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艺录丨明末至清代之词体递变

词入元明,两代失传,唯末季陈子龙与云间诸子振起颓唐,复经初清诸子博继宋贤,词学始得烈火烹油之光荣结局。其中得益于清诸子用心益密,并杂学者校勘经籍之力,故清词之学能兼济论、创之功。概其作手之富、词作之富、词论之富,与元明二代不可同日而语,欲理个中词体递变,便须独立章节,提要详略。

清初之词体递变

两宋虽为以“词”称,但正如数前文章所论,即有“管弦之用”,便极难脱去娱兴闺情的“小道之属”,虽有苏辛之流或以诗为词、以赋为词,然毕竟诗体被名教及六义之旨在前,逮至词学则尤难比附。

唯至清词,先以数代于词体之潜渊涵养,又撇开歌法之约束,全能为文人抒情之制,而得此独立之时,自然诸家可以用心倾力,使之“托体日尊;向所卑为“小道”之词,至是俨然上附于《风》《骚》之列”(《中国韵文史》)其地位之紧要,一如诗之魏晋五七言诗、唐新乐府。

  • 词体嬗变之契机

得明季云间之力,清词开山之初便法门大开,蔚为大观,有于前代词体之继承,亦有词体之稍变,而得此嬗变之契机便在于广陵词派。

广陵词派实类于江西诗派,虽自扬州广陵而起,其成员却并非全为扬州人,其中有本地词家如吴绮、刘梁松等;暂居者王士祯、邹祗谟;非扬州又有酬唱者如殷书、石洢等人。

这种复杂的组成面目使之缺乏趋同性的风格与审美情趣,其中执牛耳者王士祯特标“神韵”,深情逸趣,选词一以示:

北郭青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浣溪沙》王士祯

王士祯

又"含凄古淡,乃为不负"(谭献《箧中词》),长调格高如吴绮者:

半阁初成,正见南山,名曰悠然。有疏窗六尺,低才压帽,藏书两架,小恰如船。芳树檐头,晴岚屋上,放了晨衙即醉眠。春深矣,且聘红买绿,俸里支钱。●洛阳佳种争妍,想太白、清平调可怜。把护花铃索,随时安顿,移春亭幔,着意遮全。贳酒酹香,教歌试艳,拚与花王结胜缘。吾还笑,笑当年杜牧,也为花颠。《沁园春 悠然阁种木芍药》吴绮

正因此种兼容并收支风度,近人学者如严迪昌、刘扬忠等人颇为慎重的将其成为“广陵词坛”、“广陵词学中心”亦或是“广陵词人群体”,其体谅影响虽远不及阳羡、浙西、常州三派,但实有清词中心揭序之功,故不得不提。

  • 词体之深度解放

清初词坛以阳羡为巨擘,其中又以陈维崧为大手笔。“国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后人每喜扬而抑,以为竹垞独得南宋真脉”(《白雨斋词话》)

阳羡一路绝为苏、辛之隔传,词体虽得二家之解放,但尚未至应用无方之处,唯陈其年以沉雄富笔,于小令“开古今唯有之奇”,于长调开“苏辛未有之境”,随撷小令长调各一以示: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醉落魄·咏鹰》陈维崧


《最落魄》一词笔接稼轩,而以绝大气魄为小令处,真有重剑雕花之功,“,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前人未曾以此体入小令。

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稻花恰趁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贺新郎·纤夫词陈维崧

又五代两宋等词家从未以社会民生事入词,只唐诗有白居易作《卖炭翁》等新乐府,而陈维崧能开新路,如《贺新凉》即以“纤夫”为题暗合唐新乐府之旨意。故词体至此,业已完全解放。

  • 词体之创格

词体又有新变者在阳羡顾贞观,谓之“书札体入词”,即以词入书信者也。

顾词主张自然情性,发之于词便“只如家常说话,而痛快淋漓,宛转反复,两人心迹,一一如见”(《白雨斋词话》),正因如此,股词方能新开一变,能将词带入寻常书信中,创新出变,即其《贺新凉》中之“以词代书”: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金缕曲》顾贞观

清中词体之递变

  • 浙西使词体渐守南宋

自清初横竖发聩之后,清词后路即各驯流而深。此时虽于词风无所创建,但于词体而言则日托渐尊。其中又以浙西、常州二派递主词坛。

朱彝尊

清初有陈维崧、朱彝尊对峙词坛;其中朱彝尊尝言:“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则亦足以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并以姜夔、张炎为词家正宗,开浙西一派以继南宋尔雅,影响特大。所谓“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谭献箧中词》)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眼儿媚》朱彝尊

浙西一路大略如此,虽词律工严、致密清新,但上不到姜、张之前,下又底触陈言。虽高抬词体,必崇尔雅,但实则圈地为牢,了无创功,终零敝于嘉庆、道光年间。

  • 常州使词体上附风、雅

词至阳羡,已变无可变,故浙西再道前辙,独尊雅词而斥所谓淫哇者,词路渐窄。而后,赖于时下学人移经考据之风,张惠言再以“比兴”尊体,辑《词选》一书,论、作两兴。

“词者,盖出于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词选序》

词虽在张《词选》出后地位激增而能上接《风》、《雅》,但其中所选诸词,不免矫枉过正,其病同浙西而已。潘德舆曾言:“氏《词选》抗志希古,标高揭己;宏音雅调,多被排摈。五代北宋,有自昔传诵,非徒只字之警者,亦多恝然置之。”(《与叶生书》)

总观清中浙西、常建之递衍过程,词论多胜于词作;而矩矱苛责之中,词体所容之资料欲少,虽词体得尊,终不免为穿凿附意所累。

词体之收官

清词自阳羡、广陵而应用无方,至浙西、阳羡而托体日尊,后至清末四家而兼收千年词学之大成,洋洒三百余年中绝迈元明,时号中兴。虽云绝高处未曾过两宋前贤,但得益于音乐之解放,作手之倾力,使清词于词体之开拓、词体之地位、词体之思想更到两宋未到之处。

其中词体之递变亦虽清之光荣结局而结局矣,至清之后者,无复论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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