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面食 剔jia/jie 抿jia/jie 的「jia/jie」到底是什么字?

山西是面食王国,尤其在山西中部,面食种类繁多,形态做法各异,变化无穷。其中,山西人还把午饭作为主食吃的各种煮制面食统称为「面饭」。

有心人会注意到,众多面饭的名字里,经常出现一个 jia/jie 的后缀词根,对于这个后缀词根,不同方言不同人都有不同的写法习惯。例如「剔尖」、「抿节」、「拌稼」……不一而足。而且每个名字都煞有介事地拥有相应的得名解释:

剔尖:用尖筷子剔制的两头尖尖的面条

抿节:一节一节的短面条

拌稼:珍贵的庄稼舍不得吃干饭所以拌成疙瘩节省粮食

……

这种乱象,源自于人们未能意识到「尖/节/稼…」其实是同一个意象、同一个字。而对于汾阳人来说,会更多地思考这个字,因为在汾阳,几乎所有传统面饭的名字都围绕这个「jia」的后缀词根来造词:

剔 jia —— 俗称剔尖

拌 jia —— 疙瘩汤

扯 jia —— 家庭拉面

拨 jia —— 刀拨面

擦 jiar —— 俗称擦尖、擦格斗

抿 jiar —— 俗称抿尖、抿节、抿格斗

擀 jia —— 部分人称呼刀切面

切 jia —— 部分人用来称呼手擀面

面 jia jia —— 用来称呼少量的一两条面

……

这种颇具体系的「制法+jia」的命名方式,让汾阳人很轻易地意识到,这些 jia 应该是同一个字。对于这个字,大多数人跟随饭店俗写,认为就是「尖」,而且接受了「剔尖两头尖」这种解释;另外一部分人认为是「稼」,希望从与庄稼粮食相关的字来诠释。然而无论是「尖」还是「稼」从发音到含义都无法完美地解开我们的疑惑。

「尖」字的来由完全拜太原餐饮业所赐。太原方言里,「剔 jie、抿 jie」的 jie 与「尖」恰好同音都读「jie」,与此同时人们认为「尖」符合「剔 jie」两头尖的面条形态。省城的影响力之大,使得「尖」也成了山西绝大多数饭店的写法。然而,「尖」字在汾阳话里发音为 ji 如「尖尖(ji ji)、尖子生」,或者发音为 jiang 如「尖锐、尖端科技」,都不符合 jia。

除去「尖」字发音不符以外,「尖」字的意象也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如果说「剔 jie/jia、拨 jie/jia」确实形态是两头尖,那么「扯 ji/jia、擦 jie/jia」尤其「拌 jie/jia」则实在与「尖」的形态毫不着边。

至于「稼」字的来源,还算有一些「抗拒省城霸权」的地方色彩。因为汾阳方言读音接近「剔 jia、抿 jia」,人们意识与到「尖」字发音相差甚远,于是找到了「稼」这个字。希望从与庄稼粮食相关的字来诠释。然而「稼」字从发音上是去声(音同价),不符合面饭的 jia 平声(音同加)的发音。而且「稼」的本义「禾之秀实为稼」是用来形容庄稼长得茁壮,果实饱满。后世引申为「种植庄稼」。用「稼」字来解释成型煮熟的面食,亦太过牵强。

那么这个字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开门见山,先抛出答案:这个字是「羹」。接下来我们将会从发音到意象,来详细解释为什么这个字是「羹」。

羹字的发音

见到这个「羹」字,大家第一反应肯定是认为应该读作 geng。怎么可能是 jia 呢?这要从汾阳方言的白读音(较为古老的传统读音)来说起。我们先来看一下这一组字:

棚 pia - 搭棚棚、柴棚棚

澎 pia - 水澎出来啦

迸 bia - 迸得到处都是、迸火星儿、迸开

蹦 bia - 蹦得高、蹦㞘儿牛牛

猛 mia - 猛不防

耕 jia - 耕地

大家注意到,这一组字普通话和汾阳话的文读音都是 -eng 韵母,而在汾阳话古老的白读音中都是 -ia 韵母。这是汾阳方言自身的规律演变。这些 -eng 韵母字音变为 -ia/-ie 韵母的规律也广泛地存在于晋中、晋南、陕北、关中这片区域。

值得注意的是「耕地」一词,汾阳人读「jia 地」。多数人可能无法接受「耕」读 jia 这种巨大的音变,但是从语音学角度可以很好解释。根据上面我们给出的 -eng 变 -ia 的规律,「耕」字本应从 geng 演变为读 gia,但是 gia 这个音节不存在于汾阳话以及绝大多数北方方言中。当声母 g 遇到 i 的时候,会发生「颚化」这种语音学规律,即发音部位前移,由 gi 变成 ji,由 gia 变成 jia,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耕」字在山西中部方言的读音 (国际音标 tɕie/tɕia 代表 jie/jia )

g → j 的「颚化」音变广泛存在于汉语中。比如「街、解、介」这些字在广大南方方言比如云贵川方言里,都是念 gai。这是因为这些字曾经念 giai,北京话发生颚化演变成了 jie,汾阳话也发生了颚化演变为 jiai。

在汾阳方言内部,g → j 的情况也不少见。如「隔」这个字,汾阳话读 jiaq,比如:隔(jiaq)过、隔(jiaq)开,表示隔壁的「隔(jiaq)壁子」,厨房蒸食用具「隔(jiaq)箅(bi)儿」,房间走道的门「隔(jiaq)扇(xi)」,表示同母异父的「隔(jiaq)山弟兄」等等。 同样道理的 k → q 就更多了,比如「揩」字,汾阳话读 qiai 如「揩(qiai)玻璃、揩(qiai)抹布子」,也是 k 声母颚化的结果。还有「客」字,传统汾阳话读 qiaq,如「客人」读 qiar,还有「上客(qiaq)」、「前客(qiaq)避后客(qiaq)」等。

