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王雁翔:苜蓿

苜 蓿

图文丨王雁翔

母亲说,这个季节野菜好吃,想吃就去田里挖些回来。我说,等忙完园子里的活儿再去吧。我不敢对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说自己很想吃一碗苜蓿芽拌汤,一盘凉拌苜蓿芽,苜蓿菜汤下面条,或者嫩苜蓿白面锅盔,我不能为满足自己儿时的口福增加母亲的烦恼。

我在菜园里帮母亲种下旱黄瓜、豆角、辣椒、洋柿子(西红柿)、茄子、小葱、绿头萝卜,在地边种下几棵玉米、向日葵、大豆和篦麻。又将韭菜畦里的土松了松。昨夜落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泥土湿润,我将母亲从炕洞里掏来防虫的草木灰均匀地洒在韭菜畦里。又帮母亲种了一小块洋芋(土豆)。

母亲坐在小凳上,笑呵呵地看着我种菜,像看一棵树在风里欢唱,一株玉米不声不响地拔节。母亲的笑容,是对我娴熟劳作姿势的肯定,也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母亲的菜园几十年不变,一色儿老品种,从不用化肥和农药。村里人都不养牲畜,找不到农家肥,母亲让我拉着架子车跑了十多里路,专门去养羊的二舅家为菜园拉回满满一车羊粪。用城里人的时尚说法,母亲种得的是绿色无公害蔬菜。母亲种菜喜欢老品种老味道。城里人不种地,不知道老办法种出的老品种味道地道、朴厚,不晓得有机绿色蔬菜要施农家肥。

我拎着篮子和一把磨亮的小铲子,挽起裤脚在田野挖苦苦菜。村里几个从地头上走过的人远远地看着我,指指点点。离得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我心里清楚,他们肯定是说,瞧,这个人在城市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没脱庄稼汉的皮。

我回来的次数少,村子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几乎都不认识我。或许他们听家里老人偶尔说起过我,一个游子的曾经与过往。

日子一晃而过,一晃就晃过去几十年。村子里的许多事情在时间里慢慢生疏、湮没,但我是在田野里闻着泥土和植物气息长大的,田野上的农事,像我小时候拿刀子刻在路旁树上的字,已长进我的骨头和血肉。我相信,我肯定比那几个说笑我的人懂更多乡村事物。

少年时我跟父母一样,是娑罗原广袤原野上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耕地、撒种、施肥、锄草、收割、打碾、扬场,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是一个会干各种农活的庄稼把式。比如在烈日下一边挥镰割麦,一边荒腔走板地吼秦腔,在田头地角的树荫下四仰八叉,脸盖草帽睡困觉,端着碗蹲在门前树荫下一边吃饭一边跟左邻右舍大声说笑,听男人们七荤八素地谈论新媳妇的风骚以及年轻姑娘的丰臀细腰。

娑罗平原一望无际。少年时代在田里劳作,我常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庄稼,或者村道上的一棵小树,大地上的一粒草籽。我能听懂庄稼在风里私密对话,逗趣。所以,上世纪70年代初到80年代末这片田野上的事情,一坨牛屎,一粒豌豆,一株高粱,一碗纯正的米酒,都清晰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十八岁那年,春天刚刚在大地上露出微茫的脸,我站在一棵青皮白杨树下,心里一片缤纷,一片苍茫。我想看看田野里的作物再走,但初春时节,还看不到那些亲切的作物在风中摇曳。狗盛爹扛着锄头走过来,说三娃你站在树下想啥呢,听说你要去当兵,好好的书咋不念了?人和树一样,经过风雨吹打才会长得好,才会有自己的天空与梦想。但我没这么说,我想了半晌,很认真地说,我不念书了,出去锻炼几年再回来种庄稼。这是真话,我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喜欢在浮动着植物气息的庄稼地里撅着屁股忙碌。

现在,我站在暮色笼罩的田野上,大地仍然苍茫,但狗盛爹和我当年种过的许多作物都不见了,像深秋的一片片落叶,被风吹走了。当年我抚摸过的杨树已长成粗如人腰的大树。这是我家地头上的树,它的孤独跟我一样,在时间里疯长。

田野上的人纷纷逃离,都拼命往城里挤。我在外头挥霍完自己的青春,也住厌了商品房,被车水马龙的喧嚣噪聒出失眠症,又折身回来,在田野里寻寻觅觅,像一条反向流淌的河,难免让人奇怪,不解。他们不知道,我心里装着城市的秘密,也和村里老人一样,装着这片土地上的秘密。或许那些一心往城里挤的人和我当年一样懵懂,看不清幸福的源头,不明白田野里那些消失的作物,像一个又一个亲人的亡故,失散了,就再难相见。

