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及时:何民和他的川西匠人|散文集《川西手艺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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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之窗:

插图来源:《川西匠人》作者何民供图

我和何民相识几十年了,亲如兄弟。我写了那么多的作家诗人,就是没有写过何民,因为太熟悉了,提起笔来反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落笔。

机遇和感觉终于来了。那天闲暇喝茶,羌族女诗人余理梅就坐在我身边,她从侧面仔细望了何民几眼,小声对我说:“马老师,你看,何老师红光满面,气色太好了!”

我想纠正梅梅,告诉她一身都是优点的何老师身上只有一个缺点:太不好色。所以,她看见的和说的都是一种世俗的假象,“阳光男孩”何民脸上的东西不能叫“气色”,而是何民独有的,一种叫生命、文学和友谊的“阳光”!

生命因阳光的照耀而红光满面,文学因阳光的覆盖而生机盎然,友谊因阳光的抚摸而多姿多彩。

上世纪80年代以诗歌和小说步入文坛的文学青年何民,浑厚朴实,锋芒不露。1979年开始做诗撰文投稿不久,他就在《星星》诗刊、《中国青年报》副刊、《法制文学》等报刊上陆续推出了多篇佳作。

但是,由于优点和缺点的强烈不对称,特别是站在诗歌和小说的角度来看,何民惟一的不好色的缺点,便成了他早期文学生涯的致命伤。

其一:男诗人为啥称为“骚客”?历史上普遍的说法是:屈原的楚辞称骚体,古代文人争相摹仿,渐成世风,致文人聚会之时,众皆拱手互以“骚人”“骚客”相称,以为时髦。另一说法,则是写诗的人都愤世,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晴发牢骚,还爱把牢骚写进诗里,所以男诗人又名曰“骚人”。

平常百姓脑袋里的弯弯少,他们的解释则更简单,诗人为啥叫“骚人”?就一个字:“骚”!

如此,平生与一个“骚”字不沾边的何民,咋写得好诗!

其二:至于写小说,何民则更是“扬短避长”。小说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写小说非常艰辛。优秀的小说家除了要有丰厚的人生积累,阅人无数,捕捉生活细节的敏锐触须,广博的知识面,宏大的叙事能力和洞悉世俗的独特视角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一定要有超越常人的虚构能力。

虚构能力是衡量一个小说家优秀与否的重要标尺。

小说家最忌讳复制生活,最忌讳写小说不加油添醋,只是老老实实地道来。所以,外表帅气、精明能干的何民常常给人以错觉,以为他是个深谙社会路子的文人。其实,一辈子不爱在朋友面前说谎的何民是个重情义的河西老实男人,且骨子里还是个为友谊两肋插刀的守旧书生。只是,他的英俊外貌和翩翩风度,欺骗了人们善良的眼睛,尤其是那些好色的美女。

这样的外表英俊,骨头憨厚的男人,当然写不好小说了。

虚构能力强大的小说家,除了爱编形形色色的故事,拿起笔来就“说谎”外,这样的人的内心世界里,野草般生长着茂盛的浪漫色彩。顺手举一个小例:有一个虚构能力强大的优秀小说家,他居然敢在梦中,随随便便地就把最爱和最尊重的女友强奸了!

何民咋敢?他不吓晕在梦床上才怪。

所以我说,何民初期的文学生涯走岔了一条路,他不该专注于诗歌和小说创作。1980年代后席卷中国民间的文学热潮中,何民虽然在诗歌和小说创作中倾注了大量心血,也发表了一些诗歌和小说,但精耕薄收,使他的文学才华与名气囚于川内,久久越不过巴山蜀水。

当何民的文学野心一再受创,于是忧伤的他不再写诗,也不写小说了。后来,机遇又让他当上了大型国企都机公司的副总经理兼办公室主任,除了困于会议,除了每天享受厂里男女青年工人见面高呼“何总”的乐趣外,何民的应酬日增,迫使他离一生钟爱的文学越来越远了。

