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作者:晏闲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作者:晏闲

简介:

簪缨生来便是太子指腹为婚的准太子妃。

她自小养在宫中,生得貌美又乖巧,与太子青梅竹马地长大,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以为这便是她一生的归宿。

直到在自己的及笄宴上

她发现太子心中一直藏着个朱砂痣

她信赖的哥哥原来是朱砂痣的嫡兄

她敬重的祖母和做丞相的伯父,全都劝她大度:

“毕竟那孩子的父亲为国捐躯,她是功臣之后……”

连口口声声视她如女儿的皇上和皇后,也笑话她小气:

“你将来是太子妃,她顶多做个侧妃,怎能不识大体?”

哪怕二人同时陷在火场,帝后顾着太子,太子顾着朱砂痣,兄长顾着亲妹,没有人记得房梁倒塌的屋里,还有一个傅簪缨。

重活一回,簪缨终于明白过来,这些她以为最亲的人,接近自己,为的只不过是母亲留给她的富可敌城的财库。

生性柔顺的她第一次叛逆,是孤身一人,掐着颤抖的手背当众提出退婚。

最开始,太子以为她只是闹几天别扭,早晚会回来认错

等来等去,却等到那不可一世的大司马,甘愿低头为小姑娘挽裙拭泥

那一刻太子嫉妒欲狂。

宫殿空出一座,往日的糕点汤水、请安问候通通不再有,帝后开始无所适从。

再然后是兄长、丞相、前朝、后宫……

【小剧场】

军中威望与日俱增的大司马向耀眼的美人伸出手:“跟我走,我让他们付出代价。”

簪缨手捏财库的钥匙,乖巧福身:“我自己可以,不劳您费心。”

……一不留神,小白兔偷偷长出尖牙了。

从血海尸山趟出来的男人,怕吓到她般寸寸抹平眉眼间的戾气,纵容地笑了笑,“行,随你。”

精彩节选:

及笄当日,天光才亮,玉烛殿上下便忙活起来。

长寿索饼是厨房必备的,余者如筵宴上该穿戴的衣衫佩饰,薰的香傅的粉等等,都需近身侍奉的女官再三精心。

簪缨清早起来,正逢司衣坊送来三套垂髾杂裾礼服供她挑选。

只见其中一套是红罗裲裆,绣锦抱腰,配一条十二破单色石榴裙,一套缃白游广袖窄襦三绕曲裾,还有一套是湖水绿的纱襦,配縠纹碧罗裙。

送衣来的掌司女官先福身给簪缨道喜,满面笑容道:“皇后娘娘宽慈,特命坊司制出三套礼服,说小娘子尽可随心选一套自己合意的。”

“难得。”

簪缨才睡醒,鼻音还软哝哝的,素着面庞坐在铜镜前,慵眉饧眸从镜中睇去,闲话般道:“这样鲜亮的颜色供我选,若不说皇后宽慈,我还当司衣局新开了染坊呢。”

春堇听了这话,软履中的脚趾头直往下抠搂,不敢接口。

掌司更是整个人愣在当场——这这、这叫什么话,指桑说槐的,可全不似欢欢喜喜谢恩的意思啊……

然而两头都是主子,不是她一个七品女官敢过多揣测的。她却行退出廊外,正瞧见陆媪在庭中,襟边掖着块手帕子,忙着指挥小内侍们将彩壁辇车抬来。

这是只等小娘子装扮停妥后,便直接抬辇去华林园。

华林园比邻于中宫□□,在皇城的最北方,水生山麓,云起梁栋,是禁宫内最大的御园。庾皇后便将傅簪缨的及笄宴定在园里,又广邀士族大家的贵妇女眷来参宴,排场非同小可。

阖宫上下皆知,今日是半点差错也出不得的。

昨夜太子殿下过来的事情,陆媪今早才听到底下人来禀报,不过眼下,她顾不上去当耳报神——小娘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将秋葵支使了出来,单叫春堇一人为她梳妆,且闭门不让人看。

就算女儿家上妆羞涩,眼看着开宴的时辰可快到了。

陆媪左等右等也不见门开,心焦如焚,忍不住叩门催了几催。

不知敲到第几下,终于,那门从里一开,束发及腰的簪缨扶着春堇手臂,袅娜而出。

乍看见那身白,陆媪恍被一个九天轰雷劈到面门上。

她疑心自己眼花,使劲地揉揉眼,然后小娘子身上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衣,比方才更刺目了。

“小娘子这是做甚,可知今日什么日子……春堇!你便是如此服侍小娘子的?”

陆媪急得语无伦次,晋朝自立国伊始,品级制度森严,这无纹无饰的白衣多作为商贾之服、平民之服、僧道之服,更甚者,便是丧服。

没人会穿白衣过生辰。

而比起那身衣裳,更让陆媪胆寒的,是小娘子无动于衷的神情。

她想让簪缨把这身衣服换下来,簪缨却道不,目光天真极了:“皇后不是让我自己选身合心的衣裳吗,这便很好。开宴的时辰将至,换衣也来不及。”

她绕过陆媪乘上行辇。

到底明面上还是玉烛殿的主子,陆媪拦不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辇去。

半晌,她喃喃道:“老天啊,切莫出事……”

华林园内丹槛绣桷,嘉木被庭,浓翠的烟柳间杂五彩花木,夏意正茂。

筵席就设在水榭旁的三敞花厅中,既可以遮阳,又足以观景。

庾皇后此日身着上青下缥深衣制翟服,衣上双绣翟鸟纹,领袖镶缘,系白玉珮,戴金步摇,一早去中斋面见过皇帝后,早早地来园中坐镇。

小辈过生日,帝王若亲临,恐折她的福气。于是李豫提早送了份贺礼来,其余的,就让皇后费心为簪缨操持。

庾皇后自然要尽心,想一想,她为了这一天给足簪缨风光,亲历亲为操办了一月有余,又特意请甘太尉家的大妇作全福夫人,为她笄发,也算对得起那丫头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便是生身之母,哪里比得上她这般周全呢?

正想着,遥遥见一顶彩辇绕过水榭而来,华扇下的庾皇后微微一笑。

历来规矩,小辈过生辰要给长辈磕头的,她只等着簪缨来拜。

然而看着看着,庾氏忽觉有些不对,那辇上头穿白衣的是谁?

