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虢城 vs 瓜城」到「阴入对转」看汾阳话入声韵的演变

《左传·宣公十五年》记载:「晋侯赏桓子狄臣千室,亦赏士伯以瓜衍之县」。这里的「瓜衍之县」就位于今天山西汾阳孝义交界处的小虢城、大虢城一带,两村隔虢义河相望。

关于大小虢城的来历,山西省郭氏文化研究会的郭锁柱曾在《虢人北迁与瓜衍置县》一文中有过详述。相传春秋时期著名的「假虞灭虢」事件发生后,本居住在晋豫黄河流域一代的虢国和虞国遗民迁徙到今汾孝一代的瓜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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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平寰宇记》载:「虞、虢二城,相传晋灭虞、虢,迁其人于此,筑城以居之……瓜城,在县北十里,此本虢城也。」。

清《春秋舆图》称:「瓜衍城在孝义县北十里,……今名虢城」。


虢人北迁与瓜衍置县 —— 山西省郭氏文化研究会特约研究员 郭锁柱

我们又知道,汾阳方言把「小虢城、大虢城」称作 xiw gua shi /ɕiɯ kua ʂʅ/ 和 dw gua shi /tɯ kua ʂʅ/,发音与「小城,大城」相同。然而「虢义河」一词又读 guaq ii hw /kuɛʔ ɿ xɯ/,发音同「义河」,「刮」是「虢」的汾阳话正音。

不论从古代史籍还是现代汾阳方言,我们都可以看得出「瓜、虢」二字有着分不开的渊源,然而这两个字的读音不论是普通话还是汾阳话都相差不小,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先看一下「瓜、虢」二字的历史音韵:

上古拟音采自郑张尚芳《上古音系》,中古拟音采用潘悟云先生拟音

我们可以看到不论是代表了先秦两汉时代的上古音汉语,还是代表了南北朝隋唐时代的中古汉语,「瓜、虢」二字的读音都只有韵尾的区别,其声母、开合、等第、介音、主元音等其他元素全部相同。这为二者发音的「阴入对转」提供了非常充足的可能。

「阴入对转」,即可阴声韵(即开音节,无鼻音或入声韵尾的字)与入声韵(参见【汾阳方言语音教程】第三课-入声韵)对转,是一种古已有之的语音现象,早在《诗经》时代的押韵现象中就已大量存在,如「之职通韵,幽觉通韵,宵药通韵,鱼铎通韵,支锡通韵,脂质通韵」等反映的就是阴入对转现象。

而「瓜、虢」二字在上古时代恰恰就属于「鱼、铎」二部。这种只有韵尾区分的格局保留到了中古时代。在入声韵尾失落或者弱读的时候,发音与相对应的阴声韵就相同,继而想通了。

这种格局,也保留到了今天的汾阳方言中。

在今天的汾阳方言中「瓜、虢」分别读 /kua/ 和 /kuɛʔ/,「虢」的读音元音开口度要比「瓜」显著小一些,发音位置要高一些,似乎「虢」并不会因为舒化弱读而导致二者同音。但如果我们翻开古墓派汾阳话的记录《汾阳话与普通话》(参见 100年前的汾阳话——赵骏程遗著《汾阳话与普通话》的伟大价值)一书,就会发现有意思的现象:

《汾阳话与普通话简编》书影

在《汾阳话与普通话》一书中,我们发现赵骏程先生所记录的老派汾阳话,入声韵的 /aʔ/ 并没有单独排在同音字表的最后,与/eʔ/组入声韵并列,而是与 /a/ 韵混排在一起,这说明赵骏程并不认为「他/塔」「家/夹」「瓜/刮」有元音的区别,只有喉塞音与否的区别。这证明,那个时代的汾阳话「虢」的发音和「瓜」是非常相近的,只有发音是否短促,是否有喉塞的区别。

那么为什么最近一百年来,入声的 /aʔ/ 逐渐高化成了 /ɛʔ/ 呢?笔者推测认为是因为入声韵尾弱化造成的,由于 /aʔ/ 的喉塞韵尾 /ʔ/ 逐渐弱化,音系内部为了保留区分度,发生了补偿音变,使得 /aʔ/ 逐渐高化为 /ɛʔ/ 形成独立主元音,这样即使进一步发生韵尾弱化,也不会与 /a/ 混同了。

这有些类似我们在 为甚汾阳话比孝义话难懂?一文中提到的汾阳话 /eʔ/ 组入声韵尾弱化导致的一系列链式音变。

在今天的孝义话中,瓜/kua/ 和 虢 /kuaʔ/ 依然保留着元音的一致,只有喉塞韵尾的区别,体现了汾孝方言较早的面貌。

这样一来,「瓜、虢」二字的互换不论是历史典籍,还是今天汾阳人小虢城读「瓜」、虢义河读「刮」,都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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