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翅与花椒22:华北有些面食形状和意大利面有惊人相似:如猫耳朵




他的父母都是四十多岁,但看着显老,一辈子辛辛苦苦做农活让他们饱经风霜。他们经历了土改、饥荒和“文革”等一系列变故(刘复兴的爸爸憨厚又难为情地笑着,回忆了那些年自己跳“忠字舞”向毛主席表忠心:要用舞姿在地上写个“忠”字)。他们不认字,说话也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所以很难去外面走走看看。他们离开村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兰州。就连这在他们的很多邻居眼里也是了不起的冒险了。

冬天农活很少,村里的男人们每天就是聊聊天、喝喝茶、吃吃瓜子,无非打发时间。村里所有活着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外国人,于是我受到了贵宾级的待遇。人人都想见见我。有个略有点文化的村民还为我作了首诗。女人们给我送来精心绣制的鞋垫。

村里没人有相机。我脖子上挂着那台旧的奥林巴斯单反一进村,消息就像野火一样迅速传开。村民们的善良和热情真是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我实在推托不过,答应了为所有人拍照。

在某个乡亲家的院子里,老太太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是照片的中心。长孙站在她的右后方,次孙站在左后方。五岁的淘气小孙子被父母放在奶奶的双膝之间,不耐烦地扭动着。接着大家沉默下来,换上了十分严肃的表情,我按下快门。

一开始我就抱着随随便便的态度拍拍照片,但很快意识到,我这是在记录这个村庄历史上的时刻,记录这里的社会等级和紧密的家庭单位。老太太的三个孙子,按照中国传统,分别叫做老大、老二和老三。她还有几个孙女儿,但作为女性,不能进入家族的谱系。兄弟们在镜头前摆好姿势,姐妹们就一同站在院子边上围观。她们不在照片里,就如同不在家族所承认的血缘里。


奶奶坐在照片的中央,如同女王。她身后房子正门的门帘后面,挂着亡夫的黑白遗像,那是个小小的灵堂,总在提醒着小辈们尊重德高望重的长辈。按照规矩,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子们进门就要对遗像磕头,每逢年节要给祖先上

。老太太百年之后,照片也要挂上去。我跟着刘复兴一家一家地串门、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进去,给他们照很正式的家庭照:年轻的女人和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未婚夫;尚在襁褓的男婴穿着开裆裤,骄傲地露着“小鸡鸡”;老人们肃穆地站在我的镜头前,好似画肖像画——这也许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张照片。他们之所以这么严肃,是因为这些照片要摆在家中的灵堂,供子孙后辈祭奠敬拜,自然需要正襟危坐。老人更喜欢拍黑白照片,也许他们觉得这样比较正经威严。

还有些我没能拍成的人。有个男人,死了老婆,终身的“铁饭碗”工作也丢了,结果精神失常。他蹲在路边,轻轻地摇晃着身体,沉浸在幻想当中;那个私生子,母亲受到村里人排挤,就抛下他独自去了城里;当然,还有小女孩们。

作为一个女性访客,我是有些尴尬的。刘复兴的妈妈和妹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男人和我在炕上懒洋洋地坐着,抽烟聊天;她们就忙着把我们扔在地上的残渣和瓜子壳扫走。厨房里,她们和面、擀面、蒸馒头、做面条或者拧麻花。她们砍柴,给炉灶和炕生火。她们总是等我们吃饱喝足才在厨房里吃点剩菜,接着把碗盘都洗干净。我坚持要帮忙,结果还是被一口回绝,只好满含愧疚地屈服了,接受我作为一个“男贵宾”的奇怪地位。我们吃的饭都比较简单单调。这里可不是拥有丰富美味的四川,而是荒凉的华北,还是在冬天,除了小麦、猪肉、辣椒和大蒜也没什么别的食材。米饭偶尔能吃上一顿,已是奢侈。有时候饭桌上的主食是小米,比较古老的中国谷物,城里人都觉得是农村人吃的低等粗粮。但那里就连小米也很少见。我记得川大有个老师曾经用很嫌弃的语气跟我说:“北方人只吃面食。”我们坐在大房的方形木桌周围,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或者啃着馒头,不时加点蒜粒或者辣椒油来提提味。早、午、晚饭没什么区别,几乎吃不到什么肉,唯一的新鲜食材是家里自己种的洋葱、芹菜、大蒜和苹果。


