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把元顺帝“忽悠瘸”的十六天魔舞,到底是什么来路?

所谓“十六天魔舞”,是流行于元朝宫廷的一种著名乐舞。从形式上看,它起源于宗教艺术,即藏传佛教中的“金刚舞”。

关于十六天魔舞的表演形式,《元史》记载道:

(至正十四年,1354年)时帝怠于政事,荒于游宴,以宫女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一十六人按舞,名为十六天魔,首垂发数辫,戴象牙佛冠, 身被缨络、大红绡金长短裙、金杂襖、云肩、合袖天衣、绶带鞋袜,各执加巴剌般之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宫女一十一人,练槌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帽、窄衫。所奏乐用龙笛、头管、小鼓、筝、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以宦者长安迭不花管领,遇宫中赞佛,则按舞奏乐。宫官受秘密戒者得入,余不得预。

首先,“赞佛”和“受秘密戒”等字眼的出现,说明十六天魔舞与藏传佛教,有着密切的关系。藏传佛教在“供养诸佛”时,所跳的舞蹈被称为“金刚舞”。

西夏至元朝时期,擅长金刚舞的萨迦派和噶举派的上师,与西夏和元朝的关系皆十分密切。因此,十六天魔舞的表演形式,很大概率源于金刚舞。

(伊始)十六天魔舞

其次,文中的“加巴剌般”,即梵文“人头骨碗”之义,金刚舞者皆执此法器。其中,“般”大概率是“盤”字的同音通假,与“碗”相近。关于十六天魔舞的记载中,出现了金刚舞中常见的“加巴剌”,进一步证明了二者的密切联系。

第三,文中的“铃杵”,即金刚铃和金刚杵,早在金刚舞尚未传入西藏的时代,金刚舞者在舞蹈时,就要手执这两种法器。至今流传于藏区各种派系的金刚舞表演中,也无不使用金刚铃和金刚杵这两种法器。因此,十六天魔舞用“铃杵”,再次证明了此舞与金刚舞的渊源。

金刚降魔杵,一端为金刚杵,另一端为铁制三棱杵,中段有三佛像,一作笑状、一作怒状,一作骂状。

第四,舞者“戴象牙佛冠,身被璎珞”的装束,其实就是装扮“佛菩萨相”,这再一次表明此舞与藏传佛教艺术存在的渊源关系。

综上,十六天魔舞与藏传佛教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 自表演形式方面看,其渊源极有可能是藏传佛教僧侣所常跳的金刚舞;
  • 在跳此舞的时候,颅骨碗、金刚铃、金刚杵等乃舞者必执之法器,它们在天魔舞表演中均能找得到。

天魔舞所表演的故事,应源于莲花生大师收伏魔女并使之成为护法的传说。在法国巴黎图书馆藏敦煌遗书藏文手卷P.T.44中有一则珍贵的记载,据罗秉芬先生所作的汉文翻译如下:

本尊金刚橛的来历及其成因。昔日,(莲花生大师)从尼泊尔境内洋列雪(岩洞), 前往天竺那兰陀寺取《本尊金刚橛十万颂续部》经,雇佣尼泊尔搬运夫夏甲玉、乃伊苏二人驮运。

(途中)适遇四魔女神于日暮时吞噬一切过往行人(搬运夫二人即被吞噬)。此刻,莲花生大师大显神通,佯作气息奄奄即将丧命的模样,以手一抹,(四魔女神)“吱”地一声叫,当即就擒,(莲花生大师)将其放入帽中,扬长而去。

莲花生大师,佛教史上最伟大的大成就者之一,藏传佛教的主要奠基者

抵达那兰寺,从帽中取出,(四魔女)现出非常美丽的女人身相,当即(向莲花大师)发誓祈愿成为本尊金刚橛之护法神,接受其祈求封为护法神,呈现吉祥征兆。以金沙一捧作为布施奉献。

随之,迎请《本尊金刚橛十万颂续部》经,返回尼泊尔洋列雪… …敦促未超世的十凡体四魔女亦修习证得成就,并命名为:赐“来生”者幻化女神、赐“食”者神变女神、赐“显贵”者大威德女神、赐“寿”者幻变女神。

