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居:曾是长夜里的一盏灯

在经历了沉闷而压抑的元代之后,明、清两代,随着经济重心的南移,学术也在南移,岭南文化终于平地冒起,如日中天,四面照射,闪耀出满天彩霞。

就全国文化学术而言,元、明两朝嬗递,僵化、窒息的闷局,则一脉相承。明初是对文化箝制最严厉的朝代之一,许多士人因为表达思想而遭到诏狱、廷杖的摧戕。理学、心学的崛兴,其实也是在政治高压之下,狷洁之士为自己的心灵自由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朝廷对书院采取排斥的态度,士子只有入官学才能参加科举,所以府、州、县都办起了官学,而书院则陷于沉寂停滞,这种状态从洪武至弘治年间(1368~1550),持续了近两百年。孝宗皇帝坦承:“本朝无书院之制。”(《明孝宗实录》)

陈献章

在此期间,广州偌大一座会城,除了在药洲重建元季被毁坏的濂溪书院外,仅有一所新书院开张,就是明正统二年(1437)开办的崇正书院。书院原来是濂溪祠,院址在都府后街(今朝天路)原西察院,属于官立书院。当时书院的衰落,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甚至连元代都不如。许多士人把学问视作谋取功名利禄之器,乃至士风日坏,道德堕落。

不过,这时广东出现了一位在文化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陈献章,为漫漫长夜点亮了一灯。

陈献章,广东新会人,字公甫,号实斋,明代心学的开山祖师,因在新会白沙里居住而人称“白沙先生”。虽然陈献章没有在广州办过书院,但他的思想,对广州书院却有着巨大的影响。

明正统十二年(1447),陈献章20岁,乡试中式,当时他的老师已经对他另眼相看,预言“陈生,非常人也”。正统十三年(1448)会试礼部,中副榜,进入国子监读书。明景泰二年(1451),参加会试下第。景泰五年(1454),陈献章卷铺盖离京,一路山水相送,风雨相随,来到江西临川,拜大儒吴与弼为师。吴是著名理学家、教育家。清代学者黄宗羲在《明儒学家》一书中,把吴与弼列为《崇仁学案》第一人,也是看重他的学术地位。

吴与弼对陈献章督导甚严,每天早上,晨光初现,便在他门前高呼:“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何从到孟子门下?”陈献章马上一骨碌爬起来去读书。古圣贤垂训之书,无所不读。没课上的时候,陈献章帮老师种菜编篱;老师写字,他在旁磨墨;老师会客,他煮茶、奉茶,如是者半年而归。

陈献章在这半年中,学会了尊师道、勇担荷、发愤勤勉,从临川回家后,足不至城市,筑春阳台,闭门读书,整整十年,穷尽古今典籍。直到明天顺八年(1464)才走出春阳台,十年来第一次站在蓝天阳光之下,他参透了!

成化五年(1469),陈献章参加会试,又下第,从此断了科举的念头。回到家乡后,他决定设坛授业,于是在新会筑起一间“小庐山书室”,作为教馆。四方士子纷纷前来拜师。著名的白鹿书院也想聘他为山长,但他辞而不就,继续留在江门讲学。

他的教学方法是:

一、先静坐,后读书;

二、多自学,少灌输;

三、勤思考,取精义;

四、重疑问,求真知;

五、诗引教,哲入诗。


他曾写《龙冈书院记》一文,表达了一位文化巨匠对书院教育的雅望:

父兄不以其言为子弟师,业修于身,子弟习而化之,其教也不一,因其世箕裘异焉耳。农商技艺各有教,岂直士哉!

昔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道大行于天下,孔子不得其位,泽不被当世之民,于是进七十子之徒于杏坛而教之,择善力行,以底于成德。其至也,与天地立心,与生民立命,与往圣继绝学,与来世开太平。若是者,诚孔子之教也。大哉!教乎!

“与天地立心,与生民立命,与往圣继绝学,与来世开太平。”这就是历代先贤办教育的最高目的。陈献章认为天理无处不在,人欲亦无时不在,唯去其人欲,而充盈其天理,“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才可真正进入虚灵明觉之境,无论富贵、功利、得失、生死,都不足以动其心。他有一首《随笔》诗云:


断除嗜欲想,永撤天机障。

身居万物中,心在万物上。



这是对明代士人溺于利禄之学的一种匡纠。陈献章在给弟子的信中,有这么一段话:“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与林缉熙》)一种大智大趣、清静自然的气质,于文字间,如清泉般汩汩然而出。

陈献章的心学,与周敦颐“主静立人极”,二程“静坐则本原定”的主张,脉脉相通,但又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明史》上说:“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有人骂他创立的“江门学派”把儒学变成佛学,把读经变成参禅,但更多的人则奉他为“真儒复出”,甚至把他称为“活孟子”、“陈道统”。

成化十九年(1483),宪宗皇帝下诏请陈献章入京。途经广州时,官府按照古礼制,请陈献章乘坐“公车”,从城北往城南巡行,接受百姓瞻仰。当日万人空巷,夹道相迎,围观者数千万人,填街塞巷,连马车也无法通过。一百多位画师追随在马车后,为他画像,其盛况堪称世间无两。