只有到了刘复兴这个村,你才会意识到把“中国菜”作为单一的概念是多么笼统浅薄。首先,中国南北分化严重:一方吃大米,一方吃小麦;甘肃的居民属于后者。从东海岸和北京往西,一直到中亚的边境甚至更远,这么大的一片区域的主食都是面和馒头,甘肃就是其中之一。华北的有些面食形状和意大利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比如“猫耳朵”,和意大利的耳状通心粉在形状和制作方法上都完全一样。意大利人的解释是,马可·波罗在十九世纪末旅居中国时把意大利面介绍给了当地人;而中国人则觉得面食是他们送给全世界的礼物。二零零五年,中国考古学家宣布,纷争终结,因为他们在黄河沿岸一个考古现场挖掘出四千年前的一碗小米挂面。不过很多专家都认为,这种面片状的食物应该起源于更西部的波斯。

春节前的那几天,我目睹了刘复兴一家为年夜饭做准备。刘复兴负责写春联:他拿着毛笔,在带状的红纸上写下吉利话,贴在家里每道门的门口(有时候家里出了个认字的儿子,还是能派用场的)。喂肥的猪已经杀好用盐水腌了。刘复兴的父亲又把童子鸡抓出来,拿菜刀杀了,让血直接流到地上的尘土中。村里的主路上有当地人在练习击鼓;孩子们用木头搭架子,糊上五颜六色的纸,做了漂亮的灯笼;女孩们都穿得很鲜艳,红衣服、粉衣服、红粉相间的衣服,仿佛是要公然跟这单调苍白的景色对着干。

中国的敬老传统部分是因为老人以后就是祖先。百年之后,(他们希望)后代能把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放在家中大房的灵堂上,献上祭品供奉他们的灵魂。刘复兴村里历史比较悠久的大家族还有自己的族谱,上面有去世先人的画像,一代又一代,传统上是挂在灵堂上方的。“文革”期间,这些遗像和家谱可能都变成了毛主席像,但现在又慢慢挂回来了,就在毛主席旁边。中国的家庭里,不仅居住着活着的人,还有一代又一代的先人。

在中国,分享食物是家人联系感情的一种方式,当然在全世界都一样。但在这里,这还是一种仪式,连接着坟头内外的亲人。除夕那天,刘复兴这一大家子,从祖辈到最小的孩子,都会来到果园里邀请祖先共进年夜饭。他们跪在地上,敬香、烧纸钱、不停地磕头,把高度的高粱酒倒进土里。叔伯们放了一挂挂的鞭炮,仿佛要把空气都震碎。接着大家都来到长子,也就是刘复兴大伯家,男人在大房的小灵堂前磕头,女人则为先人们摆了一桌年夜饭:小碗的肉和菜,一碗面条配上一双筷子,还有茶和酒。

在一个外国人眼里,中国式灵魂和祖先概念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和尘世非常相近。中国的神仙在天上也建立着官僚机构,考量凡人的请愿,接受礼物和贿赂,跟地上那些官员没什么两样(和之前死去的帝国时代官员也没什么两样)。死人需要的东西和活人也差不多:衣服、钱,到现在还有手机。这些东西都用纸做得惟妙惟肖,葬礼上死者亲属就把纸钱、纸衣烧了,化为一缕青烟飘向天上的死者。祭祀用品专门店里有车、洗衣机、手表和手机,都是用硬纸壳和彩纸做的。

过去,显赫人物的墓穴里都会充分配备往生后需要的陪葬品。最著名的是中国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他伟大而暴虐,死后有一整队的兵马俑来保护他。然而我最喜欢的中国墓葬是湖南省会长沙附近的马王堆,那是公元前二世纪一位贵族和妻儿的合葬墓。马王堆出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所有的陪葬品奇迹般地保存完好。这个贵族家庭的陪葬品中有很多木雕,有伺候他们的仆人和为玩乐助兴的乐师,有木头模型的象棋盘和梳妆盒、乐器与华服,有写在丝绸上的高深的药理与哲文,还有很多食物,因为亡者仍然以食为天。

贵族夫人的陪葬品中有很多真正的食物,摆在一个漆盘上,仿佛最后的晚餐:五道想必能让人胃口大开的佳肴,加上一串串肉串、一碗主食、几碗汤、几杯酒,还有一双筷子。漆器的酒碗上有铭文“君幸酒”(请君饮下这杯酒)及非常精奢的菜盘及一系列生的食材:很多不同的谷物,兽、禽、瓜果、蛋、小米饼和桂皮花椒等药用香料。一卷竹简上的遣策 (1)记载了各种调味料,比如饧(同糖)、盐、醋、豉、酱和蜜;还有各种各样的菜肴、十几种烹调方法,包括羹、炙、濯(菜汤里煮肉)、熬、蒸、炮、腊等。

