多警察以逮捕为名将流浪者赶走,还会把流浪者仅有的“家当”,任意丢弃。

提供免费住房?

“酗酒、吸毒和精神疾病会导致无家可归,但高房租和低收入才是问题的根源。”一名美国洛杉矶本地官员认为。

20世纪90年代起,美国政府推出了“住房第一”计划,为无家可归者提供住房、精神健康和戒毒服务。该计划推行后解决了大量无家可归退伍军人的居所问题,在2010年至2018年间,无家可归的退伍军人减少了五成。

提供免费住房减少了无家可归者在医疗、警力和收容所等公共资源的投入。在美国最保守的犹他州,因“住房第一”计划,该州不到2000名无家可归者在10年内降为零。

不过,美国斯坦福大学社会经济研究所认为,“住房第一”计划仅适用于住房储备充足、无家可归者数量较少的州,并不适用于加州等住房短缺的城市。

在加州建筑新住房比想象中困难。美国《纽约客》援引一项测算发现,加州旧金山需要70万间房屋才能平衡市场住房需求,并且超过三分之二的房屋价格要在可承受范围内。

单看住房资金便是第一项挑战。据旧金山政府统计,旧金山在解决无家可归者问题上的人均花费几乎超过了美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每年总花费达到了3.3亿美元。直到2019年,旧金山市政府依旧在投入经济适用房上投入补贴资金。

“旧金山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那些寻求帮助的人。还有很多其他城市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旧金山市长布里德抱怨。

住房项目更大阻碍源自社会对无家可归者的歧视。在加州克莱蒙特的经济适用房开发中,当地社区反对者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低收入者如何在寿司店消费”“这对犯罪率有何影响?”

这些反对者被称作nimby,后者是“别在我家后院”(Not in my back yard)的缩写。

社区反对者的担忧与加州司法改革有关。过去十年,加州公共安全法案增加了第47号提案,并在2021年正式签署。为了缓解加州监狱犯罪人口,该提案放宽了950美元以下犯罪案件的刑罚力度,其中包括入室抢劫、贩毒等。

社区反对者认为,该法案不仅纵容了吸毒、偷窃等犯罪行为,而且增加了无家可归者的犯罪风险。

近年来,美国无家可归者犯罪率呈现增长趋势。据美国福克斯新闻网报道称,2022年9月22日,洛杉矶一名无家可归者向酒馆老板扔粪便。事后,酒馆老板将作案视频发给洛杉矶市议会,而议会则给了他一个官方回复:“请不要发送未经请求的不适当内容。”

“无家可归者危机是美国的系统故障。目前政府部门间的合作很少。”加州萨克拉门托市长达雷尔·斯坦伯格认为。

在他看来,大部分加州无家可归者存在精神疾病和长期药物滥用等问题,更应该提前解决好心理疾病和药物成瘾问题。2004年,达雷尔作为州议员曾撰写了一项心理健康服务法案,该法案对加州收入超过100万美元的居民征收1%的所得税,作为无家可归者的心理健康资金。

“找不到住房、没有获得心理治疗的权利,这些或许才是无家可归者长期存在的核心。”达雷尔。

2022年以来,加州州长加文·纽瑟姆拨款140亿美元为无家可归者提供解决方案,目标是创造5.5万个新住房和治疗所。

该州还陆续推出“门匙计划”“房匙计划”,现已投资120亿美元,允许地方政府购买汽车旅馆,为无家可归者搭建临时住房。截至2022年5月,已有5万名无家可归者获得了临时庇护所,另有8000人获得了永久住房。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南方周末实习生 何宇晴

举报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