写到这里,顺便说说我。

文革漫长的文化沉寂之后的1979年,当文学在中国人心中春天般苏醒、许多持才的灌县青年人开始躁动不安的时候,自幼热爱文学的我,却远远地站在文学之门外,混迹于平庸的生活之中,连望也不肯往文学的大门里望一眼。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安家,一个人除了在建筑公司认认真真地当木匠外,业余时间就是下围棋。不分昼夜地和毛根朋友曾德维、何维国、马学锋等棋友厮杀在棋盘上,经常通天亮地下,常常弄得不爱失眠的我也开始失眠了,整晚脑袋里都是黑黑白白的围棋子。

那样的日子苍白、无聊、忧伤而又快乐。

之后,李永庚、何民、谢心明三驾灌县诗歌马车正在筹办“萤”诗社和《萤》诗刊。何民多次来我家鼓动我写诗作文,同时为《萤》诗刊约稿。推不脱,便隨意说了个标题《成灌公路抒情》。那天我正在塔中老屋的枇杷树下和曾德维下围棋,为了早点把何民整起走,我还假装很内行地补充了一句:“《成灌公路抒情》,再加个括号,组诗。”

被创办“萤”诗刊的狂热燃烧着的何民,几次催我交稿不成,半年后他居然直闯塔中,逼我交稿。一见我的《成灌公路抒情》只写了三行,一见我还在那棵枇杷树下下围棋,一贯温柔的何民毛了,伸手就将满是黑白棋子的棋盘一把掀翻!

我和曾德维惊得目瞪口呆。

下棋的人,最忌讳有人掀棋盘,亲老爸也可能不买账,尤其是已占上风的人。幸好那天我赢棋已成定局,只见曾德维一阵大笑,连呼:“和棋!和棋!”

何民掀棋盘我又不好真发怒,只是惋惜一盘好棋局被他搅黃了,只是苦笑着满口答应写诗。三天后,我交了组诗《成灌公路抒情》,诗写了些什么,至今忆不起一行。

《川西匠人》作者何民近照

因为写了《成灌公路抒情》,从此,也就和“萤”诗社的李永庚、何民、谢心明、安南、谢家发、廖永德等搅在一起,时时聚会,谈诗说文,好像真正变成了诗人似的。回到建筑公司上班,也只是偷偷写诗,因为怕同事们嘲笑:“哇,马老二,木匠也要写诗?笑死我们了……”

大约一年之后,我开始在《星星》《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诗歌了,每当周围的人又喊我诗人时,我的脸才慢慢不再发红。

可以说,何民是引我走上文学之路的“白乐”。

没有何民固执的催促,没有他故意掀翻棋盘,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今天的我。当然,何民这个“白乐”和春秋时代一个叫孙阳的人不一样。民间高人孙阳因善相千里马,神乎其技的李阳相马,百试百灵,因而被世人呼为“伯乐”。后来,孙阳干脆连本名也耍掉了,“伯乐”代替了他的大名。

何民也被我称为“白乐”,是因他不会相千里马,只会相一匹普通的马,而且是一头身体不好的矮马。所以,他无法和春秋时代的“伯乐”相比,他只是个都江堰的“白乐”,白白地快乐了一阵而已。

对于只有一个缺点的何民来说,只要有一星文学的火种,他的写作激情就不会熄灭。2011年何民退休了,在沉寂了二十来年后,何民又开始提起他那支快要生锈了的笔,这个赋闲在家的何民,这个早已“跨台”的国企副总经理珍藏在心中某一个角落的那粒文学的种子,伸展出鹅黄的芽儿,又开始萌发嫩绿色的春天的野心了。

文学的何民已日渐成熟:你看鹤发童颜的他一说起文学,就谈笑风生,阳光满面,声若铜锣。

这时的何民不再“扬短避长”。文学理智已然熟透的他,力避诗歌和小说,怀着满腔文学的激情,凭借对文学的虔诚,他选择了最适合他的文学体裁——本真的散文创作。

荒废了二十多年文学梦的何民,一拿起散文这支笔,就像孙悟空拿起了金箍棒,势大力沉,挥舞自如,一篇篇精彩的散文,瞬间令人眼花缭乱。

《川西匠人》系列散文由此诞生。

“文如其人”在何民身上得到了极好的诠释。何民的文字敦厚、深情、朴实、有趣。他不卖弄文字技巧,不煽情,不做作,情感内蕴而不张扬。读他的文字就如相知相识何民这个人,真实、儒雅,一丝儿故意卖弄的狡黠中,书生气高扬。你看,川西民间普普通通的手艺人,在何民平实的叙述和妙笔生花的渲染下,一个个可敬可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渐行渐远的人间烟火闪烁笔端。