及近,白衣女娘盈盈下辇,腰柔体弱如有西子之症,冰肌玉骨不胜霜雪之姿,不是傅簪缨又是哪个?

庾皇后怔忡几息,眼中的不可思议几乎化作一柄利刃。

她腾然起身:“阿缨,你穿的是什么?!”

簪缨对着阶上之人,轻轻仰起头。

乌黑的刘海覆住她双眉,使少女神色愈显纯真无邪。

“蒙皇后多年教诲,言,‘冶艳衣妆不可取,素衣洁服以为淑雅’,簪缨十几年都是这样穿过来的,今日同样听从皇后的话,著素而来,有何不妥?”

从小到大,司衣坊送到玉烛殿的衣裳颜色,不是缃色便是浅青,要么便是各色的白:月白、玉白、酂白、旧粉白……

小时不知爱美,以为本该如此,于是簪缨穿着穿着便习惯了。遇到杜掌柜进献茜红或碧绿的锦缎入宫,她偶有动心,庾氏一句“太艳了,不适合你”,她便打消心思,继续乖乖地穿她终年如一色的素净衣装。

“你……”

庾皇后不认识似的凝视簪缨片刻,眼色几变,勉强笑道:“好孩子,平常是平常,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穿身喜庆的方好见人。太子稍后也来,让他看见你鲜衣靓服的容姿岂不好?”

她搬出太子来,簪缨更不为所动了,嫩指轻捻纨扇,依旧慢吞吞的语调:“不成,说话间客人便至,我去换衣,岂非失礼。”

她愈是慢,皇后愈着急,心头疑云更大,却没法子发火,只得耐心劝说:“怎么会,你是今日的小寿星,纵使有什么,母后替你解释,阿缨快去罢。”

“不是这话。”

簪缨低头理衣,“都道我是皇后教出来的,我失了礼,背后被说嘴的是皇后。且我以为,这身衣裳很好,难不成我不穿绿锦红罗及笄,旁人便会以为皇后苛待我?皇后大可不必如此多心。”

庾皇后喉咙一哽,被噎得不清。

话说到这份上,她若再听不出簪缨意有所指,就白掌了十余年的凤印。

怪不得,早先鹧奴说簪缨变了样子时,她还未往心里去……想不到真是人大心也大,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还偏偏挑在今日闹起牛心左性!

她多年的道行,又岂能被一个小女娘压制?

庾皇后终于收起笑脸,拿出凤仪天下的威严,睨目冷道:“敬顺之道,为妇大礼,今日礼成,你便是李家新妇。你不听母后的话,难道想忤逆!”

簪缨见此声色,心中不禁一寒。

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啊,儿时庾氏一旦板起这张面孔,她便不敢再哭,不敢再笑,不敢再犯错。

随后,这个女人再将自己抱在怀内,喂颗甜枣,百般哄慰道,我都是为了你好,自己便连怨恨都没有了。

重活一世,连死都经过,这片阴影居然还如蛆附骨地存在。

可她不能退缩,今日这场戏,无人能给她撑腰,只有她自己撑着了。

簪缨攥紧扇柄,慢慢抬起眼,露水样的明眸直视庾皇后,“何为不忤逆呢,不过是‘女人之常道,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卑弱下人。’皇后,托你洪福,《女诫》中的话,我比你熟。”

向来唯唯诺诺的孩子,突然伶牙俐齿起来,非但已不称母后,竟公然以你我相称。

庾皇后听在耳里,如蜂蛰肉,脸色阴云密布。

正待让大长秋押着这不省事的东西下去换衣,仪门外忽然唱礼,王家太夫人到了。

庾皇后面上闪过一层郁色,随即省神:今日贵宾云集,这些大族主母的眼里哪个不长钩子?唐家这块肥肉虽早早划作天家禁脔,难保没人暗地里惦记着。

不论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她的私心,今日都不能闹出事端。

庾皇后迅速做出权衡,警示地看了簪缨一眼,示意左右看好她,而后笑逐颜开,亲自步出水榭迎接。

琅琊王氏,可谓晋室渡江后扶持晋元帝上位的第一功臣。

当年朝廷南渡,王氏利用北方士族的影响力,联络拉拢江南各大世家归附,终于辅佐元帝坐稳江山。

以此换得代代宰相的地位,至今未衰。

但簪缨知道,皇帝有心压制门阀势力,前世李景焕承接父业后,也是如此做的。

不过王家老成谋国,未必不知帝心,且王氏与庾氏不和,一向更支持梁妃所出的二皇子。

庾皇后精明能算,也未必不知王氏的心思。

饶是如此,诰命加身的王氏太夫人莅临,庾皇后还是要起身亲迎。

这便是大族!

簪缨刻意掐着时辰迟出晏至,为的就是借势。她知道庾氏好脸面,在来客面前,哪怕对自己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公然表露出来为难自己。

除了琅琊王氏,今日还有陈郡谢氏、高平郗氏、富春孙氏等各家夫人,与数位朝廷命官的内妇,陆续到了华林园中。满目是香车殷辚,锦服华琚,飞髾丽裾,璀钗佩影。

簪缨这些年被皇后“爱护”,不曾到宫外参加过任何聚会花宴,是以来客中,没见过傅氏女娘的大有人在。

夫人们来到水榭,不免想看一看,被皇后娘娘护得这样紧的小太子妃究竟是何姿容。

当她们首先望见那袭白服时,都不由奇异,旋即看清簪缨的容貌,眼中皆闪过惊艳之色。

要知道南朝不同于北朝的野蛮夷风,审美以纤柔飘逸为佳,否则也不会有许多男子傅粉涂朱,薰香佩囊,以美姿容为追求。簪缨本就生得纤弱,加之今日衣素,长发素颜,白衣白履,在满园锦绣华衫的映衬下,非但不失色,反而显得品格干净,通身的清脱气派。

只是……常闻皇后娘娘待傅家女如同己出,及笄之礼,何以让人家穿着这身就来了?

