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囚羑里:一次你不知道的逆袭事件

楔子

1909年,岁在乙酉。

这一年的腊月,一位五短身材的谪官带着满腔失意和一身风尘匆匆离开了北京。

行前,只有德高望重的清流领袖张之洞到府与他话别。而临行之际,车站的月台上除了严修和杨度两位饯行的书生之外,空空如也。

这与他平日开牙建府、起居八座的阔气排场真有天渊之别。

要知道,就在上一年的秋天,当他五十寿诞之前,体仁阁大学士那桐还曾经屈尊枉驾,专程去梨园邀请伶界大王谭鑫培来为他的寿宴助兴。

照老规矩,谭老板出一次堂会只唱一出戏。

那桐恳请谭鑫培这次无论如何要破个例,且多唱一出。谭鑫培信口说道:“那也不难,只要中堂大人给我请个安,一切好说。”话音未落,那桐早已一躬到地了!

而如今,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这些让“那中堂”都不惜膝下黄金去巴结的政治光环都随着摄政王载沣签署的一纸罢免令而烟消云散了。

他回到老家河南,隐居在章德府的洹上村。不久,上海的《东方杂志》上便刊出了这样的一张隐士照片:

不必怀疑你的眼神。没错的,这名失意的谪官就是清末枭雄——袁世凯。

他的人生之所以在1908年到1909年之交遭遇剧烈的起伏动荡,是因为就在1908年的秋天,一直信任并且重用袁世凯的西太后病倒了。宫里随即又传出消息,在戊戌政变之后被软禁多年的光绪皇帝也命在旦夕。

据说在弥留之际,光绪举着一只手指在空中不停地画圈——“圆”便是“袁”,他身边的人知道,皇上是至死都不能原谅那个在戊戌变法中出卖了他和康、梁维新派的袁世凯。

因此,当光绪的胞弟醇亲王载沣奉了西太后的遗命,扶立自己的儿子——末代皇帝溥仪登上皇位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监国摄政王的身份为皇兄收拾袁世凯。

大权独揽的载沣本想杀了这个不听话的狗奴才,无奈张之洞和领班军机庆亲王奕劻都不赞成,恼怒之余只得填了一纸开缺回籍的罢免令,让他赶紧滚蛋。

就当朝中同僚们以为袁世凯的政治生涯必将就此终结,并且畏于监国摄政王的煊赫威势对袁世凯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这个洹上野老却显得气定神闲:

百年心事总悠悠,

壮志当时苦未酬。

野老胸中负甲兵,

钓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无盘石,

叹息神州持缺瓯。

散髪天涯从此去,

烟蓑雨笠一渔舟。

袁世凯的淡定是有道理的。

三年以后的1911年10月,武昌城内响起了枪声。那个曾经“吊打”袁世凯的摄政王载沣发现,除了这个下野的老朽,天下再无别人能够指挥得动北洋六镇的平叛军队。无奈之下,只得交出权力,敦请袁世凯再度出山。

就在清廷发布上谕,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赋予他军政全权的时候,袁世凯完美地实现了对载沣的逆袭。

朝廷,是一脚生一脚死的险恶江湖。

若非心有山川之险,胸具城府之严,即便大权在握,在这片江湖中行走,也难免会踩虚了脚。

可是,江湖经验是需要阅历来堆积的,这也就是稚嫩的小鲜肉们每每被老江湖逆袭的原因:

清末的袁世凯与载沣,三国的司马懿与曹爽……还有商周之际的西伯姬昌与殷纣王

说殷纣王是“小鲜肉”,估计很多人难以接受。

但是历史上真实的殷纣王就是这样的。

至少,在司马迁的《史记》当中,纣王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并且想要有所作为的“小鲜肉”。

壹 纣王其人

如果做一个中国历史上的暴君排行榜,殷纣王要是排第二的话,那估计第一把交椅是没人镇得住了——虽然夏桀常常是与殷纣并称的难兄难弟,但关于他的丑恶传说可远不如纣王多。

至于后来的暴君如三国的孙皓和隋末的杨广之流,他们还都得顶着纣王的“光环”留名在历史的简策上。

初次读到《史记·殷本纪》中所描述的殷纣王,再冷静、再睿智的人都很难不对这位暴君产生憎恶感: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髙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

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巨桥之粟。益收狗马竒物,充仞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于鬼神,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

