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美是罪恶,还是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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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撕扇:恣行无忌


晴雯笑着说:“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晴雯心里仍有气,心说你早上还骂我蠢才,我“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更了不得呢”。

宝玉就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欢喜听那声响,就故意的打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就把扇子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就“嗤的一声,撕了两半”。


这种个性在儒家的文化氛围里是一个悲剧,因为她没有那么隐忍。儒家的文化一直强调“忍”字的重要;老庄的哲学则倡导活出自我的率性跟自由,这本来就是人生中的一对矛盾。

这是《红楼梦》里惊心动魄的片段,因为它颠覆了我们一贯遵守的规矩,忽然让我们意识到,人活着“一笑”是多么难得。

接着就“嗤嗤又听到几声”。宝玉在旁边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麝月来了,笑着说:“少作些孽罢。”



宝玉就赶上来,一把把麝月手里的扇子也抢了过来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两个人都大笑,麝月很生气:“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着说:“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

麝月说:“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说:“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晴雯笑着靠在床上说:“我乏了,明儿再撕罢。”

回想一下,自己一生什么时候为自己的“一笑”花过心思?有没有想过哪一天给自己一点赏赐?常听人说,我这一辈子就为了丈夫,为了太太,为了孩子……



有时候我会问这些朋友,你什么时候也为自己一次啊!他会忽然呆住,大概已经活得忘记自己喜欢什么了。《红楼梦》给我们的最大提醒是,人一定要保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部分,才不会觉得委屈。

人要到一定年龄,才能读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为撕扇子是个象征,只有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一生才值得。


带病补裘:古道热肠


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一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

一面说,就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香炉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

说着把衣服用包袱包起来,交给一个老嬷嬷送出去,嘱咐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答应去了半日,仍旧又拿了回来,说:“不但织补匠人,就连能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

麝月说:“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说:今天是暖寿,明天才是舅爷大寿的正日子。你看过个生日有多麻烦。“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本来是在养病的,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这就是晴雯命不好的原因,自己都带病爬起来要帮别人做事了,还先要说句难听话。



晴雯就把衣服移到灯底下仔细地看,看了很久才说:“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界线”是一种很特殊的工艺,晴雯是个聪明人,针线活很好。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这是晴雯非常动人的一面,她从不会说一句好听的,但在关键时候古道热肠,就是拼上命也要帮。我们周围肯定也有这样的朋友,嘴巴很直,却非常讲义气。



“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再补。’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得晴雯央告说:‘小祖宗!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到早上四点钟了,刚刚补完,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哎呦’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晴雯竟然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到这种程度,这一次也造成了她的元气大伤,整个身体再也无法恢复,最后晴雯带病而被赶出贾家,病死在家里。


赶出大观园:美是罪恶


王善保家的就说晴雯那个丫头仗着生的模样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儿”。有没有发现这些完全跟主流文化有关,所谓“巧言令色,鲜仁矣!”一个人口才太好,长得太漂亮,就很难合乎道德。

王夫人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她说:“好好的宝玉,倘或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一个母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能这样说话,她从来没想到儿子也可能会去勾引别人。

“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无十分妆饰,自为无碍。”晴雯平常非常爱美,可是她也很聪明,觉得爱美是自己的事,不能在王夫人面前露出来。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这既像赞美,又像批判。“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

王夫人把她比喻成古代的美女,“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就会觉得晴雯真是委屈极了,大家都知道她什么事都没有做,但这个母亲的偏见竟然会这么深,说:“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真是聪明到了极点,“一听如此说,心内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他便不肯以实言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只问袭人、麝月两个人。'”



王夫人还要继续陷害她,就说:“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

晴雯说:“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一顿,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

可是晴雯再聪明也解不掉,因为王夫人的防卫之心已经到了极致。“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最精彩的是下面的话:“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自后我留心就是了。”有没有发现实际上晴雯比王夫人要聪明得多。



“王夫人信以为实,“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罢!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

晴雯只好出来。她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巾捂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看到这段我总能联想到在中学时那些被剪了头发的女孩子的样子,觉得她们好委屈,不过就是有点爱美,可是那些责备和惩罚是她们无法承受的,其中加了太多的道德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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