御史中丞夫人是个胸无沟壑的,第一个赞道:“皇后娘娘果然会养人,今下妾身始知何为天生丽质,我家那不成材的女儿一比之下,便成烧糊的卷子了。”

王老夫人手底下□□出过两任皇后,对小女娘姿容气度的评价,一向严苛,及见此女,亦缓缓点头。

“形佳骨娴,色清质好,有乃父之风。”

簪缨的那身衣裳在庾皇后眼里,简直就是一根刺,来宾每多打量一眼,她便被戳得不自在一分。闻听这些夸赞,直如打脸。

碍于面子还不能显露,只含笑而已。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这丫头还算知道轻重,没有再乱说话。

簪缨的确行礼如仪,不卑不亢地向诸人见礼。礼毕,她举目环顾一周,除了小庾氏身边带着崔馨,今日赴宴者皆为长辈夫人,没有一个同龄的女娘。

她空活这许多年,行止所限,连一个闺中好友都没有交下。

簪缨落下眼睫,便听通传说傅郎君到了。

她目光深沉一分,转眸看去,与前世一样,傅则安是带着傅妆雪一同前来的。

近前,傅则安向皇后长揖一礼,“家中祖母身体不适,特令小臣前来观礼。”

簪缨唇角微动。

谁不知她无父无母,今日成人及笄,连与庾氏不睦的王氏太夫人都拄杖莅临,祖母却托病不至。

是否身体不适,天知道罢。

从始至终,她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傅妆雪,立在傅则安身后的娇女却怔怔注视着傅簪缨,有些呆了。

傅妆雪今日特意选了件月白色浅云纹的襦裙,配上她白皙小巧的脸庞,越发能突出楚楚本色。

她如此装扮,自有一层不为外人道的心思。因想着傅簪缨今日必定盛装出席,她是见过那张脸的,旁人哪怕再如何争奇斗艳,也盖不过傅簪缨的锋芒,不若反其道而行,洗净铅华,以素色示人,反而有机会被太子殿下注意到。

则安兄长原本不同意她这么穿,说素色无文,有失礼制。她便央求,说自己参加大宴不敢高调,更不敢以靓丽之服抢阿姊的风头。

傅则安拗不过,这才点了头。

可傅妆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簪缨她,怎么会穿一身白衣呢?

宛若冰雪琉璃,素极而艳。

两相比较之下,她反而成了东施效颦的那个。

傅妆雪尽力维持着笑意,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傅则安还在对着簪缨的衣着皱眉,察觉到身旁小妹的不安,他回过神,向在场的夫人们介绍道:“这是小臣从支的堂妹,此番上京探亲,祖母怜惜幼女,吩咐小臣带她一同来见见世面,多望夫人们照拂一二。”

话音刚落,榭阑旁一个穿小袖束腰襦裙,发簪五兵佩的美妇越众而出,却是谢氏新妇程蕴,有意无意地笑道:

“前些日子的桃花宴上,大郎不是携她同去,介绍过了么?放心罢,有你这等爱护手足的兄长,护得眼珠子一般,旁人自会照拂的。”

这番话不咸不淡,意有所指,傅则安听后心中一紧,下意识看向簪缨。

正对上簪缨清泠泠的,浑不在意的目光。

庾皇后察觉出这几人的眉眼官司,恼程氏多嘴,忙将话头岔过,询问大长秋:“太子人呢?”

佘信道:“禀娘娘,殿下来后直接入了外席,此刻与男宾都在滟沣亭中。”

听到这句话,仅次上首而坐的王太夫人不动声色掀了掀嘴角。

其余几家夫人也都各怀心思:傅氏女及笄后便要嫁入东宫,这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的事。常闻太子与傅氏女青梅竹马,对其呵护有加,何以今日未婚妇的成人礼,他连面都不露一露?

看到现在,众妇倒觉着今日过生辰的这小女娘零落落的。

双亲辞世,祖母不至不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兄,黏在身边的小女娘看上去比她这个堂妹都亲。

再看傅娘子的神情,却是荦荦大方,颇有静仪,仿佛周遭一切与她都不相干。

庾皇后能说什么呢?只得匆匆找补一句“太子知礼”,即请诸人入席。

肴酪鳞次奉上,乐伎抚弦安歌,开始宴席。

程蕴入席时故意落后一步,轻轻拉住簪缨的手,触手却惊觉这孩子手冷如冰。

她诧目而视。

簪缨认出这位夫人便是方才挖苦傅则安的谢夫人,颔首回以一礼,坐到王太夫人对面的右首之席。

对于太子在外席那边,簪缨一点也不意外。

经历了昨晚的冷遇,凭李景焕的傲性,他肯先来服软才是怪事。

傅妆雪能来,她也不惊讶。她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

剩下的,便是等待前世发生的那一幕到来。

记得上一世的今日,便在第二巡酒过后,在全福夫人为她行笄发礼之前,簪缨饮醉,借着换衣的空当到水亭边散步醒酒。

正撞见东宫内侍李荐守在假山旁,山后头传出的,是太子与傅妆雪的昵昵语声……

簪缨抹掉手心的汗,默默计算时辰。

水榭中丝竹交响,奏的是清商乐,长裙缓带的高髻乐伎在唱《凤将雏歌》,侬柔婉转,妙音遏云。渐渐酒过两巡,声乐渐缓,宾客们也可以自在地说话走动。

位列末席的傅妆雪心头一直闷闷的,向曲桥那边柳条掩映的滟沣亭望了几眼,低头略忖,假作观园的模样离席去了。

簪缨收回余光,拿起酒盏子掩袖抿了一口。

又等一时,她如期看见春堇在长阶下密密的桃叶后头,朝她隐蔽地挥手。

这是她们一早商议好的,簪缨请托春堇先去假山边,假借皇后之召,引开李荐,以此确保不打草惊蛇。

办妥后给她讯号,她便以赏景为借口,邀客人们过去。

万事俱备,簪缨掐紧掌心,正在开口之际,凤妆门外的值卫突然面带慌张地趋行入园。

及到水榭边,值卫一个跟头绊在地上,就势叩首:“禀报皇后娘娘,大、大大司马入宫,此时人在云龙门外,说要向傅娘子贺芳辰!”

传报过后,水榭中忽如入夜般陷入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还在纵情品酒,脸色转瞬惨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个粉碎。

大晋只有一位大司马。

也只有一个人,能令阖宫闻风胆寒,那便是先皇后卫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单枪一人连闯三道宫禁,踏入庾后寝宫,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长的枪痕,扬言:此痕灭,中宫绝。致使这么多年来,皇后一直不敢修缮那道柱痕。

今日皇后为傅簪缨大办及笄礼,将娶新妇,这尊本应在京口的煞神又从天而降,却说只是为了给一个小女娘贺生辰。

谁能信?