——《史记·殷本纪》

如果我们将上述文字当做一段小说家的形容,那么纣王非但够不上一个冠冕堂皇的政治领袖,即便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也足够荒淫龌龊的了:

纣王个性中最大的缺点是不听劝,所以没人能对他的胡作非为耳提面命,以至于后来做出了杀比干、囚箕子的蠢事。

除此之外,他的私生活也很不检点,喝花酒,玩儿女人,组织群体性淫乱,似乎有些纵欲过度。

不过,这些个人素质的缺陷所招来的批评尚在其次,执政理念的错误才是纣王留下千古恶名的关键原因

天子以四海为家,以万民为子。纣王却跟个暴发户似的疯狂敛财。

因为赋税征得太重,导致王畿百姓和各方诸侯的抵触情绪日益滋长。对于这样的民意反馈,纣王非但没有冷静反省,反而为了压制民意,采取严刑峻法,迫使百姓就范。炮烙之刑几乎成为了纣王虐政的代名词。

如果这就是真实的殷纣,那么他的荒淫无道确实够得上一排板儿砖来拍他。

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作为殷商的末代君王,纣王的这些黑历史有多少是他作下的罪孽,又有多少是周朝人对他的歪曲呢?

在我看来,纣王这个“千古第一暴君”的恶名得来是有些冤枉的。

首先,俭以养德对一个政治领袖来说的确是非常宝贵的品质。

但是历史上因此留下好口碑的君王:比如汉高祖、唐太宗和明太祖,这些皇帝们能够做到这一点,那是因为在马背上打天下的他们深知创业艰难。辟路褴褛、风餐露宿的经历使得他们对亲手创立的江山社稷格外珍惜。

当然了,官二代也不是没人能做到这一点,比如那位吝惜十家之财而罢建露台的汉文帝刘恒。

可是汉文帝的低调和节俭是事出有因的:他的母亲薄太后早年只不过是一名织布工坊的女工,因为被高祖刘邦偶然的一次临幸而诞下皇子。

在高祖众多的姬妾和儿子当中,刘恒母子属于最不被看重的那一类,所以当高祖死后,吕后这个醋坛子整治刘邦的一众小老婆和儿子们,居然大方地让薄姬跟随儿子去往封国——因为根本就没把她们娘俩儿放在眼里。

这样压抑的成长经历,却恰恰成全了刘恒。

长于绮罗的富家子弟有些骄奢习气其实无伤大雅。

比如西汉大将军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史记》说当他出征的时候,汉武帝专门让太仆寺派几十辆车子给他一个人拉给养。等到凯旋回来,士卒面有菜色,而霍去病的梁肉还没吃完呢。这是标准的少爷做派,但却无碍“冠军侯”的威名响彻今古。

纣王的生活奢侈之所以被放大,多半是出于西周的政治宣传。

毕竟武王伐纣是以臣犯君,不放大纣王的污点,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以武犯上的合法性呢?

但真实的纣王可能是个天才:天资聪颖,领悟力强,并且生就一副强健的体魄。作为帝乙的嫡子,出身高贵,更兼文武双全,自然免得不了眼高于顶,有几分骄傲。听不进人劝的原因多半在这里。

事实上,司马迁对纣王的描写让我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西楚霸王项羽。

当纣王未登基以前,殷商王朝的国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处于衰退当中,对天下诸侯的号召力持续下滑。

殷纣之前的六代商朝君王都没有能力扭转这个颓势。

我相信,在纣王最初当国执政的时候,他的心中该是有一个中兴商朝的美好愿景的。

正是因为怀揣着中兴之梦,纣王才会选择从整理财政入手,加重赋税的征收。因为只有富裕的财政才能支撑起一个强国的雄心。

就像今天的美国,如果特朗普兜儿里掏不出七千亿美刀的军费,英国、日本这班小兄弟还能惟美国老大的马首是瞻吗?

