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信:严干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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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板桥的严干部,身上穿的抖抖布。

前面写的是民政,后面背的是补助。

这首打油诗在板板桥流传了很多年。诗中所说的主人公严干部,是板板桥镇政府的民政干部。那些年,全社会流行称同志,所以应该叫他严同志。但他本人对这个称呼,极其反感。他认为,只有一般不入流的工作人员才能叫做同志。像他这种资深的,即使没有具体担任职务,也应该在称谓的时候,喊明他的干部身份才行。不然,镇上的七站八所,那么多八大员,包括炊事员都叫同志,那他的干部身份和其他人还有个啥区别呢?因此,凡是叫他“严同志”的,他一概都不理睬。

那天,他正在上班,野茶灞来了对年轻夫妇想补办结婚证。那对夫妇一直在外地打工,“先上车,后买票”,当然需要补办手续。他们非常礼貌地叫他严同志,严干部一听就鬼火冒。他黑着脸回答说,严同志不在办公室,下乡去了。

那对夫妇不明究竟,以为真的找错了人。便去政府办公室打听,有人告诉他们找的严干部。并点拨说,你们要称他为“严干部”,否则,他是不得理睬你的。那对夫妇终于明白没有搞对称谓,急忙返回严干部的办公室。这次,他们搞懂了,还在办公室门外便大声喊叫,“严干部,我们要补办结婚证”。

这一喊还真灵光,严干部一脸微笑,痛快地把需要补办结婚证的各项手续给那对夫妇备齐了。从那之后,“严干部”这个称呼,便成了板板桥人对他特别的专称。

严干部 ,是正儿八经的干部身份,是从老山前线部队转业回来的。严干部没有立过战功,在部队是正连职干部,属于安置工作的范畴。严干部转业后,原本是可以留在县城的,但只能分配进国企。国企不是干部身份,所以他坚决不去。县上只好把他分配到乡镇工作,这样便可以保留他的干部身份。因为他只是个正连职,在乡镇也不能安排相应的职务,便只好让他作民政工作。

可见,严干部对自己的干部身份是何等的看重!人们也慢慢理解,为什么他那样反感叫他“严同志”的原由。在板板桥镇,除了靳书记等几个正副书记,正副镇长和党委委员们,算是副科级以上的领导,其余的人,你变着花样咋个叫法,也没有人会把他们当作领导看待的。

严干部到板板桥后,还有一个习惯很是让板板桥人,特别是政府的工作人员不习惯,那就是他对领导的称呼。地方上称呼领导,一般都把正副职,统称为正职,比如镇党委副书记,一般都叫某书记,尽管大家都晓得他是副书记,但这样叫起来很顺耳,副职领导心中不感到别扭。可严干部不吃这一套,无论什么场合,凡副职领导,他一律会称为某副书记或副镇长。因为,他们在部队称呼领导,对正副职的要求是泾渭分明的。

有好几次,他都在大会小会上对副职领导直呼其职务,每次都搞得镇党委那位姓李、却享受正科待遇的副书记心中极其不爽。当然,也没有人好纠正他,大家也只好慢慢适应。

再就是,他接电话、打电话更是怪异,他无论是接听还是拨打电话,首先报出自己的名号。他会直言不讳的说:“我是严干部 ,请问你找谁?”或者:“我是严干部,我想咨询一个问题。”说实在话,他这种语调,应该是规范的,也是明显带有部队烙印的接听方式,但地方上的人却很不习惯。因为这个习惯,他也惹出不大不小的麻烦。镇政府办公室文书结婚休假后,靳书记安排他帮忙管一段时间办公室。对这个差事,他还是挺喜欢的。每天一大早他便到办公室守候,晚上十点左右,才回到寝室休息,还真是敬业爱岗的。

那一年,通江恰逢发生百年不遇的大旱,诺水河都干枯的像一条有气无力的丝瓜。县乡的领导都一直坚守岗位,没日没夜的组织老百姓抗旱救灾,忙得焦头烂额的。镇政府的电话整天响个不停,严干部一直值守在办公室岗位上,累得像一条吐着长舌的狗,一天下来电话接得连耳朵都快震聋了。这天晚上,他照例值班,靳书记他们都搞得太累,提前回去休息了。