寂寂之中,御史中丞夫人冒失地开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场中心窍灵通些的妇人,陡然想起那个由来已久的传闻,神情都不由染上惧色。

簪缨的心口嗵嗵急跳。

她躁切间没听清这一句,只知自己同这位大司马素未谋面,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来给她过生辰的。

她转望上座。顷刻之间,庾皇后已然色变,髻上凤钗颤个不休,手指抖了几抖,才扶稳桌案,眼神里间杂着愤怒与恐惧。

不言而喻大司马是来找谁的麻烦。

若在其他日子,簪缨乐见其成。

可今日,她同样有桩大事要了却,计划不可中断。

阿娘同故去的卫皇后固然有结义的情谊,然而卫司马痛恨庾氏,人尽皆知,自己认贼作母这么多年,他不会对她有好印象的……

非但不会相帮,说不定,说不定还会将她与庾氏之流划为一丘之貉。

她固然可以换个时候再提退婚之事,但若错过这个节骨眼,无人见证李景焕与人幽会的场景,那她纵使说破了天,皇室也有粉饰太平的本事,不会对她轻易放手。

变数太多,她冒不起险的。

眼看树下的春堇挥手发急,簪缨在舌尖一咬,下了决断,于沉寂的水榭中开口:“大司马厚意,阿傅铭感五内,敢不领受。然身年小福薄,不敢劳明公进驾,今下园中多贵眷,亦恐不便……阿傅承情,愿他日再相拜谢。”

言讫,四方视线一同投到这小女娘的身上,目光既惊异又佩服。

——这种时候,只怕连皇后娘娘都不敢胡乱拒绝,以免惹火那位横行无忌的大司马,不料傅氏女小小年纪,竟能虚与婉辞,应对得宜。

庾皇后慢了半息才反应过来,脸色由寒转温,心道她调/教了这么多年,这妮子的心到底是向着自己这边,忙道:“对,就按阿缨之言回复,快去!”

那仪门值卫跌跄着去了。

不一时,回来复命道:“大司马业已出宫。”一去一回间,中衣尽数汗湿。

庾皇后一颗心终于落回原位,庆幸过后,又生疑惑:那卫家竖子几时变得这么省事了,竟当真听从一个小女娘轻飘飘的几句话?还是另有意图?

她审视般看向簪缨。

同一时间,簪缨拂袖长身而起,白衣翩跹,有如流风回雪,言道:“枯坐无趣,水桥边的景致颇好,阿傅带夫人们去看一看吧。”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经够多了,当即警惕:“阿缨,稍后便是你及笄之礼,这会子又逛什么。”

“吉时还未到,想来无碍。”

簪缨走出席位,“阿傅感谢太夫人、夫人们来为我庆生,年幼礼疏,无何报答,只好略尽地主之谊。”

“好啊。”程蕴第一个笑应:“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气,傅娘子必知何处风景好,便劳你引路了。”

有谢家夫人牵头,余下的也都愿意照顾小寿星的雅兴,除了王太夫人等几位年高持重的诰命大妇,余者皆欣然前往。

庾氏贵为皇后,跟上去有失身份,可她实在怕了今天处处不对头的傅簪缨再闹出什么事来,只好忍着怒意,摆驾随行。

这样一来,仪队便壮大起来。

小庾氏才经历一场惊吓,正是需要疏缓的时候,带着女儿也跟随上去。

不过她虽是皇后之妹,但在按门户论资排辈的建康,越不过谢氏、郗氏、傅氏几家的次序,便落在了后头。

崔馨看着前头一堆人的后脑勺,满脸写着不高兴。

她今日进宫,未尝不怀着与傅簪缨一媲姿色的心思,早一个月便量身裁出一套十样锦破色襦裙,又点额黄,画靥妆,梳高髻,妆扮一新。

谁料座中所闻,尽是些赞叹傅簪缨貌美质静、言行得体云云,这会子,她又起高调尽什么地主之谊!

姨母还在后位上稳坐着呢,轮得到她称主人么?

正自不爽,崔馨忽听前头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

初时影影绰绰,她只当是哪个不省事的小太监在与宫人对食。

陡地却听一道低沉的男声道:“眼圈怎么红了,席上受了委屈不成?”

崔馨脚步一顿,睁大了眼——

她怀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岂会听不出他的声音!

她在后头都听见了,前方诸人自然是尽入耳底,神色愕然。

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假山嶙峋,哪里有人?

这时又有一道婉约的女声响起:“不,不曾受委屈。只是方才见簪缨阿姊气度优容,宠爱万千,不免思念起爹娘,自伤身世而已……”

男子静默一息,“她如何比得上你。”

庾皇后倒吸一口气,心骂一声冤家,果断转身,撑着摇摇欲坠的笑容道,“……这里没甚好看的,一道回吧。”

她这一遮掩,反而惊动了假山后的人。李景焕听出是母后的声音,不知她主持宴会何以来此,疑惑地展身而出。

这一出来,当头便见一群钗环熠耀的女宾将自己围拢。

李景焕眉心猛地抽跳,下意识唤声“李荐”,四周哪里还有那混账的人影?!

随后出来的傅妆雪,也被眼前的阵仗吓得面色发白。

人群把他们堵了个正着,神情别提有多玩味了。

纵使皇后在前,这些世家大妇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气,于宗室皇权是敬而不畏,窃议纷纷:

“这不是傅家的……太子怎会与她在此?”

“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还未过礼呢,便与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

所有议论声中,唯有簪缨眉睫索落,幽立一旁,最为平静。

——她如何比得上你。

真是连词都不变一变的,这话,前世她已经听过一回。

上一次卒然闻听,心都被碾碎了,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里,搅得再疼,还要维持得体的形状,为大局考虑、为帝后考虑、为太子考虑、为家族考虑,直到捱完整场大礼,再去徒劳地质问。

典礼上,那柄簪入她发髻的玉笄,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簪缨不解地想,一个人长大成人,不是件好事吗,为何会像剥筋碾骨一样疼呢?

后来想明白了,只因她所爱慕的郎君,用着嫌弃一块旧抹布的语气,将她轻飘飘地撇下了。

今时今日,簪缨寒泉般的眼眸中仅剩漠然,“太子与吾家从妹好生亲厚,不知是何时熟识的?”

