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之“抒情”特质的确立:温词的簸风弄月到韦庄、李煜的陶写性情

前言

词起于隋唐而与燕乐伴生,这大约是谈“词体滥觞”的共识。单从体裁上来看,彼时词虽然已经具备了“长短句”、“和音律”等与诗体相迥异的特点,但仍算不得是“独立的文体”-,因为从内容题材上来讲,词并没有完成其独特的表达意义---------即词有别与诗的“长于抒情”之功能并没有开足殆尽。



古人谈诗、词的区别多以‘’诗庄词媚”来分野,这种说法其实就是立足在词的“抒情功能”之上,词体因为要谙合音律,故而其随旋律变化而衍生的复杂句式便比整齐划一的“诗体”更多了几分弹性与曲折。这种格式上的特点,便赋词以自带的情绪波动,如《满庭芳》多四六句而谐婉,《满江红》因参差句式与入声韵而激越云云,个中锱铢不累胜举。但在隋唐五代之间的词,多以“遣兴娱宾”为主,只将内容圈在姿态描摹、女爱男欢之类,鲜有词人是“当行本色”,能陶写自我性情的。

这种“不真实”的创作态度,直到韦庄时才有所改变,在李煜词中方得到充分的体现。王国维称李煜完成了“伶工词到士大夫”的转变,这是不精当的。更确切的讲,词自韦庄、李煜时,才完成了“词婉于诗”的艺术独立。


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词人:隐去面目的“簸风弄月”

南宋词坛曾掀起过一阵对《花间集》的批判,谓之“流宕无聊”,即陆游跋《花间集》所言的“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叹也哉””当然,南宋批判花间集一定程度上是因文学受到了政治环境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花间集》确实缺乏了内容上的积极意义---------这种意义也就是表达的意义,“词本抒情”,而非是“词本艳情”。


赵崇祚所编的《花间集》以温庭筠词为开卷,这很显然是将其定为西蜀词风的代表。但我们看温庭筠的词,温庭筠现存词66首,其中十之八九的主题是写“思妇”,《望江南》(梳洗罢)、《菩萨蛮》(双双金鹧鸪)、《遐方怨》(凭绣槛,解罗帏)等如是,剩下的十之一二是写女子闲愁、体态:《归国谣》(双脸),《南歌子》(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如是。但在这些词作中,却从未曾有“吐露心声”,直抒真性情的词作-----------这无疑是不真实的。故而历代对温词评价虽然都很高,但基本都是集中在词辞章法之间,如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刘熙载《艺概》所谓的"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皆是如此,除了张惠言为了发昌“寄托”而穿凿索隐之外,是没人说温庭筠词有“感叹之音”的。至于附羽温庭筠的牛峤、牛希济、欧阳炯、顾夐等诸位西蜀词人,更是专攻艳词,了无“感叹之音”。



值得一提的事,温庭筠到并非是没有“感叹之音”,而是温庭筠将这种“感叹而抒己情”放进了诗中,如《题友人池亭》有句“山翁醉后如相忆,羽扇清樽我自知”;《郊居秋日有怀一二知己》有句“自笑谩怀经济策,不将心事许烟霞”,甚至是偶题的绮怀诗都有非常鲜明的“自我”,如“自恨青楼无近信,不将心事许卿卿”便是。但一换词题,如此面目便全为隐去,只剩下花场艳科,无聊流宕的内容。张炎《词源》曾云:“簸风弄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按这种说法,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词人们仅仅是将词当成了“簸风弄月”的余兴节目,并没有将词看成是一种文体,更谈不上有推进词体独立之功了。


韦庄为词开“陶写性情”之先河,李煜继之

《花间集》历来以温庭筠、韦庄为两种风格的代表。龙榆生称“大抵浓丽香软,专言儿女之情者,类从出;其清疏绵远,时有感叹之音者,则相之流波”,换而言之,自韦庄时,词人才在词中开始“陶写性情”,借助于词体来表达“自我之情”。可以说,正是这种从“摹写者”到“参与者”的角色变化,才使得词能有更丰富的内容资料--------凡所经历,所感叹,所体会,所斯思等等,将都可以借助词而表达出来。而并不在藩篱在“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之中。词之文学独立,便在此中方得雏形。



韦庄词有《菩萨蛮》五首,或写相别之情,或回忆江南之乐,或思忆洛阳。历代论者都颇多评述,或称其“使我心恻”(汤显祖),或称其“语虽决绝,而意实伤痛”(唐圭璋),或称其“深情苦调”(陈廷焯),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韦庄这组词全然是以“自我”为“抒情”主体,表达的是自我最真实的情感,诸前贤所谓的感人处,也无非就是一个“真实感”,是来自于“陶写真性情”的真实罢了。

又韦庄词有《荷叶杯》、《小重山》数首词,是为追念宠妾的悒怏之作,记如下:

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阍。绕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小重山》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荷叶杯》

这两首词,虽然在题材内容无出机杼,但与温庭筠词相比,则更有“代入感”,更能渗出浓挚友的情感来,但往往这些难以从纯文学性上解构的成分,却又是词体以区分诗体的特质。



当然,韦庄并非全数词都是这种以自身为带入所作的。因此,我们只能说“词以抒情”的自我感在韦庄词中形成了雏形,若要论完全的展现,则是由李煜完成的。较之于王国维“变士大夫词”而言,胡应麟所说的“当行作家”显然更为妥帖,其云:“后主目重瞳子,乐府为宋人一代开山。盖温韦虽藻丽,而气颇伤促,意不胜辞。至此君方为当行作家,清便宛转,词家王、孟”(《诗薮·杂篇》)

所谓“当行本色”,叶嘉莹有非常详细的解释:“对生活的敏锐而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享乐的欢愉,还是悲哀的痛苦,他都全身心的投入其间”,李煜词亡国前词作,大多则是对欢愉的体验,如《浣溪沙》《后庭花破子》之类;而亡国之后,则是天上人间的痛苦,如《虞美人》、《相见欢》等是。之所以说词的抒情功能在李煜词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其原因便是后主所存的45首词当中,大部分德创作动机都是如叶嘉莹所言的“以自我的真切体验”;反观韦庄,仍有如《江城子》(恩重娇多情易伤)、《诉衷情》等很大一部分词是“无关己身”的酬歌游戏之创作。



总而言之,词在《花间集》中完成了“簸风弄月”的这么一种新文体的伴生,而随着韦庄、李煜将词当成了“陶写性情”的载体之后,词体方才具备了与其他文体不同的艺术特质,才能真正意义称的上“独立”。然词发展自两宋之间,仍是以“小道”为属,则又是另一番问题了。

结言

放在最后来说,《花间集》虽然以温韦为最大的两股潮流,然在其余词人中偶然间也会有性情的流露,如皇甫松、薛昭蕴、鹿虔扆等人的怀古咏史之作,也别具面目。按《古今词话》引倪瓒谓“鹿公抗志高节,偶尔寄情倚声,而曲折尽变,有无限感慨淋漓处。”---------这已经能称得上是“陶写性情”了,但诚如倪瓒所言,鹿虔扆是“偶尔寄情倚声”,便不作倚声家之代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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