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人物小传 | 我是封肃，我为风俗代言

《红楼人物小传》系列之二：封肃

我叫封肃，是甄士隐的岳父。曹雪芹先生给我这个名字，是赋予了我一个重要的使命：为风俗代言，“封肃”者，风俗也。

我是个农民，以种田为业。我虽然不读书，却也把女儿教得“情性贤淑，深明礼义”，被甄家求娶，成了甄士隐的妻子。

甄家是我们这个地方的望族，甄家“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为什么“不甚富贵”却被推为望族？望是名望的意思，甄家在我们这儿很有名望，主要是因为甄家为富也仁，从来不欺负我们这些贫民，和我们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甄家才娶了我家女儿，并没有因为我家不是读书人家就嫌弃。当然，我也没有因为女儿嫁进了望族，就想着攀附过好日子，我还照样种我的地，耕我的田，老老实实做农民。

我很认同刘姥姥的一句话：“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我是农民，我也只会种地，女儿嫁给了谁是她的造化，并不能改变我的身份和能力。就凭我这份脚踏实地，我也通过种地，撑起了一个殷实的家。

但是，我这个女婿甄士隐，却眼里没有我们这些农民，他以读书人自居，读了书却又不去考功名做官报效朝廷，“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只和读书人来往。

这就不对了，以读书为雅，以不读书为俗，但既然娶了我封肃的女儿，就意味着与风俗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总不能娶了我女儿之后，让她和我们家断了来往吧？

所以，只要我们的翁婿关系存在，你就不能完全脱俗；只要你活在这个俗世，享受着人间烟火，你就不能做神仙。

当初你父母为你娶了我农民封肃之女，应该是希望你半耕半读，一边读圣贤书，一边耕作劳动，这样才能懂得世间的疾苦，也更懂得珍惜。

但是，你眼里只有读书人，你什么时候关注过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农民？你对萍水相逢的贾雨村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你什么时候注意过你的邻居们有困难需要你援助？

好了，你现在落难了，你把我那么可爱的外孙女儿弄丢了，房子也被烧了，甄家住不下去了，你就想起我这个农民岳父来了，你这不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吗？

你读书人要面子，我们农民就不要面子吗？你平时对我们不闻不问，不愿意多来往，现在却“这等狼狈而来”，在左邻右舍面前，我的面子往哪放？你要知道，你现在投奔的是你以前看不起的风俗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带有风俗的元素。

你说你是个读书人，难道没读过《汉书•艺文志》中的这一句：“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君王都要通过观察民间风俗来知得失，不断矫正自己的行为以适应风俗，因为民是国之本，没有民何来国？没有这些耕种的农民、市井的商贾，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生活会寸步难行。

有民就有民风民俗，每个地方的风俗都是代代相传所形成的习惯，只有接纳并融入到风俗中去，才能适应风俗，所以才有“入乡随俗”的说法。你生为尘世之人，又娶了我封肃的女儿，就等于入了乡，你却一直不肯随俗，哪有这样的道理？

其实，你落魄之时来投奔我，我虽然“心中不乐”，但毕竟是亲戚，我女儿还得跟着你生活，我还是得收留你，不过希望你能改变你那“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的臭毛病，跟我们这些老农民学学怎么种地，脚踏实地地把日子过起来。

但是，你却还是“不惯生理稼穑等事”。“不惯”，是不习惯，不是不会，也不是不能。习惯是可以养成的，你都落魄到了这种地步了，你还不愿意改变你过去的习惯，还想摆个读书人的架子，就不能怪我说你“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了。

现在的你，不是丫头小厮围在身边了，你的饮食起居都得靠自己了，你总不能要我这个老头子养活你吧？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就该改变心性，把家撑起来，也让我女儿晚年不至于太凄凉。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撑不住了，一走了之，不管你的妻子了，丢失的女儿你也不想着去找了，跟着个道士出家了，妻子女儿的死活都不管了。你是个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书里没教你做一个有担当的人吗？

这么点打击你就受不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农民，经常要面对天灾，长期不下雨着急，总是下雨也着急，旱不行，涝也不行，但老天爷又不肯听我们的，旱还是涝都是他老人家说了算，那我们不也得受着吗？灾难来了怎么办？那也得想办法解决，因为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不然干嘛娶妻生子呢？你说是不是？

不好意思，各位，我有些激动，说着说着就说成对女婿甄士隐的控诉了。不过，我觉得我没说错，如果我有机会见到他，我还是要把他痛骂一顿，如果人人都像他一样，遇到点挫折就受不了，那世间剩不下几个人了。

当然，我知道，我也有我的问题，在女婿带着变卖田产的银子来投奔我之时，我“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从中讹了他一把。你们都因为这个而骂我，我受着，但不服。

为什么不服？因为曹雪芹先生赋予我的使命就是为风俗代言。所谓风俗，就是既有淳朴的一面也有势利的一面，哪个阶层都一样，农民、市井商贾、读书人、士大夫等。这是人性并存的善恶两面。曹雪芹先生没有把我塑造成大善人，而是让我有些势利，会找机会哄骗，目的就是告诉女婿甄士隐这样的读书人：读书固然好，但不能只读死书，要懂得明辨是非，学会识人，即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像我这个岳父都会打他的主意，哄骗他，何况是那些陌生人呢？

还有，不要等到从高处跌落才看懂世态炎凉。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你站在高处之时，自然有人想尽办法来攀附你，你跌落下来，他们当然也会离开你。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古人说的，“君子先择而后交”，交朋友，要先在品行上进行选择，再决定交与不交。品行好的人，不会因为你站在高处就攀附你，也不会因为你落到低处就离开你。

我女婿甄士隐就没明白这个道理，把读书与否当成交友的标准，结果交了贾雨村这样的奸恶小人。当然，也因为他活在世俗世界却看不起世俗之人，等到落魄之时，身边读书人一个都看不见了，他看不起的那些世俗之人，自然也会给予他同样的回报：你高高在上之时从来不拿正眼看我们，现在你落魄了，凭什么要我们拿正眼看你？

这就是我所代言的世俗人情，也是世间最朴素的哲理：因果轮回。如果我女婿甄士隐在身为望族之时能与邻居们友好往来，融入人情世故，何至于落魄至此？现在收到的果，都是当初种下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