一语出口,林中声色皆静。

李景焕对上簪缨的目光,呼吸一窒。

这还是自打初八那日两人闹别扭后,他第一次看见簪缨。

他知她天生好肌骨,一张素靥不施粉黛,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但眼前之人却又不一样,着一身白,冰肌玉色,目光却那么冷。

仿佛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下进他心头。

李景焕撑着体面上前一步,“阿缨,听我说。”

昨夜他在玉烛殿外好说歹说,也没等到簪缨开门露面,郁闷不喜,以至于今日席间就多饮了几杯。

方才不过是随步出来醉酒,听见假山后有人声呜咽,原在意料之外,见是傅妆雪,顺口关怀两句,看在傅则安的面子上。

那句脱口而出的“她不如你”,不过是气头上的话。

簪缨退后一步,没让他碰到自己。

这时傅妆雪如梦初醒地跪了下来,“都怪阿雪不识园中路,在此遇到太子殿下是偶然,请阿姊千万不要误会了殿下。”

簪缨含笑看向她,软软的声调:“放心罢,我既不误会他,也不误会你。只是方才听你说自伤身世,不知你有何身世可伤,说出来给我听听。”

她二人一个跪,一个站,一个噙泪,一个微笑,只是簪缨唇边的笑意寡白得没有颜色,宛如浮梦,比哭泣更令在场之人动容。

贵眷们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傅小娘子,却觉得她乖巧淑静,有礼有节,抛开太子妃的身份不提,这第一眼的印象便极好。

反观跪在地上哭啼的女子,先入为主地就对她产生几分不认同。

谁家后宅里还没处理过几个梨花带雨,倚色邀宠的柔姬美妾呢?

于是乎傅妆雪噙在眼眶的泪珠,瞬间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阿缨,你不是咄咄欺人的性子,莫要如此。”

李景焕知道皆因簪缨在意自己,才会连体统也忘了,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便质问阿雪。

他惟恐她人前失仪,回头又被母后说,从中周旋了一句。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傅则安也急急赶了过来。

傅妆雪见了他,始才失声哭道:“兄长……”

傅则安见她和太子在一处,被众人神色隐晦地围观,脑子里嗡地一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见小妹的哭声,他的心都要疼碎了。当下所想,唯有先保住阿雪的名声。

傅则安侧身挡住小妹,咬咬牙,对皇后长揖道:“娘娘容禀,小妹实是……是家父的遗腹子,她才上京不久,对宫中礼仪不甚了了。若有失礼之处,必属无心,皆是小臣教导不善,小臣愿承罪责!”

闻听这番陈辞,周遭一片哗然。

方才不是还说,地上这个是傅家旁支的女娘吗,怎么转眼就成了傅氏长房的遗腹女了?傅郎君的生母分明早逝,那么算算这女子的年纪,难道是傅容当年在边关时……

簪缨目光深黯。

很好啊,为了保护妹妹,傅则安不惜将他一直保守的秘密当众说出,只为给傅妆雪一个家族的倚靠。

他很有做兄长的决断和气派啊。

这样一来更好,她适时地后退一步,神色间满是无助:“什么,她是大伯的女儿,大兄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众人闻言,眼色各异。这等大事,傅家人为何要瞒着傅娘子?而且找回来的这个又和太子搭上了线,傅氏虽非一流侨姓世族,可也算积年的书香门弟,弄这一出,是打着什么好算盘呢?

“太子……”簪缨捂住心口,发红的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看向李景焕,“也知此事吗?”

李景焕支吾一声,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说,顶着一园子客人的视线,几乎把声音放到最低:“阿缨,有事我们回去再谈。”

簪缨充耳不闻,惨笑着看向庾皇后,“如此说,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缨,太子说得是,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庾皇后的脸色几乎挂不住,声音隐忍到了极点,“随本宫回去及笄。让诸位见笑了,此间无何事,请回水榭观礼吧。”

她还想着粉饰太平呢。

簪缨讽刺的目光掠过庾氏,摇了摇头,当着来宾的面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属,傅簪缨千百个难及,我二人的婚约,便不作数了!”

突如其来的一语,不啻惊雷入水。

林中众人的神色,登时比听闻大司马进宫还要惊诧!

程蕴离得簪缨最近,见她说完后身形轻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关注在傅妆雪身上的傅则安,好似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抬目失声道:

“阿缨,你是想逼死你妹妹么?!”

庾皇后同样措手不及,怒视着傅簪缨毅然的神色,她终于发觉,事情有几分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一句“不作数”出口,不管这丫头本意为何,只怕京城的风向都要变一变。

胡闹也当有个限度!

庾氏蜷紧手掌,在众人面前换了种哀戚的口吻,笑怒不变道:“小娘子,我膝下无女,将你当成心肝儿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十二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你有事说事,有气出气,都依着你,可这么着口不择言,便不怕伤了为娘的心么?”

簪缨强忍恶心,眼底燃着凉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铭心,他日必当回报。”

余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焕上前钳住她的手腕,眼里有浓重的失望,有无奈的纵容,眸海最深处,却是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语声问得很慢,扣着簪缨的力道很疼。

比这更疼的,她也受过。

簪缨直视着那双曾几何时百看不厌的凤目,微颤的左手拔下发顶玉簪,目光与声音都平静至极:

“今日因由,诸位见证,傅簪缨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违背,人如此簪。”

玉簪掷在假山岩角,碎折两段。

她甩开李景焕的手,清风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过人众,眺望白云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飞檐,金銮紫顶。

仿佛立在洛水岸边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对人间的最后一顾。

这一刻,无人在她身边。

她只有自己。

可簪缨并不觉孤独脆弱,反从心底鼓荡出一种挣脱束缚的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离去。

傅簪缨走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子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头脑恍惚。

方才手中人转身离去时,他仿佛隐约听见一声呢喃。

“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了……”

这句话寂寥到不祥,李景焕情愿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样悲冷无望的遭遇,才会令一个韶华女子发出如此叹息?阿缨说到底,不过是个被宠惯了的小姑娘,她……断作不出此等感慨。

所以他下意识追出两步后,察觉到各路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身上,猛的一个激灵,停下了脚步。

当朝太子失神落魄地追着一个小女娘而去,传扬出去,岂非惹人耻笑?