但是中国传统的政治理念讲究藏富于民。

为政府开源,增加财税收入的理财专家多半会被丑化为与民争利、饕餮放横的蠹虫。

前有桑弘羊,后有王安石,都曾经遭遇过类似的指责。

至于说到严刑峻法,这本来就是殷商王朝的治国传统。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鬼,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

——《礼记·表记》

商朝的法律是相当周密、繁细的。《韩非子》说,根据商法的规定,在公共道路上倒灰土的事儿都会被处以断手的重刑。

商法虽重,但并不代表它的制定缺乏科学精神。

圣德如周公,对商法也是青睐有加的。《尚书·康诰》中记载,当周公把自己的弟弟康叔封到卫国——也就是殷商的旧都去做诸侯的时候,曾经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多向殷商的遗老们请教,认真学习殷商法律。

因此康叔学成之后,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司寇——周王朝的最高司法官员。

殷人的法制影响不囿于肈建的西周,它在康叔的封国卫国长期流传,并最终由入秦变法的卫国人公孙鞅(商鞅)将它发扬光大。

所以荀子才有“后王之成名,刑名从商”(《荀子·正名》)的论断。

纣王为了扭转殷商的颓势,重新树立王朝的威信,而拾起了老祖宗尚刑的家法,这个执政的宏观思路并没有大问题。

毕竟“治乱世,用重典”是古往今来许多政治家们的共识。

纣王真正的问题是他不清楚运用刑法的权力边界在哪里。

《殷本纪》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殷商的开国君王成汤有一次在郊外看见一个张网捕猎的人正在祝祷:“自天下四方,皆入我网中。”

成汤听完之后说:“唉,赶尽杀绝是行不通的!”

于是命他撤掉三面之网,重新祝祷说:“愿意往左的可以往左,愿意往右的可以往右。先都跟你声明了此路不通还非要撞进来的,法网之内,必不容情!”

放开三面,收紧一面,这叫严刑;张网四面,赶尽杀绝,这叫淫刑。

纣王学成汤,严刑成了淫刑,颇有点儿画虎类狗的味道。这说明他虽有政治理想,但是缺乏执政经验。

像这样年轻气盛又缺乏经验的政治家,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而要求别人的绝对服从,无论是臣僚还是女人。

《殷本纪》中说九侯将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儿进献给殷纣为妃。

大概是这个姑娘对殷纣提出的过分的性需求表示了拒绝,纣王一怒之下将她杀死,捎带手还把九侯剁成了肉酱。鄂侯对殷纣的暴虐看不过眼,愤而与他争辩,恼羞成怒的纣王又把鄂侯制成了肉干。

纣王的淫威如洪水般肆虐,但在两次得逞之后,他很快就碰了壁,因为这一回他碰到的对手是老谋深算的姬昌。

贰 西伯囚羑里

姬昌为什么会被纣王囚禁在羑[yóu ]里?关于这个问题,司马迁在《殷本纪》和《周本纪》中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在《殷本纪》中,司马迁说姬昌之所以被囚禁在羑里,是因为纣王用极刑接连处死了九侯与鄂侯,同为三公的姬昌不免流露出兔死狐悲的哀叹。

不巧姬昌的这声叹息被崇侯虎听见了,于是向纣王打了小报告。姬昌随即便遭到了纣王的囚禁。

要照这个说法,纣王囚禁姬昌是一时迁怒导致的偶然事件。

但就在同一本书中,《周本纪》对姬昌囚羑里的解释却与此全然不同。

《周本纪》中说道,作为西周的领袖,姬昌积德行善,在诸侯间的声誉与威望日益提高,这引起了忠于殷商的崇侯虎的警觉。

崇侯虎向纣王进言:“现在姬昌收买人心,诸侯们纷纷倒向他,这对您来说恐怕不妙。”纣王接到了崇侯虎的报警,立刻将姬昌控制了起来。

如果循着《周本纪》的思路去理解,囚禁姬昌,是因为纣王清醒地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威权形成了严重挑战。

无论原因是哪一种,可以断定的是:纣王都低估了姬昌的政治能量。

因为接下来就发生了非常蹊跷的“囚羑里”事情:

纣王囚禁了姬昌之后,姬昌的谋士闳夭等人随即展开了对他的营救。为了让纣王放人,他们将有莘氏的美女、骊戎的骏马等等各部落的宝物都搜集起来献给纣王,纣王在收到宝物之后随即恢复了姬昌的自由。

这件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纣王是个贪财好色、目光短浅的昏君,所以才会纵虎归山。

但如果你循着这个思路去理解的话,那么事件的后续发展便很难解释了:

当姬昌出狱之后,纣王任命他为西伯,并且还赐予他象征征伐权力的弓矢斧钺。

如果纣王真是贪图姬昌的财宝和女人,那么当他用羑里之囚打劫了姬昌之后,为什么还额外赠送他“西伯”的政治待遇?这个傲慢而暴虐的君王应该得寸进尺、漫天要价才对啊!