曾经为蜀地平民百姓熟悉的川西匠人,正在被岁月的流逝湮没之际,是作家何民用文字抢救了他们。

读何民的《打鼓匠》《川西背二哥》《打油匠刚哥》《锅二匠王九爷》《木匠杨老二》《收荒匠马眼镜传奇》《算命匠周神仙》《骟猪匠张二哥》《使牛匠陈三爷》……我们不仅仅是津津有味地咀嚼往昔的岁月,忧伤地回味起川西平原上那些正在消失的土色土香的民间手艺,不经意间记忆起那些有血有肉个性鲜明的川西汉子,更多的收益则是一种民俗亲情的回归。

于是我们珍藏。

品读《川西匠人》系列散文中,总是甩不掉一个感觉:何民的文字如老姜。初尝味略淡,木然中浓味突袭,始觉后劲大。哇,何民真是愈老、愈辣、愈补人哦。

感谢何民将岁月般流逝的川西亲情赠予我们。

作家何民以刀刻般的散文笔力,为形形色色的川西匠人画像,他精心营造的色彩斑斓的川西匠人画廊,带给了我们一长串复活的川西匠人。此刻,让我们走进川西匠人画廊,品读《打油匠刚哥》这篇文章,欣赏阳光男孩一段精彩的叙述:

“川西平原自古盛产油菜。一到春天,山川皆绿时,原野上已是一遍金灿灿的油菜花了!若到夏日,熏人欲醉的小南风一吹,油菜籽成熟,油碾房开榨,川西坝子就到处都是香喷喷的新菜油的清香了。

川西平原上由此产生了一个古老的职业,打油匠。

每年到了油菜籽收获的夏季,油碾就开始忙碌起来。每天清晨天刚放亮,油碾上就传来“咚”“咚”的油杆撞击声,巨大的声响在夏日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很远,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油碾上的打油匠开始干活了。

油碾上的打油匠故事很多,几乎都和女人有关,当然他们讲得最多的还是刚哥的故事。刚哥姓毛,小名刚子,在油碾上已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大师兄了。师傅不在的时候,刚哥就是掌撞杆的一号人物。

刚哥和油碾上的许多打油匠一样,长得虎背熊腰,胳膊一抡,膀子上的肌肉鼓丁暴绽,天生就是一块打油匠的料。油碾上都是清一色的精壮男人,干猛活的时候,一个个赤身裸体,只有一块油浸浸的麻布拴在腰杆上。所以,一到榨油季节,女人们尤其是大姑娘,单独是不好意思到油碾上去的,即使去了,也是羞红了脸半闭着眼睛转身就走。

打油匠们因此不无几分豪气地说:这里就是男人的世界。

开榨了!”

散文作家何民用奇妙旳笔描绘的众多川西匠人,或传说神奇,或故事绝妙,或个性迥异,总之个个光彩照人,称其为匠人画廊一点都不为过。

我们不妨把何民笔下的川西匠人和北方诸省,或云南、贵州、甚至重庆的民间匠人略作比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选一百个上述五处地域的匠人混杂在一起,我们只须晃一眼,就能分辨出哪几个是何民笔下的人物。

何民笔下的匠人绝不与他乡匠人雷同。不仅仅是相貌不同,个性不同,语言不同,手艺不同,何民笔下的匠人川西味十足,男人味十足!

作家简介:

作家马及时近照(《川西匠人》作者何民供图)

马及时,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副主席,都江堰作家协会主席,著有诗集《中国孩子》《树杈上的月亮》,散文集《童年旧事》《彩色的篱笆》等十多部,数十次获各种文学奖,散文《王几何》入选人教版初中语文教材。

本文审稿:张学文

插图来源:《川西匠人》作者何民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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