在古中国幅员辽阔的版图上,人们都很注重满足亡者的胃口。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吐鲁番阿斯塔纳唐朝古墓,考古学家挖出了饺子:可能是有点干了,一掰就碎,但看形态之类的,完全是在今天同一个地区中午会吃的东西。这中间已经隔了一千二百年了啊!二十世纪早期的欧洲探险家奥莱尔·斯坦因从这个区域回国的时候,不仅带了敦煌文书这样的无价之宝,还有阿斯塔纳古墓中的“果酱馅饼”和别的点心。这些食物如今还安放在大英博物馆的某个展厅中。明朝的山西一带陪葬品中有迷你瓷桌,上面摆满了用陶土仿制的菜肴模型:羊头、整鸡、整鱼、柿饼、桃子和石榴。

对于去世不久的亲人,当代中国人献祭的方式也有意无意地强调了亡者与生者之间紧密的联系。他们会把小碗小盘的菜肴放在亲人的坟头,什么腊肉啊、四季豆啊,还配一碗米饭,反正活着的人吃什么死人就吃什么,这样就好像亡者还在和家人一起吃饭一样。而对于去世已久的先人,灵堂上献祭的食物可能就更“抽象”一些:整只的熏猪头、没剥皮的柚子,都不是马上能入口的东西。在中国,对死者最大的不敬就是肢解尸体:鬼魂也需要腿来走,眼睛来看;对了,肚子是一定要填饱的。

大年初一,刘复兴和我继续一趟趟地串门子,到村里每家每户去问好闲聊,从早串到晚。和平日里比起来,乡亲们招待我们的吃食可谓奢侈,不过每家都差不多,基本都要嗑瓜子、吃核桃,还有柿饼、花生、陈皮和用五颜六色的玻璃纸包着的糖果。主菜也很隆重:肺片、猪耳冻子、烧排骨、芹菜肉丝、肉臊蛋卷、珍珠肉丸,当然还少不了整条的河鱼(春节的菜单上必须有鱼,谐音“年年有余”)。主食是粉条、面条、馒头,配上咸菜、辣椒和大蒜。每桌都要摆上九大碗,形成一个正方形。


书名:鱼翅与花椒

作者:【英】扶霞·邓洛普(Fuchsia Dunlop)


鱼翅与花椒1:一个英国人眼里,中国人吃啥?闯入噩梦的魔鬼之眼


鱼翅与花椒2:军屯锅魁,饼子中裹碎肉和小葱,香味飘满整个校园


鱼翅与花椒3:辣子鸡-外焦里嫩的爆炒鸡块,埋在焦香的辣椒之中


鱼翅与花椒4:成都空气中流动着豆瓣酱、花椒和茉莉花茶的香味


鱼翅与花椒5:每一根面条都会裹上酱油、红油、花椒混合成的调料


鱼翅与花椒6:豆花儿热腾腾,像刚出锅,口感像焦糖奶油柔嫩爽滑


鱼翅与花椒7:猪脑花放进浓香的汤底,温柔地沉浸在香油和蒜蓉中


鱼翅与花椒8:成都人活剥兔子皮的时还能悠闲地抽支烟、插科打诨


鱼翅与花椒9:厨师籍籍无名守在火炉与菜板,如仆人一般辛勤工作


鱼翅与花椒10:成都的回锅肉豆瓣酱和蒜苗都加得慷慨,香辣美味


鱼翅与花椒11:成都人说,在中国,只有穷苦的人家才用土豆当主食


鱼翅与花椒12:苹果派跟凉拌猪耳、樟茶鸭、香辣凉拌海带一起上桌


鱼翅与花椒13:竹编蒸笼堆得很高,粉蒸牛肉正等待安抚大家的肠胃


鱼翅与花椒14:感官心灵被西藏景色震撼,味觉因食物的无趣而疯狂


鱼翅与花椒15:烹饪方法“火爆”,用旺火迅速翻炒细细切过的食材


鱼翅与花椒16:切好的腰子放到热油中爆炒,会卷曲成漂亮的小花朵


鱼翅与花椒17:真正的中餐大厨,不仅是个厨师,还是个雕刻艺术家


鱼翅与花椒18:春节,人们开始腌腊肉、做香肠,挂在屋檐下风干


鱼翅与花椒19:川菜大厨擅长组合多种基本味,创造勾人魂魄复合味


鱼翅与花椒20:烹饪如同射箭高精之道、阴阳转化融合、四季的流转


鱼翅与花椒21:鱼香味,包含咸、甜、酸、辣,葱姜蒜香味充分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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