晚上9点半,镇政府电话惊炸炸地响起来了。严干部刚抓起电话,那头已响起一个十分威严的声音:“我是县政府汪大喜,找你们靳书记!”严干部一听对方报上名号,心中一愣,他知道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他本来应该马上说:“请领导稍候,我马上去叫靳书记。”可他却忽然冒出一句:“请问,您是汪副县长吗?”对方一听严干部的质问,立马发火了。“我是正县长,还是副县长,是你关心的事情吗?我是副县长,你就准备不叫人接电话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严干部脑壳还是方的。汪副县长都发火了,他居然还在纠结:“我是严干部,请汪副县长稍候。”结果是靳书记一头汗水跑来接电话,刚说了一句话,便被汪副县长一顿臭骂。当然,靳书记无缘无故挨了县长的臭骂,他也得发泄啊!这边刚丢了电话,他便瞪起眼睛,一掌拍在办公桌上,直把严干部吓了一大跳。随后,严干部的耳边便响起了靳书记的痛骂声:“你他妈的严干部,你不晓得汪县长是谁吗?你还纠结个啥子正县长、副县长,你......他妈的真是个猪脑子吗?你......你他妈的......”

那天晚上,靳书记大开骂戒,直把严干部数落了整整大半夜。这件事,还是产生了很大的后遗症。据说,后来县上表彰“民政工作先进个人”,分管的汪副县长在审定名单的时候,第一个划掉的便是板板桥的严干部 。看来,汪副县长记忆力真好,或者说那天晚上的电话,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严干部办公室工作搞砸了,只好专管民政上的事儿。民政工作,主要是为老百姓服务,为贫困户分忧解难。如果每个乡镇的民政干部都做好了这件事,那无疑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于是,严干部只好背上公文包,到乡村去访贫问苦了。

五月的板板桥,四野的山岭,就像一个怀春的少妇,痛快舒展着手脚,全身心笼罩在春意盎然中。远远的望去,除了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偶尔会有几个星星点点的人影晃动,绝大多数老百姓都在田里地里忙着农活。

葱郁的季节,严干部却无心欣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他急急匆匆访贫问苦的第一站,便是野茶灞村。和严干部一同下乡的,是分管民政工作的副镇长小刘,一个从大学生村官成长起来的年青干部。因为年纪小、资历浅,所以他虽然是领导,却一直把严干部当长辈尊敬。很多场合,都把严干部捧得很高。村支书杨启松知道管民政的领导下乡,一般是不会走空路的,他们要么会对贫困户展开救济,要么会对扶贫项目予以补贴。所到之处,老百姓都是会受益的。

这天,严干部穿了一身短袖体恤衫。衣衫是县民政局专门订制的。左前胸有“通江民政”四个大字,后背便是有关扶危济困的一些图案。脑瓜子稍为灵光的人都知道,穿这种衣衫的人,是可以为老百姓办事儿的,对他们自然更加尊重了。

杨启松这次动了点脑筋,把刘副乡长和严干部专门带到了村西的老杨头家,他希望镇上能把老杨头列入低保对象,帮助一下这个仅剩两个老人的家庭。

老杨头家,应该属于那种新时代家道中落的典型。老杨头曾是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他是最后一批入朝参战的新兵,虽然去了朝鲜,却没有捞着大仗打,自然也没有机会立功。回来后也没有被组织安排工作,只好继续当农民。老杨头结婚后,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因饿致病夭折了。二儿子后来参加修襄渝铁路,眼看在工地上入党、提干,已经很有希望跳出农门了,却在最后完工的时刻,遇上隧道塌方,丢掉了性命。三儿子初中毕业后,去南方打工,一去十多年音讯缈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中就只剩下老杨头两口子,相依为命。特别是,老杨头有很严重的哮喘病,每到冬天,他那个喘息声,唏唏嘘嘘的,似乎整个野茶灞都听得见。这样的日子,他们会过得舒心吗?可老杨头却人穷气硬,始终不愿跟政府提要求。

