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未遂政变背后,德国右翼极端主义为何死灰复燃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7日,德国警方继对极右翼恐怖团伙“帝国公民”展开大规模突袭行动后,当天又在德国境内搜查了150处地点,起获50余件武器。除已逮捕的25名团伙成员外,警方共列出54名嫌疑人,并将展开更多抓捕行动。 (视觉中国/图)

巴特洛本施泰因是一处位于德国东部图林根州的旅游胜地,这里距离霍恩瓦特湖不到32公里,到路德普劳恩大教堂也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小镇白雪皑皑,宁静而祥和。

2022年12月7日清晨,一支德国安全部队突然袭击了位于小镇山顶上的一座狩猎小屋,逮捕了贵族出身的海因里希十三世(Heinrich XIII. P. R)。

这只是德国政府代号为“影子行动”的一部分。据德新社报道,当天,德国联邦检察机构出动了三千多名武装人员,逮捕了至少25名“帝国公民”组织的成员,被捕者中有医生、名厨、飞行员、前法官、古典男高音、警察、现役和退役士兵等。

一场未遂政变被扑灭,引起强烈关注。

1938年11月9日夜晚,大肆打砸犹太人商店、民居和教堂,遍地的碎玻璃闪耀在黑夜中,这一极端主义事件又被称为“水晶之夜”,标志着德国纳粹党开始发动对犹太人的有组织迫害行动。

但二战后,经过强制性民主化改造,德国社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追求“非政治化”,几乎没有根本对立的政治观念和思想的对撞,不同的政党往往只有具体政策的分歧。

但德国政治近年来却越来越呈现“极化”特征,不少右翼组织走向极端化和暴力化。

一场“影子行动”打碎“帝国梦”

海因里希十三世现年71岁。从德国电视一台(ARD)画面来看,他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他是德国罗伊斯家族的后裔。一战前,这个家族曾统治德国东部地区。从12世纪开始,罗伊斯家族的男性成员都取名为“亨利”,以此纪念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

1918年,战争的失败加剧了德国君主制的消亡,但罗伊斯家族的幸存者一直怀揣“复国梦”。海因里希十三世是一名成功的房地产开发商,却自封为“亲王”,一直号召支持者通过武装反叛恢复“德意志帝国”。

德国警方还在狩猎小屋的地下室内发现了大量武器装备,以及一份包括18名政客和记者名字的“黑名单”,德国总理奥拉夫·朔尔茨等政要也位列刺杀名单之中。

在狩猎小屋周边的森林里,来自“帝国公民”组织的武装成员还经常练习打靶。据美国《纽约时报》透露,在其余50处“帝国公民”据点中,德国警方搜查发现了大量武器装备、数十万欧元的现金、大量黄金和白银以及多部铱星电话。

一旦德国的通讯网络瘫痪,铱星电话可保障“帝国公民”成员之间通话顺畅。

“调查让我们得以窥见来自极右恐怖组织深藏的威胁。”2022年12月8日,德国内政部长南希·费泽(Nancy Faeser)公开指控,“帝国公民”正密谋推翻政府和袭击议会,试图颠覆现行德国政治体制,进而复辟德意志第二帝国。

倘若政变成功后,海因里希十三世将出任“国家元首”。据德新社报道,这位有着贵族血统的商人在被捕前多次讨论政变后德国的“新国家秩序”:跟美国、俄罗斯谈判达成“和平条约”,并在全国范围筹建280支武装部队,负责“逮捕和处决”敢于抵抗的民众。

不少德国媒体将“帝国公民”组织的政变计划称为“水晶之夜”再现。

“‘帝国公民’还邀请了‘可以预见未来的人’来检查他们计划的可行性以及成员的忠诚度。”路透社援引德国情报部门官员的话,“帝国公民”在2022年3月和9月两度计划发动政变,但两次行动都被推迟了。

某种意义上,“帝国公民”与“匿名者Q”(QAnon)组织以及希特勒建立的“第三帝国”一脉相承。它们不仅不承认现代德国是一个合法国家,还坚信德国由一个“深层政府”统治。