他与傅妆雪本无一事,一旦着相,不是自认心虚吗。

李景焕目色深晦地站住,耳边,是母后在说些冠冕堂皇之言安抚宾客。他借着整理襟袖的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储君当有储君的风度。大不了宴席结束后,他去玉烛殿,向阿缨好好解释清楚。

殊不知簪缨离开华林园后,一刻都未耽误,拉住赶上来的春堇快步走出凤妆门。

她没有走回后宫的那条路,而是沿着漫长的御道一路向南,贴着宫墙走过皇后的寝宫、走过皇帝的中斋、穿过议政的太极殿,一直走,一直走。

少女失了簪子的素发从风,有几缕被吹到她颊上,遮住眼睫,她也顾不得勾下。

宫道漫长,两侧高耸的青墙排山入闼般向下逼仄,簪缨以往出行,皆是乘坐轿辇,从没有自己走过这么长这么久的路。

走到脚累腿软,她便掐自己大腿一把,挽着唯一陪在她身边的春堇继续前行。

她早算到了太子不会追出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堂堂东宫的气度颜面自然要顾一顾。李景焕性格的这一面,说起来其实与庾氏很相像。

正因为此,庾氏眼下定然在忙着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顷刻间也顾不上她。

至于傅则安,当然会守着傅妆雪寸步不离地安抚,说不定心里还怪她不懂事,哪里会追赶出来。

这些人,大抵都觉得她方才说的是气话,觉得她离开了华林园,也只能回到玉烛殿去,所以不会在气头上大费周章地追出来。

曾经令人心寒的事实,此时却成为簪缨的助力,她抢着这片刻的空当,没什么阻碍的便来到云龙门。

此地正是之前大司马停留之处。

大司马自然已经走了,朱墙下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值禁军,犹处在一种恐怖的阴影里。

他们恍惚地回思片刻前,那个戎甲长裘,白狼卧履的男人,背后生出一层白毛汗。

面前忽然飘来一阵香风,守卫们定睛一看,便见一位素发及腰,姝色清绝的小女君出现在眼前,目光都不由有些发直。

春堇上前挡住小女君的身影,低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

这枚夔纹凤翼牌,还是多年前皇帝赐给簪缨的,佩此牌,出入内外宫门便可通行无禁。

然而簪缨不是那等轻狂放肆的人,以往在宫里步步留心,金牌虽珍,却无用武之地。昨日晚间,她特意让春堇翻找出来贴身带着,这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用,倒派上了大用场。

守卫们见令牌如面圣上,虽暗觉奇怪,却不敢怠慢,拱手行礼,让出道路。

从云龙门向东,便是止车门了。

这里停满了带有各氏家徽的轺车,皆是今日赴宴宾客所乘的车驾,其中自也有傅则安兄妹乘坐的那一辆。

瞧,连车都是现成的。

傅家的车夫认得傅娘子,只是他载来的明明是大公子与二娘,这会儿出来的却变成了小娘子,吃惊不解。

簪缨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只道一句:“宴会出现变故,我有重要之事回府禀告祖母。”

车夫听后悚然,不敢耽误,忙放下踏凳请小娘子上车,赶回傅府。

春堇扶着小女君上了车,安顿她坐稳后,忍不住用一种百感交集的目光望着主子。

这些年来,她贴身照顾小女君的起居,从未听过她说谎诓人。有时春堇甚至忧愁小女君实在过于乖巧,以此柔质,将来面临统理后宫的重任,小女君如何担得住?

今日之事却让春堇感觉,小女君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

也不是突然,细想想近日光景,她都已经记不起,小女君有多少日子不曾开颜过。

昔日小女君总挂在脸上的那种甜渍渍的笑,不见了。

春堇不晓得女君是如何提前知道太子会与傅氏女在假山下幽会,以此让她早做准备,她也不关心,她只担心小女君经了这一遭,心里会不会难受。

那是小女君从小到大钦慕、信赖、追随的太子殿下啊,小女君眼里把殿下看得多重,心里把殿下藏得多紧,春堇通通都知道,便说太子就是小女君生命的全部,也不为过。

可太子竟在她的及笄礼上,同别的女娘不清不楚。

皇后娘娘和傅大公子,也不偏着女君说话……

“女君若是想哭……”

春堇的话还没完,簪缨转过双眸,那里面水汪汪的,潋滟欲滴,却不见泪。她轻道:“不哭的,最难的一关已过,我不哭。”

“只是连累阿姊陪我担风险,姊姊放心,你的奴籍身契我一定帮你勾销,不会让任何人发落你的。”

春堇鼻子发酸,这种时候,小女君还在考虑她的奴契。

簪缨却是满心轻松,她轻轻掀起车帷一角,近乎贪婪地注视不断从视线中闪过的繁华街道,肆馆商铺,听着人喧蝉鸣,嗅着烈烈骄阳晒出的一世夏日况味。

她真的离开那座囚笼了。

接下来,是该去收第一笔帐了。

油壁轺车在傅宅的阀阅前停稳,簪缨下车,洁白的襦裙浅浅飘逸,如涌进夏日里的一蓬清凉雪。

二门上的管事见到本该在宫里的傅簪缨,不知出了何事,忙向老夫人的上房通传。

结果层层递话,到了傅老夫人邱氏耳中,便成了:“小娘子回来了!”

傅家老夫人是一副偏于英厉的长相,螓首扁平,鼻准挺毅,岁月在她唇边刻出两道深深的纹理,虽年过七旬,精神依旧称得上矍烁。

她闻声而起,墨绿细锦的裾缘在红木脚踏上划了个摆,一把苍老的嗓子连声问:“阿雪自己回来的?她兄长不曾陪她同回吗?宴会不当结束得早啊,是不是她在宫里受了委屈?”

一面说一面迈步向外迎。

走到门边,便听槛外响起一道清软的声音:“听闻祖母身体不适,我回来瞧瞧祖母,是如何下不了床的?”

傅老夫人身形一定。

簪缨的身影转过雕花门,望见老人脸上过于诧异的神情,了然点头。

“原来祖母心中,只当阿雪妹妹是傅府的小娘子,所以见我才会如此惊讶。”

傅老夫人何止惊讶,这个时辰,她这个便宜孙女理应在宫里行及笄礼的,怎么孑然一身地回来了?

