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元朝不同民族知识分子的“中华认同”

忽必烈建立的元朝,其疆域之辽阔,文化之多元,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空前绝后。作为元朝文化主体的中原汉文化、占据一定主导地位的草原游牧(蒙古)文化以及颇具影响力的西域商业文化,彼此间碰撞出了奇妙的火花。

幅员辽阔的蒙古诸汗国

到了元朝中后期,伴随着熟谙汉文化的蒙古、色目人士的日益增多,这些原本来自不同地域,分属不同族群,信奉不同宗教的胡、汉士子间的关系日渐融洽,最终形成了颇为奇妙的“多元文化圈”。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元文化共同汇入了中华文化的洪流,共同书写出了中华文化史上较为独特的篇章。

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的“汉文化认同”

坦诚说,尽管元朝文化以多元著称,但作为“土著”的中原汉文化,历史最为悠久,生命力和辐射力最强。在元朝定鼎中原,人民生活趋于稳定后,各族士子们开始“舍弓马而事诗书”,沉浸于中华文化之中无法自拔。

回回诗人马祖常(1279—1338)评价道:“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方偏气之语,不相通晓,互相憎恶。惟中原汉音,四方可以通行,四方之人皆喜于习说。”

在元朝,可以看到很多“异样”的面孔

在古代中国,“天下国家”讲究“内华夏”而“外夷狄”。但到了元朝,汉族知识分子们突破了所谓“夷夏大防”的狭隘民族观,普遍认同“夷而进至中国则中国之”的观念。因此,以蒙古、色目为代表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也逐渐被他们普遍接受。

这些主张“以夏变夷”的汉族知识分子,更倾向于以文化(儒家思想)为纽带,影响和浸润这些异族知识分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不仅将这些主动学习中原汉文化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当成“道义之交”,甚至还以“吾徒”、“吾党”称之。

譬如著名文学家许有壬,就曾对蒙古族学者万家闾做出了高度评价。“天资聪颖,喜交儒士,灼然见有道义,故确然无间于吾徒也。”

许有壬著《至正集》截图


至于主动学习中华文化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可谓不胜枚举。最具代表性的,非顺帝时期的政治家脱脱莫属。脱脱(1314~1355),字大用,蒙古蔑儿乞氏。幼时师事浙东大儒吴直方,深受儒学浸润。他两度出任宰相,恢复科举,重开经筵,主持编修辽、宋、金三朝之史。

鉴于脱脱推行汉法,全盘否定前任右丞相伯颜以“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为代表的反儒政策,他赢得了广大儒士的衷心爱戴。在他被害之后,浙江诗人戴良(1317—1383)等均“以诗祭之”。

脱脱草书《题璇玑图》,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在元朝,汉族知识分子们不仅研习儒家经典,还兼通佛道。因此,这些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们,在学习中原文化时,亦“喜谈佛道”。

如“亦都忽立,其先回鹘人。....西北人材率雄杰悍鸷,尚武而嗜杀,而公独禀和易,趋尚文雅,通儒书,礼秀士,喜谈仙佛,善作大字,绰有中州风度。”

实际上,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在多个层面上认同了汉文化。一些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在文学艺术领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赢得了各族文士的赞誉。

  • 譬如葛逻禄族(6—13世纪,中亚操突厥语的游牧部落)色目人廼贤(1309—1368)以诗闻名,“上而公卿大夫,下而里闾韦布之士,莫不称之,一时之善为诗者亦莫之能过也”;
  • 西域回回诗人孟昉“明敏英妙,质美而行懿。……尝拟先秦、西汉诸作,摹仿工致,大夫士皆与之”;
  • 西域人沐仲易“工于诗,尤精书法。乐府、隐语,皆能穷其妙,一时士大夫交口称叹。”


一言概之,当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们接受了中原汉文化后,汉族知识分子们便不再“以蛮夷视之”,不仅以诚相待,还对他们的成就,给予充分的肯定。

汉族知识分子们对“外来文化”的认同

实际上,元朝的汉族知识分子们,在以中华文化浸润诸少数民族友人的同时,也逐步认同了“能行中国之道”的蒙古和色目文化。

蒙古的饮食文化,历史悠久且特色独具,和以农耕为主的汉族的饮食习惯大有不同。作为游牧民族传统饮食的肉食和奶食品,颇受汉族士大夫们的胃口。历史记载,1334年许有壬扈从上都,写下了《上京十咏并序》。

他以十首诗的篇幅,描绘了多种草原美食,如马奶酒、黄羊、黄鼠、籸面、地椒等等,并详尽记述了品尝心得。以《马酒(马奶酒)》为例:

味似融甘露,香疑酿醴泉。新醅撞重白,绝品挹清玄。

骥子饥无乳,将军醉卧毡。挏官闻汉史,鲸吸有今年。

马奶酒

在元朝,以“蒙古风”服饰为代表的“胡俗”颇为流行。即便到了明朝,这种“胡俗”依旧受民间尊崇。如《明实录》所说,“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士庶咸辫发椎髻,深襜胡俗。衣服则为袴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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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宋遗民”自居的郑思肖也不得不承认,“今南人衣服、饮食、性情、举止、气象、言语、节奏,与之俱化,惟恐有一毫不相似。”