一战以来,“每一届德国政府都是非法的”,这些正是“帝国公民”发动政变夺权的“理论依据”。

德国历史学家卡佳·霍耶(Katja Hoyer)还注意到,“帝国公民”内部政治主张并不统一,有人想恢复一战之前的德意志帝国,有人想恢复二战之前的纳粹德国。

但多数“帝国公民”成员都对德国现政权不满。据法国24小时新闻电视台报道,多数“帝国公民”成员认为,当前的德国缺乏主权,只是一个“有限公司”“傀儡政权”“美国的殖民地”。

“影子政府”、渗透军政与暴力夺权

“帝国公民”不承认德国现政府的合法性,拒绝缴纳税金和罚款,却又不断向联邦和地方政府、议会和法院递送了大量投诉书、政策动议等。

在多数德国民众看来,“帝国公民”成员更像是一群精神错乱的“怪人”“网络喷子”。直到当地电视台播放了安全部队从“帝国公民”的据点内缴获大量武器装备的画面,不少德国民众又被惊得目瞪口呆。

上世纪80年代初,“帝国公民”成立时只有数十名成员,成员主要为中老年白人男子,信奉民粹主义、反犹主义或纳粹主义,主要以小团体的形式进行秘密活动。

随着互联网的兴盛以及移民潮的来临,“帝国公民”的成员数量呈指数级增长。据德国宪法保卫局统计,2016年,该组织大约有1万名成员,2018年为1.8万人,2021年增长到2.1万人。

如今,“帝国公民”已经增加到2.3万人。其中,大约10%的成员持有武器并愿意通过暴力手段推翻政府。

“这些人不是无害的疯子,而是现在已被关押等候审判的恐怖嫌疑人。”2022年12月11日,德国内政部长南希·费泽在一档电视访谈节目中说。

“帝国公民”加速向德国军队渗透。德国联邦政府一项调查发现,超过300名安全部门人员与“帝国公民”等右翼极端主义有关联,多名军人被发现曾参与高呼“希特勒万岁”口号、敬纳粹礼的活动。

2022年5月,德国军方对KSK特种部队进行调查发现,数十名士兵加入了“帝国公民”,该部队还有4.8万枚子弹和62千克的爆炸物“凭空消失”。

反间谍机构“联邦军事情报局”(MAD)是遭“帝国公民”渗透的“震中”。据《焦点》周刊透露,该局有多达83人参与了“违反自由民主基本秩序”的活动。

在统计分析了2018年7月至2021年7月的860余起疑似极端主义活动后,德国内政部发现,在被发现与右翼极端主义有关联的300多人中,有138人在联邦机构工作,189人在州一级部门工作。

“帝国公民”还开始与德国的旧贵族、上层政要勾连。2022年12月7日,在被逮捕的25名未遂政变人员名单中,有柏林法官马尔萨克-温科曼,她曾是德国选择党前联邦议员。

如果政变成功,马尔萨克-温科曼将是新政权的司法部长人选。“帝国公民”已模仿现政府组织架构设有“影子政府”,下设司法、事务和卫生等不同部门。自2021年11月以来,这个委员会定期开会。

近年来,“帝国公民”等极右主义组织也越来越倾向于诉诸暴力。

支持移民政策或反右翼的政客,是“帝国公民”暴力袭击的重要对象。2015年10月17日科隆市长选举前一天,独立候选人亨丽埃特·雷克曾被一名中年白人男子用长刀刺伤。

秉持“逆我者亡”的极端路线,“帝国公民”等极右翼组织的谋杀活动频繁。2016年,一名“帝国公民”成员在巴伐利亚州枪杀了前来围剿的4名警察。2017年11月27日晚上,阿尔特纳市长霍尔斯坦在一家土耳其饭店吃烤肉时,被一名高喊反移民口号的白人男子刺伤颈部。