她这主角回了,大郎和阿雪为何不同道回家,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还有,她身上穿的是何物,小女娘家家的,竟不嫌晦气。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嘴角下撇。

说起她对簪缨的不喜,非是空穴来风,还要追溯到簪缨的母亲唐夫人身上。

原是傅老夫人名下有三个儿子,长子傅容和次子傅骁是嫡出,三子傅子胥却是庶出的。偏是这个最不在意的庶子,娶了位富可敌国容貌出众的新妇。

这也罢了,傅氏书香世家,哪怕唐氏再富,说到底是商户籍,与世家结姻,便该老老实实遵行侍奉婆母的规矩。

那唐氏倒好,成了亲还要外出行商,海州郡县到处跑,整个一不受管束,天上地下我为王。

傅老夫人看不惯三房媳妇的做派,却也不许他们分府出去另住,打定主意要磨一磨她。

结果唐氏直接用乌衣巷一幢寸土寸金的园宅,把邻居楚司空的祖宅换了下来,与傅宅打通,易名“蕤园”。

表面上两府并一府,实则中间那道园门一关,人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与上房这边两不相干。

更可气的,傅三郎打小的性子便是不声不响也不争,只知读儒经,一身书卷气。大了大了,倒会为了偏心新妇,对她这位正头嫡母言不听计不从,连居中敷衍也省下,只知妇唱夫随!

后来,好不容易等唐氏那祸害没了,她和老三留下的女儿又被接进了宫里。

傅老夫人心明如镜,帝后哪里是心疼孤女,分明惦记着唐氏的家财呢。

傅氏正是仗着这层关系,才从之前的次等士族晋阶为一等门第,长孙则安也因此成为太子伴读,仕途顺畅。

所以,虽失去了一笔理应归入宗族的遗产,傅氏又如何能从皇室嘴里抢肉?

至于簪缨这个从小被当成太子妃教养的孙女,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每次回来傅老夫人还得精心供着,生怕出点子差错被宫里怪罪,她又如何喜欢得起来。

说到底,傅老夫人一生最疼爱的是长子,痛失长子后,便最着紧长孙。

是以当初傅妆雪乍然上门来,邱氏第一眼看见那张如同从大儿子脸上扒下来的面孔,当场泣咽。

像,太像了!

在确认女孩手里的傅氏家传玉佩之后,老夫人便搂过少女心一声肝一声地叫个不住,认下了这个孙女。

暂且对外瞒着孙女的身份,是则安的意思。

只因清明节后,朝中便商议着追封北伐功臣,傅容有望配享太庙,这是家族大事,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宜生出波折。

可听傅簪缨方才的话意——

傅老夫人肃起面容,“阿雪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待簪缨的态度一向如此,威严有余,不亲不疏。

前世簪缨一心为孝,常因自己不能承欢祖母膝前而多有愧怍,面对祖母的冷淡,只有竭力讨好而已。

可祖母依旧不喜欢她,在她最重要的及笄礼上,也可以托病不至。

是她做得太少了吗?

簪缨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不,是她做得太多了啊。

少□□容着眉眼,神情却蕴含离人千里的生疏,淡淡道:“不止我知道了,宫中也知道了,也许再过几个时辰,全京城都会知道。”

这话吓着了傅老夫人,紧盯眼前的小女娘,皱眉问:“何意?”

“稍后大兄回来,祖母问他,自然知道。”簪缨转身,“我去蕤园歇歇脚,待人齐了,再来讨一个交代。”

娇影径自离去。

傅老夫人生平第一次被个小辈晾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又气又疑,转头对着陪房王媪,手指门口干瞪眼睛:“反了天,她反了天了……”

从傅宅西厢的园门过去,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蕤园的所在。

簪缨步步行来,一园繁盛的花木在眼前徐徐展开。

以石子甬道为界,庭林中一半乃是颜色瑰丽的奇花异卉,南北名种尽有,另一半却单种青竹,玕琅独翠。

花有花的娇,竹有竹的傲,两处对庭互映,又相得益彰,如有无尽的缱绻之意。

这般鸾凤和鸣的气息在堂室中更为明显,只见那东屋里的墙柜与书案上,满满都是撂放整齐的书册,而一张屏风相隔的内室,却布置得精致绮美,处处可见女子的巧思。

主人虽仙逝,蕤园内日日都有人清洁扫洒,一瓶一器,有如生前。簪缨每次回府,都要过来在父母生活过的屋里坐一阵。

她记得,小时候屋里有位芮嬷嬷,是外祖母的陪房,后来又看着阿娘长大。那时嬷嬷抱她在膝头,给她讲父母的故事,最爱说起的,便是居室中那张袁安卧雪图屏风的来历。

原是东汉有位贤士名叫袁安,大雪之日,宁肯在屋里忍冻挨饿,也不肯出门讨食,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傅子胥一日温书,读到此节,赞叹不已,道唯有贤者能将心比心,知人人苦饿,不去争抢妨碍,此为高节仁士。

唐素听后却不认同,驳道:“圣人云,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袁安处穷,却连独善其身也做不到,分明出门便可活,却死活不出,岂非腐儒?”

于是夫妻二人一论高节一论迂腐,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还是唐素大度,退让一步,拖着声调笑眯眯道:“好罢,那三郎便做卧雪高士,由我来雪中送炭,总不使你冻坏饿坏便是了。”

幼年的簪缨听不懂深奥的典故,但每次听芮嬷嬷惟妙惟肖地讲述这段故事时,心里总觉得十分温暖。

各持志向又相互理解,互相爱重又不改其志,恰如妍丽的娇花与清高的翠竹,互倚互望,是她想像中一对夫妻最为恩爱的模样。

阿父和阿母也确实做到了。

阿父纵为一介书生,却心存报国之志,主动请缨随兄长持节北征。

阿母即使在丧夫育女之后,犹然心志刚强,不忘拓展海商之路,身先士卒带队出海。

他们最终都没能回来。

可簪缨一直觉得,阿父阿母皆如翱翔青天的雄鹰,总有一日会在云霄之上重逢。

虽然记忆里没有他们的样子,但她知道,他们都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只有她,很笨,很不好。

“阿父,对不起……”

簪缨轻抚书案上父亲留下的手迹,沙哑声从喉咙里挤出。

她这些年除了读过几本经书,只晓得孝经女诫,腹内草莽,识人不清,任人摆布,活脱脱是满脑袋糨糊。

父亲若知,一定会气得弹她额头吧。

“阿母,对不起……”