要知道,在中国古代的宗法制度之下,“伯”可不是一个随便赏赐的名号。

宗法制度之下的国家观念,治国如同治家。家里的事儿是男主人也就是父亲说了算的。可父亲毕竟也有年迈的一天,到他料理不动这许多家事的时候,大儿子就应该站出来分担一部分责任,协助父亲共同治家。

所谓“伯”,本义便是家中的长子。

长子协理家务,意味着父亲已经衰老;天子任命诸侯为“伯”(也就是“霸”),意味着天子的权威已经衰落!

因此,任命姬昌为西伯,传递出的政治信号是非常敏感的:虚弱的商朝已经失去了对西方诸侯的控制,因此必须藉助姬昌的力量来镇抚帝国的西部。

承认这个事实,对于怀揣着中兴之梦的纣王来说绝对是一枚难以下咽的苦果。那种难受的滋味,纣王应该是在囚禁了姬昌之后才体会到的。

要领会纣王的心境,关键就在姬昌送给纣王的美女和宝贝上。

我们随手翻阅一下中国的早期历史,无论美女还是宝物,许多都是经过大规模战争才能得到的。

比如晋献公宠爱的骊姬,那是献公在执政的第五年向骊戎发动战争时收获的战利品;

又比如以开疆拓土闻名的西周天子周穆王,大动干戈地讨伐犬戎,最后也只不过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而已。

至于说骏马,那是更不易得的宝物了,想想汉武帝为了得到大宛国的汗血宝马,劳师糜资,付出了多大代价!

可是这些宝贝,姬昌居然兵不血刃地就统统都给纣王弄来了。

这其中的暗示再清楚不过:贡献宝物的这些部落诸侯惟姬昌的马首是瞻,纣王根本就指挥不动他们。

所以,与其说献宝是姬昌向纣王示好,毋宁说是向纣王示威!

到这时,崇侯虎的警告应验了。

可是就像刘邦在歌里唱道的那样: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鸿鹄歌》

姬昌的尾大不掉已经是既成事实,虚弱的纣王再也控制不住他了。

韬光养晦的姬昌须臾之间便击碎了纣王的威权,这显示出在政治上他远比纣王老道。

从接下来的这一回合交锋中我们就可以看出老江湖和小鲜肉在政治素质上的巨大差距:

从羑里释放出来之后,姬昌随即上表纣王,献上北洛河以西的土地,以此请求纣王废除炮烙之刑。

纣王对此做出的反应是:其一,任命姬昌为西伯,赐予弓矢斧钺和征伐之权,其二,向姬昌解释,羑里之囚是崇侯虎出的馊主意,并非自己的本心。

姬昌之所以选择北洛河以西的土地做交易筹码,是因为这里长期以来都是西周与殷商争夺势力范围的焦点地区。

《殷本纪》记载,商朝的先君武乙曾经巡狩到此并被暴雷震死。

钱穆先生推断说,武乙非正常死亡的背后,很可能有周人的上下其手(《国史大纲》)。

现在姬昌主动实施战略退却,让出北洛河的西岸作为双方的战略缓冲区,换取了殷纣对自己统治西方的权力的承认。

从地图上看,双方表面上形成了两大国东西对峙的局面。

但姬昌献地,是摆出为天下诸侯请命、反抗殷商暴政的姿态提出的政治交易。

当纣王接受了这笔交易以后,姬昌顺而成为了善政的守护者,而纣王贪财好色、暴虐淫乱的丑恶嘴脸则显得更加不堪。

非但如此,稚嫩的纣王还像项羽在鸿门宴上出卖曹无伤那样愚蠢地出卖了崇侯虎,希望将商周之间激化的矛盾引向崇国,让忠心耿耿的崇侯虎来替自己顶雷。

这就更进一步打击了诸侯对他的信心,强化了姬昌作为一个有担当的政治领袖的国际形象。

表面上,通过这次交易,纣王是得到了洛西之地的实惠,但柔远能迩、威服天下的战略意图实际已经落空,更不要提在这次交易中殷商的国际影响力遭受的致命打击。

毫不客气地说,经过这一回合的交锋,纣王的中兴之梦算是彻底被西伯姬昌粉碎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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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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