篮子里很快拾满了野菜,够我吃好几顿。我在田埂上坐下来,点一支烟吃着歇脚。天高地阔,田野里一派寂静,细密如针尖的阳光一层一层落下来,层层叠叠,地气蒙蒙,像翻晒我少年的田野时光。

人的味觉很难改变。我确实很想吃一顿阳春四月的苜蓿菜。记忆里,苜蓿不仅仅是牲畜的优质草料,也是救人性命的“粮食”。

生产队时代,农田耕作不能没牲口,队里饲养着上百头牛、马、驴、骡,耕种,打碾,拉运,样样离不开。开紫色小花的苜蓿是牲口最喜欢的草料,每个生产队种植面积都不小,平原上种着,山坡上的梯田里也种着。牲口吃一冬天干草,瘦得皮包骨。春天来了,苜蓿在春雨里迅速葱郁。饲养员先是在干草里拌少量嫩苜蓿,随着苜蓿日渐繁茂,干草逐步退场,苜蓿和各种青草登场,牲口开始一年里的幸福生活,并一直延续到寒霜铺地。

陶陶每天书包里都揣一个玉米面苜蓿菜饼饼,课间休息时,他会神气地将手伸进书包,掰一小块菜饼放进嘴里,又掰一块放进嘴里,很香很满足的样子,让我咕噜咕噜的肠胃更加饥饿难忍。看见他吃苜蓿菜饼饼,我心里总是忍不住想,要是自己也能有一小块苜蓿菜饼放进嘴巴咀嚼多好啊。但是,我活得像凡尘里的一只蚂蚁,很难实现这个渺小愿望。

陶陶父亲是生产队饲养员,每天去苜蓿地里为牲口割苜蓿,会私下为他家掐一些嫩苜蓿。下地干活的牲口,都配有定量的玉米、高粱和黑豆之类的饲料。也许他送进嘴里的玉米面菜饼,就是他父亲从牲口嘴上克扣下来的。有时候在饲养场看到牲口在槽上咔嚓咔嚓吃黑豆或玉米,我的心莫名地充满忧伤,觉得人卑微的不如一头耕地拉车的牲口。

现代汉语词典对“青黄不接”的解释是,庄稼还没成熟,陈粮已经吃完,比喻人力或物力等暂时的缺乏。这个枯燥的词,现在的人已经很陌生。上世纪70年代,它像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许多农村人眼前摇晃,带着让人心寒的恐惧的光。如果没有紫花苜蓿,我跟许多农村孩子一样,可能早就在这个词语里死掉了。

苜蓿跟韭菜一样,从春到秋,可一茬茬地割。但苜蓿是生产队种着专门喂牲口的饲草,属集体作物,看管很严。不严,让人偷吃光了,牲口吃什么呢?

牲口要活命,人也得活命,如果人都饿死了,田野上只剩下牲口,大地将是多么荒芜。

我们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背着背篼或草筐,提着镰刀,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东躲西藏,潜伏,偷袭,撤退,从田野大田到山坡梯田,从本村到邻村,四处转战,瞪大眼睛寻觅可以果腹的苜蓿。

春天的苜蓿芽最好吃,但时间很短,一开紫色小花,就老了,硬秆秆咬不动,难以下咽。苜蓿每天都会割,前边的老了,后边割过的老茬过几天又会齐崭崭长出嫩芽。日子穷困,不管老嫩,只要能偷到,去掉老秆,拌一点面星子就是活命的吃食。

偷苜蓿是饥饿中的拼死挣扎,亦是看护者与偷食者之间的无聊游戏。白天不行就晚上。夜里,一团一团黑影在地垅、沟涧、树丛里晃动,气氛凝重,像一场又一场生死伏击。黑影子里有大人,也有孩子。悄悄潜进苜蓿地,不管老嫩,挥镰便割,装满背篼和麻袋,撒腿就跑,有时被发现了,追得四处乱蹿。

庆荣二弟庆红偷苜蓿喜欢带上我,说我机灵,能发现和应变突发情况。庆红不像大人那样喊我三娃,叫我三子。他说,三子,今晚跟我去沟泉梯田里偷苜蓿吧。我说,好。晚上就背上背篼跟他出发了。

去山野梯田里偷苜蓿是危险的,沟峁纵横,坡陡,沟深,河流,荆棘,悬崖。我跟着庆红,浑身热汗,背一背篼苜蓿在夜色里热汗淋漓地往回跑,他在前边探路,突然一脚踩空,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掉下了沟。待我们下到沟底寻到,他满头满脸的血,头上热乎乎的血还在往外流,人已经断气。为偷一点苜蓿活命,五年,也许六年,村里四个同伴丢了命。其中一个叫敏的八岁女孩,跟我一般大,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嘴角有两个小酒窝,很美。他们像山野里的小花,还没来得及长高长大,没来得及盛开,就在黑夜里悄然枯萎凋零了。我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骡子,摔断了胳膊和腿。这些悲伤,对我的影响是持久的。伤痕与阴影,像一团黑沉沉的迷雾,一直笼罩在我生命的上空,萦绕不去。