她上辈子认贼为母,空付孝心,却落得如猫戏鼠,惨淡收场。连唐家累世积下的财富也保不住,尽付东流。

母亲若知,也一定会骂她不争气吧。

以后不会了。

女儿向你们保证,以后决不会了。

“女君,”关注着那府里动静的春堇在门外道,“傅博士与那个女娘回府了。”

簪缨轻嗯一声,低头揉揉眼睛,最后环顾这间屋子一圈,起身向正房行去。

傅则安带着妆雪出宫时,不见自家车驾,便觉不好。火速赶回府后,得知簪缨果然在府里,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傅老夫人看见出门时还好好的阿雪,回来却双目红肿如桃,神容憔悴,如此可怜见的,忙问傅则安出了什么事。

她也急,傅则安也急,两下里好不容易对上话头,刚道清缘由,簪缨便至。

她抬眼看了看祖孙三人,也不脱履,直接拣了一张矮足案坐下。

“大兄好本领,我还以为你带不走这位二娘子出宫呢。看来皇后是想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了么。”

傅则安见她实在无礼,阴阳怪气,哪还有半分世家女的矜贵,胸口起伏了几下。

“阿缨,你究竟意欲何为?今日之事殿下与阿雪都已经解释过,我信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你为何如此任性,在宫里不识进退不算,还要回到府里咄咄逼人,你可知,宫里都要乱天了吗?”

簪缨很奇怪,原来她为着自己的损失辩一个理,讨一个公道,在太子和大兄眼中,就是咄咄逼人。

傅老夫人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质问道:“阿缨,你当真要与太子殿下退婚!”

“退婚之事,断簪为凭,有何当不当真的。”

少女的语气里混合着天真与漠然,独有一种疏冷,眸子转向傅则安,“大兄莫急着为谁开脱,我嘴笨,吃不了谁。此来贵府,只为问清三事。

她不给对方开口的时间,接着道:“第一,傅妆雪的真实身份,兹事不小,为何却无一人告知于我?

“第二,她与太子亲近,是否得了傅家授意,打着姊妹共侍东宫的主意?

“第三,若是如此,我理应得个交代;若非如此,那么傅氏有女行事不端,败坏声名,兄长、祖母,你们更应给出个说法,不是吗?”

从小在宫规森严的地方长大的少女,说话从来细声慢调,与人吵架都不会,遑论口角伶俐。

所以这篇话,包括之前在华林园水榭当众退婚的那一番话,簪缨从恢复前世记忆开始,便一直在思量了。

她心智单纯,便将前后的因果道理反反复复琢磨。

她语气软弱,便先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温习再三,而后一口气说出。

她不懂得顶撞他人,便逼迫自己说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许自己露怯。

与每餐强迫自己多吃下去的每一粒米一样,脱胎换骨,如此艰难,但是,她想尽力一试。

试着变得强一些,再强一些,直到拥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许是没想到这种长篇大论会出自簪缨之口,傅则安意外地默了默。

傅妆雪见兄长为难,眉间闪过一缕凄楚,直挺挺跪在簪缨面前,神色哀婉,比指对天道:“阿姊信我,阿雪到京日浅,诸事皆听从祖母、兄长安排而已,惶恐尚不及,绝对没有其他心思。我愿意对天发下毒誓……”

“阿雪!”傅则安打断,就要扶她起身。

簪缨和在宫中时一样,从始至终,不给傅妆雪半个眼色,这时也只是撇下长睫,盯着面前的案几,淡声道:“你能做得自己的主,或能回答我的问题,再说话。”

言下之意,她还没有开口的资格。

“好,好!吾家阿妹长本事了。”傅则安看着簪缨,眼中满是失望,“为兄能做得阿雪的主,你既要说法,我来给你个说法。”

他是儒雅的君子,作不惯疾言厉色的模样,原以为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不想却纵得她愈发无理取闹,振衣道:

“第一,隐瞒你,是我的意思。你也晓得,朝中正在商议为先考配享太庙之事,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且等追封落定,再为阿雪正名,对她将来的前途也有好处。你人在宫里,情势复杂些,告诉了你倒无妨,只是怕不慎传扬出去,惹出非议,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此事簪缨的确知道。

上一世,便是在中秋节前后,朝廷对大伯父的封号终于有了定论,追赐为永襄国公,配享太庙。傅妆雪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公爵千金。

记得得到消息的那天,御医刚为她剜过一回腐肉,麻沸散的药劲退后,整条右臂从骨头缝里往外地疼。

她没忘问上一句,“那我阿父呢?”

毕竟傅氏兄弟二人是一同出使的北朝,一同葬身在那片故国三千里的异乡。

却因为傅子胥只是从使,在战场上又无建功,默默无闻,只虚封了一个右光禄大夫。

傅则安见簪缨神情寡落,以为她不以为然,眉心轻皱,苦口婆心地引导道:

“第二,阿缨,你自幼生于华族,长于宫闱,荣华宠爱都有了,不知外姓女娘打入这片天地的艰难。我带阿雪参加几个名门宴席,也是为了她以后着想。至于太子殿下,是因与我交好,所以见过阿雪几次,偶有关怀,全然是看在我的面上。”

他真是想劝醒这个一时钻了犄角的妹妹,皂履上前一步,愈发语重心长:“阿缨,你莫以为储妃之位难得,便所有人都想抢你的。你少时亦读书,应知《庄子·秋水》中有则寓言: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一日,有只老鸱拾得一只腐鼠,正逢鹓雏从它头上飞过,老鸱生怕鹓雏抢走自己的食物,便发出‘吓’声怒斥。尔,欲为此鸱乎?”

屋里安静下来,傅老夫人见有孙儿出马,出了一口气,搭着女使的手从容坐回席榻。

簪缨眸子轻张,看向傅则安。

太学五经博士的口才,是了得的。他这是将傅妆雪比作凤凰,而她是那只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却当成宝贝,生怕别人抢去的笨鸟。

为了说服她接受傅妆雪,傅则安不惜将辩难场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旁征典故,援引例证,侃侃而谈。

好像丝毫也不觉得,这般言辞会对她的自尊有什么损害。

说到底,他还是没明白啊。

他偏心血缘更亲近的妹妹,簪缨不恼。但这位兄长大人一面抛却自身的原则无条件纵容妹妹,一面又将自己的严律施加到她身上,不许她行差踏错半步。

还大义凛然道,我绝不偏心,我只与你讲道理。

这却不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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