北京、南京的英文名,旧的书写是 Peking 和 Nanking,就是因为在明朝外国人刚刚接触中国时,「京」字在北京话南京话中尚未颚化,读 ging,后世才演变为 jing。

清朝年间寄往北京(Peking)的信件

好了,我们知道「耕地」读「jia 地」的原因了。而在汾阳方言里,「剔 jia、扯 jia」的「jia」与「耕(jia)地」的「耕(jia)」同音同调。这让我们有了一个突破口。我们或许可以通过在古代韵书中找出所有和「耕」同音同调的字,来筛选可能的选项。

但是,又有人会疑问。读「jia」音的字,可能有很多来源,比如「家、加」的同音字。什么我们一定要认为「剔 jia」的「jia」来自于「耕(jia)」的同音字呢? 我们不妨来看一看下面这个表格:

上表的读音来自方言志、方言调查报告等学术论文。我们可以发现,尽管各个方言彼此之间面饭的词根「jia/jie/ji」各有不同,但是都分别与各自方言中「耕地」的「耕」同音同调。而与「尖」、「家」这些字,则时而同音时而不同音。这证明了,不管什么方言,面饭的词根一定与「耕」声韵地位相同。

至此,我们可以充满信心地从「耕」字的同音字里寻找本字了。在古代官方韵书《广韵》中,我们查看了所有「耕」字的同音字:「庚 鶊 更 䢚 秔 賡 羹 埂 浭」,只有「羹」与饭食能够拉上关系。那么接下来我们从「羹」的意象来进一步解释其合理性。


羹字的意象

说到「羹」,我们一般人脑海里首先联想到的,是那种糊状浓稠的流质食物。比如玉米羹,豆腐羹,南瓜羹,莲子羹等等。

然而「羹」的本义真的如此吗?怀着质疑,我们试着从古代汉语中「羹」的含义来寻找答案。利用商务印书馆的《故训汇纂》(汉字历代训释集大成工具书)一书,我们可以查看到「羹」字历代的运用注解:

我们从历史上的训诂可得知,「羹」最早指的是煮食的肉类,因此说「羹,肉有汁也」。后来「羹」的做法逐渐多变,因此说「切肉或菜调以五味谓之羹」。再后来,食材进一步丰富,不局限于肉和菜,「饼饵麦饭甘豆羹」。我们看到一直以来「羹」的训释都是在强调「带有汁的食材」以固态为主,汁液为辅。对此语言学泰斗王力先生也认为「羹,指用肉类或菜蔬等制成的带浓汁的食物《汉语大词典》」。而直到元代以后,「羹」的所指才逐渐和「汤」开始混淆,渐渐变成糊状食物。

此外,古汉语中的「羹」还强调了其主食地位。《礼记.曲礼上》:「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食谓饭也。言羹之与饭是食之主,故诸侯以下无等差也。」而且羹的烹饪方法主要是烹煮。《春秋左传正义》:「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酰、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燀,炊也。」。

可能大家依然无法对「羹」的所指有一个直观的认识,所谓「失礼求诸野」,我们不妨从一直以来远离北方战乱、衣冠南渡、保留了更多古文化的南方看一看「羹」到底是哪类食物:


肉羹

鱼羹

面羹

南方的「羹」与古文献所描述的「羹」更加符合,都是以固体为主,带有汁液的煮制食物,而并非「糊、汤」的性状。甚而至于,用来制成羹食的材料有时也直接叫做羹,比如马鲛鱼羹:

这些都与山西面食的性状、原理如出一辙:山西的「剔羹(jia)、抿羹(jia)、拌羹(jia)」都是经过煮食以后,带有汁,具有主食地位的食物。捞出以后,「调和五味」(《诗经 · 商颂 》对羹的描述),并且在下锅之前,成型的面条就已经可以被称作「面羹(jia)羹(jia)」了。种种迹象印证了「羹(jia)」是山西人从古代继承下来的煮食料理方式,并且在面食发达、肉食缺少的三晋,形成了以面粉做成形状以后,下锅制羹的饮食习俗。无论从「羹」的音韵还是「羹」的意象,山西都继承和保留了古代的印记。


一碗普通的擦羹儿

宋代人陈元靓在《岁时广记》中曾引用过《岁时杂记》里的一段话:「京人以绿豆粉为科斗羹」。这里的「科斗羹」正是很多地方称之为「抿格斗」的「抿羹儿(jiar)」。也是「羹」字的一个侧面例证。


后记

从以讹传讹的「尖/稼/节」,到步步明朗的「羹」,山西面食的独特再次被印证。尤其在汾阳,几乎所有面饭都以「制法+羹」称之,汾阳面饭的体系完整、历史悠久可见一斑。一些人认为,民间俗写「尖」就可以了,大家都能看懂就行。然而,当我们清楚地知道本字是「羹」的时候,当我们向周围人推广「羹」缘由的时候,当饭店的菜单和招牌开始写「剔羹(jia)」的时候,这种历史感、文化感是「尖/节/稼」所不能代替的。山西面饭、汾阳面食倘若希望打出名号,甚至走出去,正本清源地推广和使用「羹」字,而不是任由不明所以的「尖/节/稼」之俗写,我想是一个必要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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