陈献章赴京后,朝廷要他参加吏部考试,他称病拒考,以侍奉老母为由,飘然返乡。此后屡荐不起,在江门讲学终其一生。

湛若水


明弘治七年(1494),29岁的增城人湛若水,投到白沙门下,执弟子礼。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他初拜陈献章为师时,斋戒三天,才敢开口向师尊求教。当时湛若水刚参加会试报罢,陈献章对他说:“此学非全放下,终难凑泊。”湛若水毫不迟疑,把会试部檄当场焚毁,以示决心。

在陈献章悉心教诲下,湛若水三年悟道,心胸豁然开朗,提出“随处体验天理”为宗,主张随心、随意、随家、随国、随天下,无处不可以认知天理。陈献章欣喜地说:“著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处。”(《与湛泽民》)他把江门钓台作为衣钵,传给湛若水。湛若水成为陈献章的首席大弟子,后来他在广州和江南各地开办书院,传授心学,《明儒学案》上说他“平生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从游者殆遍天下”,门生弟子多达三千九百多人。

陈献章之后,广州书院的课业,以江门学派的心学为主流。陈献章病重时,曾给湛若水留下一首诗,字字机锋,充满着一位哲人深邃的思想与灵明的智慧,对于我们理解心学,不无启发。诗云:


有学无学,有觉无觉。

千金一瓠,万金一诺。

于维圣训,先难后获。

天命流行,真机活泼。

水到渠成,鸢飞鱼跃。

得山莫杖,临济莫喝。

万化自然,太虚何说?

绣罗一方,金针谁缀?

(《示湛雨》)


湛若水在读到这首遗诗时,不禁悲从中来,午夜哀思,落笔成文:“堂堂元气,逝将与大化而长奔。一十二万年雪月,四百三十峰晴云,是犹庶几乎先生之真,万古长存。嗟哉!先生昔尝执我之手:‘唯我与尔,以慨斯文。’今也斯文丧天,予将畴亲?吁悲无垠,呜呼哀哉!”(《奠先师白沙先生文》)古人往矣,四海远矣,但他们的思想恩光,却无在无不在,浑然弥布于天地上下四方。

如今,在广州北京路还有一个“白沙居”的地名,据《广州城坊志》说:“白沙居,相传白沙先生曾卜居于此,故名。”从“相传”二字推想,陈献章卜居广州,似乎只是一个“传说”,但从他的诗文中追寻其足迹,可知他来过广州多次,应聘上京时路经广州,从北京回来也经过广州。陈献章曾在扶胥镇南海神庙附近的西台精舍讲学,写下《浴日亭,次东坡韵》、《扶胥口书事,借浴日亭韵》、《石门次林缉熙韵》等诗。对陈献章而言,广州并不陌生;对广州人而言,这位圣代真儒,也不陌生。



无论陈献章是否在广州讲学,但岭南士人,无不受他的惠泽,以致蔚成“凤飞群鸟从以万数”的盛观,象征着“岭学”正式登上中国文化舞台的中心位置,为几年后广州书院呈井喷状出现,打下了基础,做足了铺垫。

明嘉靖十年(1531)——陈献章逝世31年后——湛若水委托巡按御使吴允祥在广州崇报寺(今中山六路旧南海县街)旧址上,开办了一所白沙书院。由于是利用废弃的寺庙,所以地方宽敞,规模宏大,让许多私立书院都相形见绌。书院包括五间祠堂,东轩三间,西轩三间,拜亭三间,在祠亭之间左右有号房十四间,左右两个莲池。高大的牌坊立于前,外有三道大门,门左右有号房十三间,在号房南面还有东西厅各三间。可以想象,当年这里生徒环立,执经问难的热闹场面。

湛若水为书院撰写题记,对创办这所书院的宗旨、选址、规模,以及经费来源,都有清楚的交代,他写道:“其以崇报寺旧址创而新之为白沙书院,以其孙新会儒学生畬改广州府学,而帮其廪以守之,又拨废寺膏腴之田一顷四十四亩以供祠事。一举而辟异端,扶正学,以化训乎乡里,以风动乎天下,而垂诸来世,亦观风者之首务也。”他称赞吴允祥为儒林做了一大好事:

于是有祠有室以妥灵,有堂以敷教,有庑以处学子。学子之来,可以居业,可以游,可以息,可以优游涵泳以究先生之道,升其堂而入其室,宛然俨然如先生之存,僾乎若睹其容仪,闻其磬欬而亲炙之者。所以淑人之心,明正道、扶世教、易风俗,将推斯世唐、虞三代之上,礼义兴,狱讼息。夫然后人人知吴君之功于斯为大,而出于簿书刑法之外万万矣。(《白沙书院记》)

以白沙书院开办为标志,就像一道闸门被打开,郁积百年的洪流,突然一泻而下。广州书院史上第一个洪峰,正式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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