四魔女立誓并最终成为了“金刚橛之护法女神”,实际上相当于藏传佛教中的护法天母。在元明文献中十六天魔舞有时也称为“天母舞”,恰好说明了十六天魔女的性质。

因此,“十六天魔女”原则上不是佛的对立者,而是佛的护法。十六天魔舞与天魔迷惑、引诱佛祖的故事,是扯不上关系的。实际上,天魔舞不单纯是一种宗教艺术表演,它与“大喜乐禅定”秘密法有着很强的关联。和天魔舞女共跳这种舞蹈,实际上就是一种“双修”密法。

十六天魔舞是如何出现,如何流播,并最终在元末进入宫廷的? 根据史料记载,此舞可能与“大喜乐禅定法”一起,由河西吐蕃僧人传入元朝宫廷。

早在蒙古汗国时期,与蒙古统治者关系密切的萨迦派和噶举派,就已先后在河西传教。譬如萨迦派领袖萨班(1182—1251),就曾受邀与窝阔台之子,经略藏地的阔端于凉州会盟(124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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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会盟,揭开了中原王朝和西藏关系的新篇章

所以,十六天魔舞由传法的佛教僧人根据金刚舞创编后,在河西地区流行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莫高窟特级洞465窟元代壁画中:

  • 有的女舞者舞姿类似于天魔舞的“背翻莲掌”;
  • 有的女舞者持碗,类似于天魔舞中的“加巴剌”;
  • 有的女舞者披璎珞,作“菩萨相”;
  • 还有的女舞者双手均持“金刚杵”。

佛教舞蹈主题壁画

从后人对于十六天魔舞的描述看,此舞含有不少西域胡乐的因素。而这些胡乐,恰是中古时期通过河西走廊大量输入中国的艺术形式。杨维桢《铁崖古乐诗·习舞》云:

十六天魔教已成,背反莲掌苦嫌生。

夜深不管排场歇,尚向灯前踏影行。

十六天魔舞中包含了大量反掌、踏影等动作。所谓踏,即踏歌,就是比较典型的西域舞蹈。

杨维桢(1296—1370),元末明初诗人、文学家、书画家

简单总结一下:

  • 十六天魔舞在元末进入宫廷以前,在河西地区早已流传;
  • 藏传佛教僧侣在河西传法时,在传统金刚舞基础上添加了大量的胡乐元素,最终创制了十六天魔舞。

接下来,我们重点关注两个问题:

  • 将十六天魔舞传入宫廷的佛教僧侣,属于何种派系?
  • 十六天魔舞为什么要到元末,才传入宫廷?

在元朝,与皇室最为密切的藏传佛教派系,毫无疑问是萨迦派。从这个背景看,最有可能把天魔舞传入元朝宫廷的,似乎就是萨迦派。

元朝第一位“帝师”八思巴就是萨迦派

实际上,皇室与萨迦派的关系,在元朝后期出现了一些变化。元朝后期的几位皇帝,对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的僧人,表现出了特别的信任。

譬如黑帽系第四世活佛乳必多吉(1340—1383年),在1356 年曾被顺帝召命入京。1360年他来到大都,为顺帝父子受金刚亥母灌顶,讲《那饶六法》,并传方便道。

因此,噶举派僧人同样有可能将天魔舞带入宫廷。

大宝法王第四世噶玛巴乳必多吉像

首先,《元史》在叙述天魔舞时,把此舞与这些“双修法”置于一处。这里的的“双修法”,正是黑帽派的“密法”之一。

其次,噶举派中最初的两个派别,均对天女有比较特殊的信仰。

  • 香巴(香巴)噶举一派,据传曾得到飞行天女的传授;
  • 达波(塔布)噶举一派的“灵性导师”那若(? ~ 约1039年),据说是受一位仙女的指点,才往孟加拉隐士梯罗处受戒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达波噶举一派又分成多个支派,其中“噶玛噶举”便是其主要支派之一。而噶玛噶举再分为两个小系,一是红帽系,一是黑帽系。据传,噶玛噶举黑帽系所戴的黑帽,也是天女送给创派者都松钦巴的。

从这些传说中可以看出,十六天魔舞的出现,很可能与“黑帽系信奉天女”的信仰有关。因此,将十六天魔舞传入元朝宫廷者,似乎噶玛噶举派黑帽系僧人的可能性较大。

都松钦巴(1110—1193),意思为“知三世”

再来看第二问题,十六天魔舞为什么在元末才得以“进入朝廷”?