在这个问题上,杨启松是没有私心的。他知道,也只有政府出手,才可以解决老杨头家的贫困问题。于是,他特意安排村上的妇女主任去买鸡备酒,在老杨头家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刘副镇长和严干部。那天晚上,严干部兴致很高,因为老杨头也是当兵的出身,他们之间很容易产生共鸣。

严干部这一次和刘副镇长下乡,一共走了十来个村子。每走一个村子都受到了老百姓的热情接待。那首打油诗,便是柳学士有感而发送给他的。一时间,在板板桥老百姓中广为流传,严干部也因之颇为骄傲。他甚至在年终总结工作的时候,也把这首打油诗写了进去。县民政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看到这首打油诗后很受启发,马上编写了一份工作简报,称这是新时期干群关系融洽的写照!很快,市委机关报《巴中日报》转载了这篇文章,这无疑为板板桥大大的长了一次脸。

然而,板板桥的老百姓那么念严干部的好,在镇政府专题研究乡村低保和贫困户救济工作会上,严干部却还是像个榆木疙瘩脑袋,有些死不开窍。

镇政府召开民政工作专题会议,主要就是研究审定全镇低保名单和贫困户救济。作为民政工作的业务主管,严干部的意见是十分关键的,也许他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贫困户或低保户的生活走向。会议开得很顺利,也比较和谐。可在最后的关头,严干部却发表了一个奇怪的意见,他反对把野茶灞的老杨头列入低保户,理由很简单,他说他们在老杨家既吃了肉,又喝了酒,说明他的小日子过得去。同时,他的三儿子虽然有十多年未通音讯,可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死了。按照政策规定,这样的家庭是不能列为低保户的。

刘副镇长一听急了。急忙补充讲了关于老杨头家事的缘由,只差没有说出,他们在老杨头家吃的那顿晚饭,纯粹是杨启松为了讨好他和严干部,而由村委会操办的。可严干部却坚持不能违背政策,他说如果镇政府一定要把老杨头列进去,那就请刘副镇长亲自签字。

这年头,为确定低保户、救济户,一些乡镇出了很多吊诡的事情。严干部作为民政助理员,他如果不签字认可,镇政府的分管领导,包括靳书记,哪个又敢签字承担这个责任呢?可事实上,像老杨头那样的家庭都不能列入低保户,板板桥的那几十户,上百户低保户们,他们又有几个比老杨头更困难呢?可是,严干部不同意,镇政府没有哪个领导敢强出头。

老杨头最终没有被列入低保户,消息传出,让板板桥人大吃一惊。当他们最终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严干部的那颗榆木脑袋,死不开窍造成的,都觉得这个人太不可思议了。

这一次,严干部犯了众怒。不仅镇上领导对他另眼相看,连老百姓也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很多时候,他下乡去,到了饭点,没有哪家人愿意招呼他吃饭。他跟同事们一起下乡,同事们都被村干部喊走了,就是没有人愿意出面招呼他。因为吃了肉、喝了酒,都会被视为日子过得去。你说,哪个村干部,或者百姓敢待见他呢?好在板板桥的乡村几乎都通村道了,严干部只好早上下乡,下午返回镇政府,去食堂午饭晚饭一起吃。要么,他只得自己准备好方便面,在村里泡着吃。

这样的下乡模式久了,严干部实在坚持不下去。便只好猫在家中,或者在镇政府当个闲杂人员,或者给其他部门的人打下手,最大限度为镇政府临时性的工作打个帮衬。

时间久了,镇党委和政府的领导,几乎已经忽略严干部的存在了。民政工作虽然还是由他挂着,实际工作早已安排另外的人接手了。

严干部,还是严干部。但找他办事的人越来越少,叫他严干部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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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作家张中信近照

张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经济学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微型小说学会会长、成都市青羊区文联副主席、《琴台文艺》执行主编。曾荣获“全国优秀读书家庭”“四川省优秀青年”称号。出版《风流板板桥》《匪妻》《失语的村庄》《哦,野茶灞那些事儿》《成都书》等著作25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荣获四川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审稿:张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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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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