郑思肖(1241—1318),宋末诗人、画家,连江(今福建省福州市连江县)人


同样,元朝的汉族知识分子们,不仅不反感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们民族服饰,对于蒙古和西域的物质文化,多有包容和接纳之意。

如僧人来复《题赵松雪巎子山二公墨迹卷后》云:“康里平章(西域康里诗人康里巎巎)起燕族,貂帽狐裘面如玉。”诗中不仅记录了西域人穿貂披裘的生活习惯,还称赞其“异域长相”“颜如玉”。

康里巎巎[náo](1295—1345),字子山,号正斋、恕叟,西域康里部人,元代著名书法家

和中原酒味道与酿制方法有所不同,“味甘、辣,大热,有大毒,主消冷坚积,去寒气”的西域特产阿剌吉酒,深得一些汉族士人的喜爱。譬如诗人黄玠就盛赞道:“阿剌吉,酒之英,清如井泉花,白于寒露浆。”

另外,“价贵于金,实为犀利,王公贵人皆佩之”的“回回刀”、西域制糖术、新的葡萄酒酿造术、舍儿别(果子露)煎煮法、“纳石失”织品、“撒答剌欺”锦料等各式各样来自西域的生活技艺和用品,均在元朝传入中土后,被汉族知识分子们普遍接受。

明孝靖皇后无袖方领升龙纹、寿字纹刺绣比甲

除饮食和服饰等物质文化外,元朝汉族知识分子们,也对蒙古、色目的精神文化有所认同。

至元六年(1269)七月,忽必烈下诏,在全国各地设立诸路蒙古字学,并要求各级官员必须限期(100天内)熟习蒙古新字。出于跻身仕宦的愿望,很多汉族知识分子开始学习蒙古语言文字。

八思巴文字母表

江西理学宗师吴澄(1249—1333),不仅对蒙古新字(八思巴文)评价颇高,“以开皇朝一代同文之治者也”;并在《送杜教授北归序》中,全面系统地分析了八思巴字的文化功用,指出了这种表音文字较之于传统汉字的优势。

元中期学者虞集(1272—1348)亦称:“世祖皇帝既一海内,尽出四海之贤能而时举之。取士之途非一,而常恐不及也。始置国字,合音以成言,累文以成字,以同四海之文,以达四方之情,以成一代之制。”

到了元末时期,福建一带的民间书坊,还数次刻印销售蒙汉对译小册子《至元译语》。汉族知识分子们学习蒙古语的热情,可见一斑。

左:吴澄(1249—1333),右:虞集(1272—1348)

元杂剧中,北方少数民族的语言也被广泛使用。据史学家考证,现存元明戏曲剧目中含有的蒙古语词语多达近两百个。这说明,元朝的汉族百姓们,已经对蒙古语的日常词汇有所掌握。

在元朝,官方和民间均对源于西域的回回医药有所重视。元廷除了增设正骨科以外,还设有广惠司,掌管“回回(族)医药”。

大儒许有壬《大元本草序》说:“西北之药,治疾皆良,而西域医术号精,药产实繁”;《南村辍耕录》中,也记载了西域人聂只儿治疗驸马刚哈剌奇疾,回回医官做肿瘤手术的事迹,并称“西域多奇术,信哉!”

伊斯兰医学家伊本·西那所著《医典》,是十七世纪以前亚欧广大地区的主要医学教科书和参考书


另外,蒙古和西域人的建筑、天文、地理、数学等方面的科学技术以及婚俗、礼仪等风俗都被汉族士大夫广泛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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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大儒方孝孺对此可谓“痛心疾首”:“元既有江南,以豪侈粗戾,变礼文之俗,未数十年,熏渍狃狎,骨化风成。而宋之遗习,消灭尽矣。为士者辫发短衣,效其语言容饰以附于上,冀速获仕进,否则诎笑以为鄙怯。非确然自信者,鲜不为之变。”

小结

许有壬在《大一统志序》中,概括“元朝盛世”是“六合同风,九州共贯”。这说明,元朝虽然“地有南北、人分华夷”,但有着趋同的文化精神,这便是多元一体、海纳百川的中华文化。

元朝天文学家郭守敬主持制作的简仪

客观地说,中华文化中“多元一体”的特质,不仅是团结中国各民族同胞深度交往的纽带,更是消除文化隔阂的“粘合剂”。在认同本民族文化的基础上,包容、理解、尊重和珍惜“他族”文化,是构建“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大前提。

因此,我们不能单一思考“少数民族如何汉化”,而是要从多民族彼此间互动交流的角度,强化对“中华民族”的观念认同。或许,我们可以从几百年前的元朝各族知识分子们身上,得到新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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