值得玩味的是,元朝初期,官方曾颁布过禁演十六天魔舞的命令。据《元典章》卷57《刑部十九·诸禁杂禁》记载:

至元十八年( 1281年)十一月,御史台承奉中书省札付:据宣徽院呈,提点教坊司申,闰八月廿五日, 有八哥奉御、秃烈奉御传奉圣旨:道与小李,今后不拣甚么人,十六天魔休唱者,杂剧里休做者,休吹弹者,四天王休妆扮者,骷髅头休穿戴者。如有违犯,要罪过者。钦此。

如果此舞由黑帽系创编的假说成立,这个问题就可以有一个新的解释。

忽必烈:我可是很记仇的

原来,忽必烈征大理的时候,萨迦派的八思巴和噶举派的噶玛拔希都曾前来谒见。后来,噶玛拔希转投蒙哥汗,八思巴则一直效忠忽必烈。

蒙哥汗去世后,忽必烈与弟阿里不哥争汗位,噶玛拔希因为有帮助阿里不哥之嫌被拘禁,遭受了严刑拷打,直至1264年始得释放。因此,十六天魔舞之被禁,可能与创编这种乐舞的黑帽系得罪了朝廷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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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舞蹈主题壁画

纵观上述,十六天魔舞由噶玛噶举派黑帽系僧人创编的可能性较大。

  • 因为黑帽系僧人常在河西地区传法,所以这种舞蹈原本也在河西流传,并因而吸收了不少西域胡乐的因素;
  • 因黑帽系与忽必烈产生矛盾,此舞在元初遂遭禁止;
  • 至元朝末期,因为皇室转而信任黑帽系僧人,天魔舞不仅“重见天日”,并被带入宫廷。

文章临近结尾,帮大家梳理一下思路:

  • 天魔舞的表演形式,极有可能源自于藏传佛教的金刚舞;
  • 天魔舞的表现内容,与莲花生大师收伏魔女并使之成为护法天母的传说有关;
  • 天魔舞的创编者,最有可能是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的上师,随着黑帽系的得宠,在元朝末年和其他密法一起进入宫廷,并因获得皇帝的重视而名声大噪。

元朝末期,各地烽烟四起,不少地方的统治机构已经瘫痪。之前一直锐意进取的元顺帝,心态逐渐崩溃。尤其是丞相脱脱死后,他彻底堕落了。他声色犬马,长期不理朝政,沉迷于“十六天魔舞”无法自拔。

元顺帝(1320—1370)

为了欣赏十六天魔舞,他专门建造高阁,“飞桥舞台于前,四栏引翼。每幸阁上,天魔歌舞于室,繁吹导之,自飞桥西升,市人闻之,如在霄汉。”尽管朝中大臣百般劝谏,可他不但不听,反而想方设法躲避,甚至特意挖地道以躲“宰相以旧制为言” ,荒唐至极。

至正二十七年(1367) 八月,大势已去的元顺帝,诏命皇太子领天下兵马。次年闰月,元顺帝携三宫后妃、皇太子、皇太子妃,逃到应昌府(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

应昌城遗址

同年八月,明军攻陷大都。至正三十年(明洪武三年,1370)四月,妥懽帖睦尔驾崩于应昌,享年五十一岁,庙号惠宗 ,蒙古汗号为“乌哈噶图汗”,明朝为其上尊号为“顺帝”。

在《蒙古黄金史纲》中,记载了一首元顺帝离京时所作的一首长诗:

当然一些学者认为,这是蒙古史学家的“发挥”

可是,世界上哪有后悔药呢?(拓展阅读:一文概览:藏传佛教是如何“玩死”元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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