2019年6月2日,德国保守派地方政治人物吕贝克(Walter Luebcke)在住所内遭近距离枪击身亡,警方随即逮捕了一名支持极右翼组织的男子。2020年5月,“帝国公民”组织了一场抗议新冠肺炎疫情限制措施的活动,试图冲击联邦议会大楼。

右翼极端主义正成为德国最大的安全威胁之一。据德国情报机构统计,仅2021年,“帝国公民”就实施了大约1011宗极端主义犯罪。

“向右转”

德国内政部调查报告显示,2020年,该国约有150个极右组织,多达3.3万名右翼极端分子,比上一年度增加了4%。

多名德国政要将极右翼的崛起归咎于俄罗斯。2022年12月11日,德国检察署公开表示,海因里希十三世与俄罗斯当局有联系。

据《焦点》周刊透露,2021年6月,这名“帝国公民”的头目曾到访俄罗斯驻莱比锡的总领事馆,与其俄籍女友一起庆祝俄罗斯国庆节。

“这是一个危险的预警信号,必须紧急检查这些密谋政变者与俄罗斯之间是否存在联系。”德国联盟党法律政策发言人克林斯呼吁。

但俄罗斯驻德国大使馆发表声明,否认与“帝国公民”有联系。2022年12月16日,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也强调,俄方与“帝国公民”政变的策划者没有任何牵连,并称所谓“阴谋”是德国内部问题。

时隔一个世纪后,德国极右翼势力为何不断膨胀?在分析了德国数千份情报报告、议会演讲和警方出版物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教授丹西吉尔等多名学者认为,这和德国历史和国情密切相关。

二战结束后,德国政府并没有将前纳粹分子从其情报和执法机构中彻底清除。进入冷战后,德国政府又将重心专注于反对共产主义和左翼主义,因此淡化了右翼极端主义的威胁。

不少极右翼分子主要生活在德国东部。上世纪90年代,经济相对落后的东德被西德合并,不少民众沦为“二等公民”。《南德意志报》2022年9月民调显示,只有39%的德国东部民众对该国民主运作方式感到满意。

英国伦敦国王学院教授诺伊曼认为,难民危机、新冠疫情以及俄乌冲突触发的高通胀与能源危机,为“帝国公民”的壮大推波助澜。

德国右翼极端主义常以反移民、反伊斯兰作为政策包装。2015年以来,“阿拉伯之春”、叙利亚内战爆发,以及德国彼时开放移民政策导致大批中东难民进入德国。

那一年,德国接纳了一百多万名中东移民,超过该国总人口的1.3%。

开放移民政策缓解了德国的用工荒和老龄化问题,却加剧了政治和社会冲突。在2017年9月的联邦选举中,选择党(AfD)以反难民和反穆斯林为口号取得12.6%的选票,一跃成为德国议会第三大党。

为吸引选票、掩饰执政失能,不少政客也纷纷鼓吹仇外的社会心理,甚至一些左派选民也被吸收到极右翼阵营。

跟父亲、祖父一样,吉多·赖尔(Guido Reil)也是一名煤矿工人。18岁时,他加入工会,20岁时又参加了中左翼的社会民主党,并当选工会代表。

但随着数以万计的中东移民进入德国,赖尔转而投奔了极右翼阵营。在其家乡,赖尔所加入的选择党(AfD)在2017年5月的州议会选举中赢得了20%的选票,而左翼社民党的选票比上一届下降了16%。

“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他们都站在我这一边。”赖尔轻声笑道。据皮尤研究中心统计,大约51%的德国人认为“移民会增加恐怖主义风险”。在政治层面上,德国选择党(AfD)极力推行反移民政策,而“帝国公民”等右翼极端主义则鼓动、组织和策划暴力活动。

“反穆斯林的崛起也伴随对庇护寻求者的暴力加剧。”2019年9月,时任德国司法部长克里斯蒂娜·兰布雷希特透露,2016年,执法机构共记录了3533起针对难民及其住处的攻击案件。

儿童以及青少年是右翼极端主义最重要的袭击目标。据德国反极右翼咨询处联合会统计,大约七分之一的极端种族主义受害者为移民群体中的儿童和青少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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