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课爆破的旁观者之恶丨记者手记

河南新郑三中历史老师刘韩博平时直播的办公桌上。(受访者/图)

两周前,为了找到货真价实的网课爆破者,我、部门里的同事和实习同学一起创建了一堂请君入瓮的线上课程。在这堂网课中,我尝试扮演一位名叫“李大伟”的语文老师,并最终成功吸引到四名网课爆破者光临。(详见《网课女老师之死和赛博爆破者之谜》)

爆破者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狡猾。课程开始前,“学生们”都把昵称改成了统一的格式:“18-XXX”,代表18班的某位同学。此举原本是想区分出谁是隐藏其中的爆破者,但直到爆破开始,我们才发现,其中一位顶着“18-XXX”昵称的“学生”居然也是一名爆破者,从他对李大伟冗杂课程内容的嘲讽和羞辱来判断,他耐心听完了一个小时的课程。

在爆破者畅快地骂完“李大伟”之后,事态走向了黑色幽默的一面。由于我们将房间号发给了不同的爆破者,且不知道爆破者是否将其更多的群组中,所以在爆破开始之后,至少有两拨爆破者在尝试捣乱,但这两伙人之间似乎并没有同为爆破者的默契。结果便是,他们彼此之间也吵翻了。

这群爆破者生气的原因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一个男生对另一个男生骂人时使用的词语以及梗提出质疑,觉得对方过于“小学生气”。在当时的语境中,所谓的“小学生气”,指的是后者用的梗多和明星蔡徐坤以及某些手机游戏有关。自认为更成熟的那名爆破者嘱咐对方,“读到中学再来吧”。

他们就这样吵了起来,互相看不起对方使用的网络梗。

由于已经达成了寻找爆破者的目标,在两拨爆破者对骂之时,我号召“学生们”都退出线上会议室。

大概五六分钟之后,扮演“班长”的人让我再次上线,因为“他们彼此之间骂得更凶了,甚至我们自己的人也和他们吵了起来”。

我再次进入会议室,对话框里涌现的字眼让我十分吃惊,不断有脏话从耳机中冲出来。更让我吃惊的是,我的几位朋友,他们中包括媒体工作者以及体制内人士,都还留在线上会议室里。他们还在一个乌烟瘴气的会议室里干什么呢?

我不得不打通其中一位朋友的电话,问他为什么还没退出会议室。他的回答十分简单:“从来没有经历过,他们骂来骂去太精彩啦,还想再多听一下。”

听别人说脏话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吗?澳大利亚语言学家露丝·韦津利曾解释过,脏话除了可以用于攻击别人之外,也具备社交和洗涤心灵的作用,甚至从某种程度而言,正是这种随口说出的暴力词语,避免了无数次肢体冲突。或许对于旁观者而言,这些通过揶揄、化用等手段,把禁忌词汇惟妙惟肖地使用到每句话的过程足以让人捧腹大笑.

这群“学生”都是我一个个请来的,我也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说,难道生活本身已经枯燥到没有其余的事情让你花费精力沉浸进去了吗?

实际上,在采访过程中,经受网课入侵后不幸过世的新郑三中刘老师的学生曾告诉我,刚开始出现爆破行为时,他们都觉得“很好玩”。而其中一位学生最后悔的事情是,在刘老师最后一次遭遇网课入侵,被更多爆破者辱骂时,她甚至没有勇气打开麦克风,去维护自己的老师。

在那一刻,她在做的只是,旁观。

旁观的只有那几个学生吗?刘老师的遭遇在网上受到广泛关注后,我曾到几个社交平台上尝试寻找其他有类似经历的老师,希望知道他们是否有更好的防止爆破行为出现的办法,或者他们是否曾通过法律手段维护了自己的权益,我曾想,这些案例能给其他老师们更多启发。

沉默的人永远是绝大多数。一名网友在某社交平台关于刘老师的新闻下分享了自己被爆破的经历,并且,从他此前自陈的经历看很可能是一位老师,他给我回复了这样一句话:“不接受采访,之后贵媒体的任何报道中也不用引用我的任何回复,感谢。”

拒绝的理由千变万化,能得到回复已是极好的馈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相信一些优美、壮丽的变革都诞生于个体的行动之中,但重要的不是行动改变了什么,而是开始行动之前,在心灵的层面上,我们产生了某种牢牢相依、守望相助的念头。秉持相似念头的人会坚信,他的欢笑,也是我的欢笑,他的悲伤,也是我的悲伤。

很难说数字时代让守望相助的美好愿景更近还是更远了,但它的确让旁观更为容易了。比如,传播学者会把网络围观与英国哲学家边沁在18世纪末提出的“圆形监狱”概念相联系起来。福柯认为这种“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监控所有犯人”的监狱所昭示的意义,足以让囚犯产生孤独和被监视的感觉。而从某种程度上看,互联网天然适应了这种围观,被围观者位于中心,围观者可以从四面八方投射出炯炯目光。

这种把罪责都推到某种技术上的做法可能让人不快,或许凡事追问原因也难以让变化发生,但不同角度的思考一定会促使行动的生成。比如,下次如果你的老师被爆破,请记得要勇敢、果断地维护老师。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举报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