接连不断的死伤惨剧,并未挡住村里人偷苜蓿的脚步。人被苦难催逼着,活得筋疲力尽,顾不上悲痛,死了,哭一场,挖个坑埋了,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因为不偷一点紫花苜蓿果腹,人会饿死,会比牲口更早地倒下。

白天跟伙伴背着筐去偷苜蓿,我会揣一本书,趴在沟洼和地垄里,半晌等不到时机,就打开书消磨潜伏的枯寂和无聊。有时读着读着,便听不到肚子里的咕噜声了,一粒粒文字就是我播种的庄稼,可以填充饥饿的肠胃。阅读让我渐渐懂得,书可以帮我抵抗饥饿和孤独,书就是穷孩子可以随时随地打开的粮仓。

一次,我和同伴潜进苜蓿,手脚麻利,挥汗如雨,身边的小篓很快塞满老苜蓿。头顶上,烈日炎炎。苜蓿长得很高,看苜蓿的老汉蹲在不远处的崖畔上,对孩子们的偷袭浑然不知。我们仰面躺在开满紫色小花的苜蓿地里,汗水一滴滴从脑门上往下流,蚊虫叮咬着,都不敢大声说话。我静静地躺着,看蜜蜂在花朵上起起落落,蟋蟀或近或远,隐蔽在四周低吟浅唱。头上的天,很蓝,苜蓿花优雅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只蝴蝶,在我头上盘旋,飞走又飞来。面对无限空旷与寂静,我静静地观察,倾听。听苜蓿花开的呢喃细语,心静如水,忘记饥饿,疲累,忘记了一家人正等着我偷一背篓老苜蓿回去下锅。我第一次发现苦难生活里的美,烦难慢慢地退隐,眼前是一个诗意、浪漫的世界。尽管命如草芥,家境几乎贫穷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那一刻,我的心里没有焦虑,浮躁。心,被一种无法言语的欢喜轻轻拨动,就像蜜蜂的嘴唇轻轻触动一朵紫花苜蓿。生活多好,不管疾苦,活着真好。

苜蓿地过几年,要挖掉老根重新种植,否则不好好长。挖苜蓿根是重体力活,长而白胖的苜蓿根在地下纵横交错,扎得很深,要使出浑身力气抡圆镢头往深处挖。挖苜蓿根,生产队计工不按大人孩子计,以挖回的重量算工分。所以,每年挖苜蓿根,我会挥起镢头拼命挖,跟往田里运肥,从牲口圈里往外挖粪一样拼命,多劳多得。苜蓿根背回场院过秤后,饲养员用铡刀铡成寸许小节,便是牲口最可口的上等饲料。

挖过根的苜蓿地,当年都会倒茬种植小麦。从麦种播进地里到麦苗窜出地面,一直到来年的春天,我比生产队长更关注这片新麦地。即便挖得再干净,地里也会落一些根须,零星的嫩苜蓿芽会跟麦苗一起生长,一小朵一小朵,我要抢先将混在麦地里的苜蓿摘回家。一筐苜蓿就能为家里节省一碗玉米面,春夏之交,我家就会晚一天断炊。

包产到户后,生活日渐好转。因为要养牲口种田,家家户户在自家田里都会种一小块苜蓿。紫花苜蓿既是牲口的饲草,也是日常生活里的寻常蔬菜,再也不用冒着生命之险去偷,想吃,随时可去自家地里摘一篮子。

邻居铜娃家的那一小块苜蓿,也许是娑罗原消失最晚的。2007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或者黄昏,我在她家的这块地里摘了一篮子苜蓿芽,母亲变着法儿,为我做了几顿苜蓿菜饭。母亲说,第二年那块苜蓿地就倒茬种小麦了。之后,我在娑罗原走亲访友,跑过好些地方,也问过不少人,都说没人种苜蓿了。也许在一些饲养着牲畜的偏远地区,苜蓿还在地里生长、摇曳着,但想来面积不会大。机械和化肥已取代传统耕作,农民不饲养牲畜,还种苜蓿做什么呢。

——选自王雁翔散文集《我的故乡下雪了》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

作者简介

王雁翔,甘肃平凉人,作家、记者,现居广州。

诗歌、散文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天涯》《作品》《四川文学》《山东文学》《滇池》《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等刊。

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新闻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年度精品奖,长征文艺奖等。

已出版非虚构作品集《走在高高的山冈上》,散文集《穿越时光的河流》《我的故乡下雪了》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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